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的保姆,我妈叫她刘妈,让我和我姐叫她奶奶。我妈认为,解放了,人人平 等,没有主人和佣人之分。
五十年代中奶奶到我们家时,我还没有满月,直到我十岁她才离开。那个年代,地方政府的干部经常到农村出差。我父母亲工作十分努力,总是积极报名,一去几个月,我和比我大一岁半的姐姐是奶奶带大的。
大家都说奶奶对我好。有多好?年幼的事情我都不记得了。
“你知道奶奶对你多好吗?” 奶奶的小儿子,我们称小叔叔的,有一次问我。
“我不知道。”
“小时候,你鼻子塞了,她用口去吸。 你便秘,两天拉不出来屎来,她急得哭,用手去抠。”
我妈认为奶奶对我好得太过分了,明显偏心,重男轻女。一有机会,我妈就会当着奶奶的面矫枉过正:分苹果,把大的一个给我姐,给我一个小的。分一个月饼,也是给我姐一大半,我一小半,理由很简单,”她大一些嘛。“
上小学后的事情,我还能记得一些。奶奶很会做菜,青椒肉丝,大蒜炒腊肉,红烧鲫鱼,干煎边鱼,米豆腐,西红柿肉丸鸡蛋汤,蒸鸡蛋,蒸汽水肉... 地地道道的江南家常菜。我小时候不爱吃芹菜,吃了就呕吐,她说我”害毛毛了“,大家笑,我也不懂是什么意思。奶奶隔一段时间,会做一次米酒,每次做好了,我们都会一人要一碗生米酒吃,非常甜。那时院子里请保姆很普遍,我们左边隔壁有郭妈,右边有王妈。也有不请保姆的,父母不在家,小孩成天脖子上挂着一把门钥匙,在食堂吃饭。奶奶常说这些吃食堂的孩子真可怜,一个个面黄肌瘦的。
我们一家的布鞋,也都是奶奶做的。她纳鞋底,每一针都使劲地拉,纳的鞋底硬梆梆的。穿上她的鞋,我们可以踮起脚尖来,模仿芭蕾舞演员,其他小孩的鞋都踮不起来。
奶奶喜欢看电影。隔壁的阿姨在我们面前取笑她:“你奶奶是个电影迷,你们小时候,来了新电影,吃了晚饭,一双小脚,抱着一个,牵着一个,带着你们往电影院跑。” 奶奶看了电影,会讲给我们听。她特别喜欢《十五贯》和《小姑贤》,给我讲过很多遍《小姑贤》:一个婆婆老是刁难一个媳妇,每次都是小姑帮忙,把事情缓解过去,最后感化了婆婆。
我从小一直是奶奶带着睡觉,我靠墙睡里面,她睡外面。还记得她坐在床上,把两股纳鞋底的索线合起来绞脸的情景。有一段时间大概她很劳累,打了一斤白酒,每天睡觉之前抿一口,睡得熟,恢复疲劳。
奶奶很少谈起她的丈夫以及她们一起生活时的事情。文革时,说她家成分不好,小工商业兼地主,她才提到他,跟人申辩:“我丈夫是被国民党抓了壮丁的”。这是快解放时的事情,她丈夫被抓了状丁,冒死逃了出来。逃跑的路上,经过新四军的驻地,又差点被抓到成了新四军的一员。“要是被新四军抓到就好了,” 奶奶说。
奶奶的家在长江边上的一个小镇,清末时出生,不识字,裹过脚,嫁到了镇上一户颇为殷实的人家, 生过七个孩子,三个活了下来。她四十多岁时,开小店的丈夫突然病逝,留下她,一个上初中的大儿子,一个上小学的女儿,和一个刚上学的小儿子。她把三个孩子托付给亲戚,打了一个包袱,自己乘船沿江而下,来到城里做保姆,每月寄钱回家,养活三个小孩和继续他们的学业。开头几年,她节省每一分钱,过得特别艰苦。两年后,奶奶的大儿子,我们叫大叔叔的,初中毕业,没有上高中,考了地区师范学校,也来到了城里。读师范,学校包吃包住,还可以离母亲近。几年后,奶奶的女儿,我们叫阿姨的, 初中毕业,进城到机关幼儿园当了阿姨。后来到医院当了会计。再过了几年,小叔叔考上了地区最好的高中,也进了城,在学校住读。三个孩子都深知母亲的不易,非常努力,非常尊敬她孝敬她。
大叔叔和阿姨很少到我们家里来,小叔叔到城里上高中后,有机会就来看他母亲,每当有洗床单洗蚊帐这样的重活,他都会来帮忙。小叔叔在生人面前会脸红,不怎么说话,但在学校很活跃,形相好,在宣传队演方志敏。我妈很喜欢小叔叔,让我以他为楷模,所以我小时候见生人就脸红,不怎么说话。小叔叔比我们大个六七岁,到我们家时,会带着我们玩游戏,像一家之长。我们小学生和高中生在一起,自然是受宠若惊。有一次,我头上出了一个血包,好长时间都消不下去。后来医生开了一刀,放出血水才好了,但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小伤疤。小叔叔看到了,十分生气,说:“如果我在,是不会让你开刀的。” 奶奶离开我们家时,也是小叔叔带着奶奶和我们姐弟两人,去照像馆照了一张四人合影。
我十岁时,奶奶离开了我们家,去和她女儿一家一起生活,帮她们带小外孙。离开后,两家常有走动。她不时会做一小脸盆米酒,给我们送过来,尤其是冬天,因为她女婿在医院化验室当医生,用他样品室里的保温箱,米酒一个对时就做好了。当时物质供应紧张,一人一个月供应半斤肉,奶奶千方百计不时给我们弄点肉、排骨和猪油。我上初中时,父母去五七干校,出发那天,所有搬家的卡车都集中到城里中心广场,场上敲锣打鼓放鞭炮,庆祝这些人走五七道路。奶奶来送别,站在我们车旁流眼泪。我妈急了,”刘妈你快别哭了,给人看到多不好。“
我和奶奶的来往,没有就此中断。干校没有中学,我和我姐留在城里上学,学校专门为我们这些人办了住读。父母不在身边,学校伙食又很差,有时没课,我就一个人去奶奶家。家里人上班去了,房子里很安静,大多时候,我找一本书看,奶奶在哪里做她的家务事。 有时,她会把小叔叔的信拿出来让我念给她听,那时小叔叔是下放知青,经常给她写信,问寒问暖。有时, 她会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一些我们家的事情:
“你一生下来,我就到你们家来了,看到你,皮包骨,连屁股都没有。(我是七个月早产。)大冬天,你爸爸买了几大篓柴炭,火盆一天到晚烧着,把你放在旁边烤。
“三年自然灾害时,粮食不够,你们的饭里要放很多菜叶。你哭着说:‘奶奶,我吃光饭就可以啦,不要菜‘。
“你们两个喜欢你爸爸,因为他脾气好,不管你们,只逗着你们玩。你妈打你们,你们怕她,又喜欢她,因为她给你们买零食吃。
“你和你姐姐都是自成人,没人教,都很成器。
“你奶奶(我父亲的妈)怕你妈,在你妈面前,屁都憋着,不敢放”
…
每次我去了,奶奶都会加一个菜,蒸个鸡蛋、吵点腊肉什么的。阿姨和叔叔下班回来了,一起吃个午饭,我就回学校了。
小叔叔高中毕业后,大学没了,随着第一批上山下乡大军,到农村插了队。七十年代初,他招工进了省城的一家工厂,几年后开始和宗阿姨谈朋友,准备结婚,这件事遭到他们全家的反对。原来宗阿姨的父母是从日本回来的爱国华侨,父亲原籍台湾,是市田径队的教练。母亲是日本人,虔诚的基督教徒,每周日去教堂做祷告。父母受华侨政策保护,文革时没受到什么冲击,但他们孩子的境遇很悲惨,儿子三十多还单身一人,宗阿姨二十多了,没人敢跟她谈朋友。台湾,日本,教徒,教堂,祷告,这些都是当时反特影片里的词汇,谁都避之不及。两人被介绍认识后,都喜欢对方。宗阿姨兄妹俩的境遇,不但不使小叔叔逃避,反而让他同情。大叔叔反对这件事最激烈,说小叔叔是往火坑里跳。奶奶也很担心,曾在我面前谈起:“她妈妈每星期去教堂祷告,别人会怎么猜想,出了事,说都说不清楚。” 小叔叔非常坚决,“我不会离开她的。” 奶奶不忍心看到小儿子的痛苦,就依了他。七十年代中,中日邦交正常化,宗阿姨的父母和哥哥移民去了日本,小叔叔和宗阿姨带着他们的儿子不久也去了日本。当时移民十分稀少,很多人羡慕,奶奶她们一家人转忧为喜,我们自然说小叔叔好心得到了好报。
两年后,小叔叔宗阿姨带着小儿子回国探亲,我们到医院阿姨家去看他们。小叔叔带回来了一个手提录音机,我和我姐说话时,他偷偷录下来,然后放给我们听。这是我们第一次见到录音机,第一次从录音机里听到自己的声音,觉得十分滑稽,笑得前俯后仰,房间里的人都跟着笑了。
(202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