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爆发时,小孩不上学,想出各种方法消磨时光。我们地委院子里的小男孩们经常做的一件事是爬墙:利用楼房一楼的后窗, 窗子两侧的挡风板和墙下方一条窄窄的台阶,像螃蟹一样在后墙上攀援横行,从楼的一头上去,不沾地,爬到另一头下来。路过每家人的后窗,会扒在窗沿上看一会,休息休息,再继续前行。这一天,几个小男孩爬到了一个窗口,刚刚往里看了一眼,就吓得掉了下来。不一会,来了一辆救护车,把房间里的一个男人带到了医院。医生洗净了他肠胃里的安眠药,把他抢救了过来。
这一天,我和我姐姐,几乎失去了我们的父亲,如果不是那几个小男孩。
这时,文革爆发刚三个月。事情发生在一个上午。下午,地委机关要开党群大会,斗争他。
单位赶紧把正在农村出差的我妈接了回来。听说我妈十分恼怒:”有什么事情说不清楚,非要自杀!“
当时我们在上小学三年级和四年级,家里没让我们去医院。记不清楚这一段时间是怎么渡过的,也记不得父亲从医院回家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能够记得的是院子里的小孩,经常吵架,吵起来,专门挖对方的短处,但从来没有人在我姐和我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在家里,从来也没有人提起过这件事,即使父亲去世后,母亲也从来没有谈到过这件事,只有一次,我做了一件至今让我后悔的事情。那是一年冬天,大家围在火盆旁烤火、看书、聊天。我当时在看抗日小说《烈火金刚》,书里的人物,像《水浒》里一样,都是有外号的。看着看着,我们开始对“号”入坐,我当时胖,就叫我”猪头小队长“,我爸戴眼镜,是”毛驴太君“。有一天,被父亲调侃急了,我冒出了一句”毛驴太君最后自杀了“。话一出口,就感觉不对。父亲没有什么反应,大家赶紧转了话题。
稍微懂事后,家里来了父母的朋友和同事,他们说话,我喜欢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从这些谈话中,尤其是拨乱反正后他们的一些谈话,我慢慢地对当时的事情,有了一个轮廓。后来看到他的一份检查交待,细节更清楚了一些。父亲的问题是三反言论,大多是针对58年后农村出现的事情,大多和当时党内的右倾思想是一致的。但他一直在农村搞工作组,事情都亲身经历过,有些言论很尖锐,很具体,很形象。譬如粮食统购统销及高征购造成农民挨饿以至饿死:
” 既要取得粮食,又要取得农民,这两句话好说不好做。搞得不好就只取得了粮食,丢掉了农民。” “农民说现在是一只腿在阳间,一只腿在阴间。“ ”现在到处都一样,讨也没处讨,借也没处借,比旧社会过荒年还不如.” ”要不是土改打了个好底子,农民就要造反了。” ”要接受教训,老百姓家里死了人,人家几辈子都会记得的。“
这些话,有些是向领导汇报情况提建议时说的,有些是在纠偏时对前段错误的评议,有些是和同事推心置腹,有些是说笑话。文革爆发,这些话被群众写成大字报检举揭发出来。当时全国正在批三家村,地委机关批我父亲,他成了运动的重点,要把他“斗倒,斗臭,消毒,肃清影响”。父亲感觉又开始了一场反右,害怕自己要被打成右派,彻底丧失他的尊严。他想到了屈原,于是有了开篇时的一幕。
真正给父亲带来灾祸的,是他的一套《资治通鉴》。三年自然灾害时,父亲脑子里产生了很多问题,开始”带着这些问题到古书里去找答案”,他买了一套《资治通鉴》来读。其实当时在湖北,这是一个时髦,省委书记及他的才子秘书,响应主席号召,都在看《资治通鉴》,“总结经验教训”,前者还发表了《读书笔记》。父亲看时,有了感触,就写成眉批。略举几例:
“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是以饥。“
”纵观一部历史,每至末世都是君夸,臣谄,赋重,法苟,盗兴,而后土崩瓦解。”
“君仁则臣直。“
主席“好大喜功“,应该”罪己以收民心“。
这些眉批和想法,他没有和任何人交谈过。出事从医院出来后,领导和他谈了几次话,说最好的出路是彻底承认错误,“一盘子端出来”,随后,父亲就”彻底交待“,交出了这套《资治通鉴》。
六六年九月二十一日,父亲出事一个月后,机关终于召开了的他的斗争大会,父亲在会上作了一个一万六千余字的交待,交待是这样开头的:
“我是一个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分子,我今天是以一个罪犯的身份,向大家低头认罪,交待我的罪行。”
父亲可能没有想到,这一场运动远比一场反右要更凶猛,更广泛,更持久。不久,造反派开始打倒当权派,地委书记,各部部长纷纷被揪了出来,成了运动的焦点,人人自危,父亲成了一个小人物,被挤到了运动的边缘。但是他的那些言论,尤其那些眉批,铸就了他的三反言论之罪,立案停职受审,自杀当然把案子弄得更严重更复杂。随后十二年,父亲被吊在内部矛盾的三反言论和敌我矛盾的三反分子之间,做不了结论。
刚停职审查时,尤其是被造反派抓去批斗时,父亲压力很大,有时在家里走来走去,不说话。 他变得噤若寒蝉,说话十分小心。文革时没肉吃,家里买了几瓶红烧肉罐头, 父亲用钉子撬开了一瓶。“现在的罐头,打开了,闻不到什么气味。 记得以前,打开一盒日本罐头,满屋子都是香的。” 说完,觉得不妥,“那时是小孩,食欲很旺盛。” 其实,当时在场的只有自己家里的人。
后来案子吊起来,他渐渐放松了一些, 又开始情不自禁地谈些历史上的事情:汉文帝汉景帝,无为之治,国泰民安,积累了大量的财富。汉武帝一上来,好大喜功,连年征战,劳民伤财,把国库都搞空了;明朝的东厂,就是现代的特务政治;清朝康乾时代很兴盛,但文字狱是最黑暗的。他也谈到西方没有思想犯罪。父亲从来没有和我们谈过他的案子,回想起来,其实这些谈古论今多少都和他的案子有关。
文革前,我们和父亲在一起的时间不多。那时单位里没有套房,我们小,和家里的保姆住在一栋家属平房的一个单间里,这里也是全家做饭吃饭洗衣服的地方,有一张床,一个书桌,书桌上面摆着锅碗瓢勺油盐酱醋砧板菜刀,一个水缸,一个洗脸架,一个大木盆和一个搓板,一个可以折叠的园桌,一个蜂窝煤炉,衣服堆放在床角上,地面是已经踩得结结实实的泥土。父母亲住在他们部门的楼房里,离我们几十步的距离。楼下是单间宿舍,楼上是办公室。他们的房间收拾的很干净,有地板,有一个书桌,书桌上放着文房四宝和玻璃球镇纸,一个竹书架,架上有整套的《红旗飘飘》和《星火燎原》,房间里还有结婚时奶奶送的一个红木柜子和一个樟木箱子。
不光不住在一起,那时父亲老是在农村陪领导蹲点,搞工作组,搞调研,不下乡时,也是泡在地委办公室里。办公室的事情是给各县打电话,搞调研,写材料,写报告,起草文件,给领导准备发言稿。他们这些做文案的人,最好的迁升机会的是给领导当私人秘书,可以随着领导升到省里和中央,他很羡慕他的一个好朋友这样去了北京。父亲没有做过私人秘书,但有时帮领导写发言稿。他谈到过一个知识分子出生的领导,帮他准备发言稿,记录下口述,回去稍微整理一下就完成了。他说给这位领导工作心情很舒畅,事情出错了,他会把责任承担下来,并不是所有的领导都是这样的。父亲大多时间是带着十几个和他一样三、四十岁的同事在办公室办公,上班搞调研,写文件,下班呆在办公室下围棋,打麻将。有时不想动脑筋了,就画兰草,赌糖吃 - 民族的传统,有事业的男人, 是不屑柴米油盐、儿女情长这些事的。记得有时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父亲还没有回来,这时我妈会递给我姐和我一条她用毛线打的长围巾,“去把你爸爸叫回来。” 我姐和我到了他的办公室,把围巾拦在他腰里,一人牵着围巾的一头,把他“拽“回家。
文革父亲受审查后,和我们一起呆在家里的时间多了起来。这时保姆已经离开,我们住到了父母他们的房间,也到了开始可以和他们一起下跳棋、打争上游的年龄。父亲喜欢和我们一起玩,从不疾言厉色,不过问我们的学习、我们的生活和我们怎么做人。父亲兄妹四人,都和奶奶一样,高额头,凹眼睛。他鼻梁上老是沁出汗珠,即使是冬天。他平常戴一副眼镜,但看书写字时,却把眼睛取下来放在一边。父亲不抽烟,不喝酒,但有个毛病,喜欢无缘无故地突然干咳一声,顺顺嗓子,我们都听熟了。有时他晚上从外面回来,听到老远的一声咳嗽,我们会从床上爬下来,去楼道迎接他。
父亲很会讲故事,《水浒》、《三国》和《西游记》里的很多故事,看书前,我都已经听他讲过了。我自己看这些书,到现在细节都忘了,但至今还能想起父亲讲的一些细节:鲁智深打死了镇管西,一边逃离现场,一边不忘念叨着“你这个家伙,还会装死“;宋江在柴进家,不小心一脚踩翻了一把锹,把锹上的炭火溅到一个人的脸上,此人是武松;武松打虎后,酒醒了,人也累了,从冈上下来,凉风嗖嗖的,树林里突然又跳出两只老虎;孙悟空在如来佛的手心里查看他在五指山下写的”到此一游“,发现指间有些潮湿,原来是他的小解;猪八戒偷吃了人参果,但不知道是什么味道,原因是...。他讲得唯妙唯俏,我们听得津津有味。我姑姑家的小孩也谈起过,每次舅舅来了,大家都很高兴,听舅舅讲故事。
父亲也经常说些无厘头的笑话。我们中学开始学英语后,他讲了一个中学生给父母亲写信的故事:
“Father, Mother,敬禀者:
I 在校中读book,
English不good,
老师罚我stood,
我骂老师是pig…”
把我们逗乐了,他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
父亲其实没有受过太多教育,上过小学,看过不少杂书,学过画,拉过二胡,临过帖,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隶书和小篆。 上初中时,家境日艰,退了学到一家钟表店当学徒。后来在他哥哥的资助下,在武汉上完了初中。他初中的国文老师,是个前清秀才,视他为得意门生。这时武汉解放了,他进了为新政府培养干部的革命大学。几个月后,培训结束,分到地区文工队,从武汉溯江而上,到了J城。文工队走乡串镇到处演《白毛女》,配合农村搞土改,父亲在文工队里的角色是画布景和搞伴奏, 只要是有弦的乐器,都拉。土改完成后,他调去筹办地区报,成了地区报的主编。 几年后,父亲转到地委宣传部,在那里认识了我妈。后来,就去了地委办公室。
文革革委会掌权时期,闲着的和有问题的干部都去了五七干校。父亲在干校的第一个工作是赶马车,从城里往干校运送生活用品。和他一起赶马车的,还有另外三个案子吊着的干部,他们给自己取了一个俄国名字 - 骡马车夫司机。四家人住在一栋废弃的马厩里,土砖墙,茅草顶,一下雨,就往下滴酱油。四家都有上小学和中学的孩子,在一起热热闹闹地过日子。 大人给马厩前的一条土路取了一个名字 - ”解放“大道。五十年后,解放大道的孩子们重聚,大家还回忆起第一年过春节,四家人在解放大道上放鞭炮,大人比小孩玩得还开心。只是朝天的鞭炮拖着火花降落时,大人手心里都捏了一把汗,别把茅草房顶点燃了。这时父亲买了一把二胡,在家里拉《自己的队伍来到面前》,也拉《良宵》。后来干校有了卡车,父亲转行给干校修自行车。当时我上中学,刚学会了骑自行车,他每修好一辆,我就兴冲冲地骑出去试车。离开干校回城后,父亲的案子还吊着。这时很多他的朋友和同事都解放了,恢复了工作。一个好友来访, 我父亲向他抱怨:“三十斤羊子四十斤卵子,走不死,也拖死了。“ “八年了,人生能有几个八年?” 我当时很吃惊,因为很少听父亲说这种动感情的话。
文革后期,完全恢复工作之前,父亲曾经有过一份美差,利用学大寨时修建的农展馆,给古城筹办一座图书馆。为此,他和同事到江浙一带跑了一趟,参观图书馆,购买书籍。回来后,讲一路见闻:“上海图书馆里,很多年轻人坐在里面看书,有人还在查看英汉词典。” 当时我姐和我知青招工回城当了工人,听他讲这些见闻,觉得好遥远。后来武大图书馆系来了一个班的学生,帮助把买来的书籍清理归纳编号上架,我们感觉他们真是最幸运的一帮年轻人。当时城里搞修建复兴,父亲说,应该建一个钟楼,城市的格调就出来了,江浙一带都是这样的。他还说,要把J城和S市之间废弃了的小运河修复,就是扬州的瘦西湖了。在图书馆的几年,他心情很愉快,看了好多书,在江浙出差时买得一些字贴,他颇有闲情逸致地临了一段时间的小楷。
父亲很爱读书,文革刚结束时重版的一批中国传统书籍,经典的,通俗的,大多他小时候都看过了。有些书我觉得他不会看,譬如《红楼梦》。但一次我在背读《红楼梦》里的诗,“看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装”,他说:“是‘勘破三春景不长’吧?” 我们有次批判读书做官论,批判“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千钟粟,书中自有颜如玉”,但不知道这三句话的出处。当时不存在上网搜索,去问父亲。他说:“出自宋真宗的《劝学诗》。《聊斋》里有个故事叫‘书痴’,注解里有说明这个出处。鲁迅的杂文《书籍和财色》,也用到这几句话,注解里有出处。” 父亲很喜欢鲁迅,能买到的鲁迅的书都买到家里,一本本用木纹纸包好,用隶书写上书名。我看了鲁迅的《呐喊》后,跟他说我喜欢《故乡》,不怎么喜欢《阿Q正传》,他说等你懂事了,就喜欢了。父亲对民国的事情很有兴趣,文革后期有一个回忆民国旧事的杂志,他每期都买。上海老报人徐铸城、郑逸梅写老上海经历见闻掌故轶事的书,他也都买来看。不知道他这些爱好取向是怎么形成的 - 是独特的喜好,是他们这辈人的共识,还是在追随某个偶像?父亲曾经有过一套陶菊隐的《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史话》,文革时被抄走了,但里面的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楚,给我们讲过蔡锷倒袁的故事。袁世凯称帝前,把蔡锷召到北平,接见时,赏给他一件貂皮马褂,穿上后似量身而作,”增之则长,减之则短“。袁见蔡穿上后没有受宠若惊的表情,便对他起了戒心,不放他回云南,后面便有了八大胡同那些事。
77年我们姐弟俩准备高考时,有一个星期母亲出差,父亲不想让我们分散精力,自己报名成了家里的厨师。文革前,父亲从来不沾家务。文革起,家里没了保姆,妈妈和姐姐女性解放,宣布各人洗各人的衣服,爸爸也不例外,不过还没让他下过厨房。这次下厨,他没有做饭的起码常识,炒大白菜,先在锅里干煎,煎熟了,再放油盐。 吃起来, 倒别有一番味道。又一天,他煮了一锅鸭汤,又香又鲜,受到我们表扬。他说,可能鸭子剖好后,忘了洗,就下锅了。
文革结束前夕,他的事情还没有结案,但他离开了图书馆,又开始陪领导在农村蹲点,搞工作组。拨乱反正时,文革中的大量自杀行为从“畏罪”被重新界定为“受害”,随后他完全恢复工作,回到了十二年前离开的地委办公室。这时我已经离家到外地上学,听说父亲还是干那些老事,搞调研,写材料,写报告,起草文件,给领导准备发言稿。应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何况办公室已是面目全非,平房成了楼房,以前的同事都不在了,换了一批年轻人,大多数有大学文凭。但他十分珍惜姗姗来迟的平反,干得很认真。 当时的领导,是他文革前就相熟的,用惯了,发言稿都让他写。他也很高兴听别人说,去听领导的报告,就是听他的报告。如此,又干了十年。这中间,父亲有过一次可以和领导一起调省回武汉的机会,但他放弃了- 父亲已经离不开这座古城。后来父亲被提升了,新职位要求处理很多非文字类的事情。父亲极不适应,很烦闷,尤其对陪人吃饭喝酒深恶痛绝,不久就要求提前退休了。退休后,乐得没了应酬,文革前办公室的老同事和两三个谈得来朋友会偶尔到家里来聊聊天,其它时间他看书写字,和家里人打打麻将。
父亲的为人,像他的字,隶书和小篆写得很到家,可以赠送亲友,有时写写行书,但他从来不写草书;家里的穿衣柜,左边是他用隶书写的苏东坡的”赤壁怀古“,端庄秀丽,右边是他画的一幅荷花,线条色彩都十分拘谨;他的三反言论,可以说是文人习性的显露,言他人之不能言,不善言,不敢言,但他不张扬,历次政治运动对他的评价是““政治不开展,不暴露思想”;他喜欢古诗词,但对现代文学没有兴趣,对周围一些朋友同事搞创作发作品不屑一顾 - 品位不高,“半吊子”。他的高品位却让他举步维艰,做了一辈子的文案,看了一辈子的书,没有留下什么文字。唯一的著作,是在编地区报时,仿效《增广贤文》编的一本《谚海》,在里面写了很多按语。文革后,父亲写过一个历史人物小说《张之洞评传》,但最后只是锁在抽屉里。如果在一个正常的年代,父亲当是一个做学问的人,上一个正规大学,毕业后,在学校或研究所安安静静地做文史方面的研究。遇到了一个疾风暴雨的年代,卷入洪流之中,只好像他当初在文工队时那样,一辈子画布景,搞伴奏。
多年以后,一次父亲突然问我姐和我:“我的事情,文革时是不是给你们带来很多痛苦”,这是第一次父亲在我们面前谈起他的案子,第一次直接和我们谈情感上的事情,说出这句话,一定非常不容易。“没有,没有,” 我们赶紧回答。我们讲的是实话,一是当时少年不知愁滋味,二是父亲的案子老是吊着,没有被正式划为敌我矛盾。不然,他的遭遇,以及我们全家的遭遇,将是十分悲惨。父亲以后再也没有提起过这些事情,希望这次谈话在他心里划了一个句号。
很快我们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谈朋友时,我给家里寄了一张我女朋友的照片,父亲看了大概很满意,回信说“你女朋友看起来很健康”。我们后来笑他,一定是认为我女朋友“一年可以挣六百工分”。
我们成人了,父母也开始显老,越来越有了两人相濡以沫的味道,尤其是退休之后。这一天是母亲的生日,父亲到街上走了一趟,买了一个线帽和一双袜子,说是生日礼物。大家都很惊讶,因为他从来高高在上,不显露感情,对家常事务有意无意糊里糊涂。这是他第一次给我妈买生日礼物,我们嘲笑他的选取,他一本正经地说:”我把你妈从头到脚都考虑到了。”
离家后,有一年我和妻子回家探亲,当时还没有孩子。湖北的冬天,室内没有暖气,冷嗖嗖的。这天下午,阳光明媚,室外很暖和,我和妻子在阳台上打牌,晒太阳。
“我可以和你们一起打牌吗?”,父亲走过来问道, 当时他已经退休,呆在家里。
”当然可以,“ 我们有点意外,但很高兴地答应了,本来就是要叫他的,但是怕太冒然。
我们在打拖拉机,給他讲了规则,说和打升级差不多。几圈后,轮到他出牌。他出了一对三,没人要,接着又出了一对四。我们大笑起来,说这两对是拖拉机,可以一起出的。
“你运气好,不然这么小的对子,早就被人压住了。”
听完解释,他也嘿嘿地笑了。
(父亲的隶书)
(2022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