上海舊事話百年 (92) 小蔣打虎

上海舊事話百年 (92)   小蔣打虎

抗戰結束後的中國，經濟迅速恢復，一時國民黨地位如日中天，蔣介石強化「一個國家、一個政黨、一個領袖」的獨裁統治, 國民黨官僚的貪腐斂財如水銀泄地不可收拾，苛徵重斂，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人民和工商界怨聲載道。

1946年「制憲國民大會」制定了中華民國憲法，宣佈進入「憲政時期」【註】，1948年3月29日，南京召開「行憲國民大會」， 4月19日，蔣中正、李宗仁當選中華民國第一任正副總統。翁文灝為行政院長，王雲五為財政部長。

【註】孫中山1924年制定《國民政府建國大綱》，將建設國家分為「軍政」時期、「訓政」時期與「憲政」三個時期  。軍政時期由1917年廣州政府成立到1928年北伐結束，訓政時期到1947年憲法實施，進入憲政時期。

蔣介石集團沐猴而冠、彈冠相慶，卻面對經濟急劇衰落，通脹完全失控，不得不殺雞取卵，推出金圓券。當時使用的貨幣，是1935年幣制改革開始發行的法幣，抗戰期間為應付軍費開支，大量發行，嚴重失控。國大會議決定對法幣進行改革。

8月19日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通過翁文灝、王雲五提出的金圓券方案。當晚國大會議頒布《動員勘亂時期臨時條款》，蔣介石得到「緊急處分」的特權，剛剛煞有介事通過、墨跡未乾的「中華民國憲法」，不到半年就宣佈凍結，暫不實施。

制定了憲法又凍結，那就只有名副其實的「無法無天」了。這個《臨時條款》「臨時」了四十三年，直到1991年5月才由李登輝宣佈廢止。蔣介石憑「緊急處分」特權向全國廣播，公佈《財政經濟緊急處分令》及《金圓券發行法》。主要內容為：

一，發行金圓券二十億元，以黃金、白銀及外匯為十足準備。二，金圓券一元折法幣三百萬元，限1948年12月20日前收兌全部法幣。三，以一兩黃金兌金圓券二百元，一兩白銀兌金圓券三元，一美元兌金圓券四元，限9月30日前，收繳所有民間黃金白銀和外匯，違者沒收。四，全國物價及工資凍結於8月19日水平。

為推行金圓券，老蔣派出經濟督導員到各地監督執行。8月21日，任命中央銀行總裁俞鴻鈞为上海區經濟管制正督導員，但真正擔綱的是副督導、「太子」蔣經國。蔣介石在日記裡寫下：「雖然我曉得這個職位可能使經國遭到忌恨，甚至斷送前程，但是我必須派他去。經國是可以承擔此一任務的唯一人選。」可見老蔣對此是下了破釜沈舟的決心。8月23日，蔣經國帶一批少壮骨幹到上海，在外灘15號中央銀行三樓設立「經濟督導員管理處」，前面第二十章說到的前北平市長「杭鐵頭」袁良，當小蔣的副手。  

當年經國先生，列寧主義忠誠信徒也，案頭放着《列寧全集》，在日記中痛斥富人：「他們的財富和洋房，都是建立在人民的骨骸上。」仇富之聲切切。

蔣經國到任後，宣稱「只打老虎，不拍蒼蠅」，專拿大戶開刀。雷厲風行一舉逮捕了三千多名商人，包括棉布商公會、紙商公會及米商公會會長，其中有杜家總管、豆米業公會理事長萬墨林、永安紗廠總經理郭棣活、恆豐紗廠董事長吳錫林、「萬金油」胡文虎的兒子胡好等。財政部秘書陶啟明、上海警備司令部軍官張亞尼和戚再玉，商人王春哲，被判處死刑，當街槍斃。

9月12日江灣體育場舉行五千多人集會，蔣經國演講，高呼「打倒奸商投機客！」「掃除腐败！」帶頭高唱《兩隻老虎》，由三青團為首的青年雀躍澎湃，上街遊行。小蔣威望一時無兩，老蔣聞知，龍心大悅。

最令商界震撼的是，9月4日申新紡織公司總管理處總經理榮鴻元（榮宗敬長子）被捕，當年5月申新六廠向盛亨洋行定購印棉一千五百包，為此向香港道亨銀行購得申匯港幣折合法幣一百十億元支付定金，竟被扣上「私套外匯、囤積居奇」罪名。榮家聘章士釗等名律師營救，最後還是用黃金美鈔舖路。榮鴻元保釋後出走香港，最後遠走巴西，直至1990年逝於該國，再沒踏足國門一步。

一時間全市瀰漫恐怖氣氛﹐工商界人人自危。當時在商業上，棉紗黃金都屬於流通資金，章榮初為不時之需，家中一直保留上百根金條，現在突然嚴禁市民保有黃金美鈔，報紙還發布恐怖消息，稱政府有裝備特殊無線電的吉普卡到處巡邏，可以探測到誰家有黃金，馬上逮捕法辦，風聲鶴唳，人心惶惶。章榮初嚇得不敢回家，在親友家東躲西藏了近一個月，直到風聲緩和。

蔣經國的民粹路線越走越遠，9月中旬逮捕了杜月笙的公子、中匯銀行經理杜维屏【註1】，罪名是「囤貨炒股」，抛空永安纱廠股票二千八百萬股，判了六個月徒刑。杜先生忍無可忍，派人潛入揚子公司，一五一十記錄了蔣介石姻親孔宋家族囤積居奇的不法證據。   

【註1】杜維屏，杜月笙三太太孫佩豪之子，畢業於麻省理工學院紡織工程系。

9月下旬，蔣經國在浦東大樓二樓的杜廳召集上海工商巨頭開會，擊桌嚴責：「有少數不明大義之人，仍在冒天下之大不韙，投機倒把，囤積居奇，操縱物價，興風作浪，危害國計民生。本人此次秉公執法，誰若囤積踰期不報，一經查出，全部没收，并予法辦！」

杜月笙緩緩站起，緩緩說道：「敝人有個請求，也是今天到會各位的一致要求，請蔣先生派人到揚子公司查一查。揚子公司囤積之物，乃上海首屈一指，遠超其他各家。我這裡有一份不完全的記錄，可窺一斑，請蔣先生審視，希望蔣先生一視同仁，把揚子公司囤積的物資同樣予以查封，如此方使大家口服心服。」他言罷環顧四周，全場一片「是啊，是啊，杜先生說得是啊。」

揚子公司的後台是宋子文，總經理是孔祥熙的兒子、宋美齡最寵愛的孔令侃【註2】，杜月笙四兩撥千斤，一把火就燒到了蔣孔宋三大家族的後院。宋美齡向老蔣哭訴告狀，清官難斷家務事，何況老蔣為人雖清，為官實昏。10月8日蔣介石從北平飛到上海，宋美齡也趕到上海，和蔣經國、孔令侃一起見面，她對兩人說：「你們是手足，没有理由互斗。」蔣介石說：「人人都有親戚，總不能叫親戚丢臉，誰也不可能真正鐵面無私。我看這個案子就算了吧。」老蔣居然說出這樣的話，孝子經國先生長歎一聲，只好放過揚子公司，孔令侃經香港去了美國，從此一去不回。

【註2】孔令侃(1916-1992)，孔祥熙、宋靄齡的長子，畢業於上海聖約翰大學，抗戰時留學哈佛。戰後回上海創辦揚子建業股份有限公司，1948年小蔣打虎運動後，孔令侃將資金轉移海外，定居紐約。

11月6日蔣經國被迫去職。幾十年後，蔣經國在台灣的秘書宋楚瑜說：「經國先生一直記得上海打老虎的經驗，那是他一生難忘的痛苦教訓。他經常強調，改革要兩面作戰，比革命還難得多。」

蔣經國的執友、國防部預備幹部總隊總隊長賈亦斌後來回憶，蔣經國事後對他說「我無法忠孝两全。」賈失望至極，給蔣寫了一封十四頁長信：「我原本認為國民黨已經没有希望，但仍寄希望在君身上，但此事點醒我，君只拍蒼蠅，不打老虎。」

賈亦斌(1912-2012)湖北興國人，陸軍大學畢業，1931年加入國民黨，1946年任陸軍預備隊（也稱青年軍、太子軍）總隊長。賈亦斌離開蔣經國，與中共上海地下組織取得聯繫，後得章榮初資助，在嘉興起義 (後面談到）。

此時驚天動地的巨變已在東北大地孕育，春雷般滾向南方，滾向國民黨政權的心臟。1948年8月林彪、羅永桓率東北野戰軍向衛立煌、范漢傑的國軍發動了遼瀋會戰。10月19日攻占長春，11月2日佔領瀋陽，遼瀋會戰結束。東北鏖戰同時，共軍在徐蚌和平津兩戰場同時開火。11月6日華東野戰軍和中原野戰軍發動徐蚌會戰（淮海戰役），11月27日全殲第十二兵團，生擒司令官黃維。11月29日平津會戰開始，12月15日共軍攻克徐州，直撲長江。                                    

     蔣經國坐鎮上海 

    

   三青團反奸商游行     當街槍斃奸商

  榮鴻元

杜维屏(左一)受審

孔令侃與蔣宋夫婦

  賈亦斌和蔣介石(19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