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仲章忆北大:穿裙子的“男孩”
节选自沈亚明《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缩减修改稿,荐读原著)
父亲沈仲章经常怀念他在北京大学的十一年,我也爱听他说老北大的事儿。有個“男孩”穿裙子的趣事,我听得十分来劲儿。
父亲到北大第一个学期,因校方发不出工资,教师不乐意教课,学生“放鸭子”。好在图书馆还“营业”,成了沈仲章的课堂。[参见<沈仲章忆徐志摩:谁有五十本?>]
第二个学期,恢复正常上课。开学之际,校刊登载了一则招人启事。上面说,有个西北科学考查团。[团名内“查”字后正式改“察”。] 计划去蒙古新疆等地考古并考查地理,一去两三年。需要招收几名青年工作人员随行,边干边学。无论文科理科甚至高中生。都有资格申请,报名地点设在北大法学院。然后将举行一系列考试,根据成绩和其他条件,决定人选。
父亲对野外探险极有兴趣,马上跑去报了名。
不久,父亲参加了考试。数学、物理、化学等各项科目,一连考了好几天。具体试题父亲完全不记得了,但令他难忘的,是在考场遇见了一个“怪物”。
头一天,众考生步入考场。坐定之后,悄悄观察环境,气氛有些紧张。
即将开考之际,四下寂静。突然,门口出现了一个小男孩,身穿蓝布大褂,脚蹬圆口布鞋,走进教室,“咚、咚、咚……”——脚步声听得分明。
咦,小孩子来做什么?父亲觉得很奇怪,眼光随着那小孩。只见那小孩走到后面一个角落,选一座位,从容不迫地坐下。
这时,已经开始发考卷了。那小孩接到卷子,就刷刷地在纸上写开了。
沈仲章也接到了考卷,便开始专心做题。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考生们正在埋头答卷。突然,又听得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一看,那小孩向讲台跑去,交卷了!
一连接着几天,那小孩都一样。几乎总是到得最晚,穿着相同服饰,坐在差不多的位置,而且,总是第一个交卷!考完就自顾自离开,从不跟别人搭言。
其余考生呢,一般都早一点儿来,结束后也不急着走,在考试前后互相认识一下,聊聊各自的背景和志向什么的。大家互相探问那个小孩的来历,议论纷纷。没人说得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最后一天考化学,预先通知要做实验。那小孩子也来了。头发还是短短的,像个男孩。可很奇怪,身上却改成女装——穿了条裙子!
这下,众人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个假小子!有人悄悄低语:“怪物!”
这个“怪物”,就是父亲最初见到的陈珪如。陈珪如是福建人,长得矮小。女扮男装时,看起来简直是个小男孩。
话说考完之后。
父亲认识一位北大教授邓高镜,经常去他家。闲谈中,提及报考西北科学考查团一事。很自然,沈仲章讲了那个穿裙子的“男孩”,如此有趣,这般奇怪云云。邓教授闻后,立马断言:不管那姑娘考得好与不好,是不会被录取的。因为,女的去野外考察太不方便了。
在上世纪20年代,这类言行并不算出格。很可能,陈珪如从来不知就里。要不,以我对陈珪如性格的了解,她会身着男装,跑去据理力争,抗议“歧视”。
而邓高镜对沈仲章有愿随团去西北的念头,也大泼冷水,竭力反对。更有甚者,邓教授竟擅自做主,跟主管部门打了个招呼,除去了沈仲章的名字。
话回陈珪如,她与我父亲同年考入北大本科。
陈珪如是数学系的,沈仲章是物理系的,同属理学院,亦称“二院”。据父亲,在那届数学系里,陈珪如功课拔尖,须眉折服。
当时,北大每年招生不多,有些基础教育,理科几个系合班一块上。父亲嫌物理系的数学教得太简单,也会自己跨系去听数学系的专业课程。很快,两人相识相熟了。
陈珪如与同是北大学生的胡曲园结成伉俪,胡曲园也是我父亲在北大就认识的好朋友。胡曲园1946年到复旦大学当教授,一直在哲学系。陈珪如也是复旦大学哲学系的教授,专攻自然辩证法。
再说几十年之后。
父亲五十岁出头,有了我。我称胡曲园“胡伯伯”,陈珪如“胡伯母”。
1978年,我考上复旦,念了四年书。1982年毕业留校,教书编书又是四年。八年间,我不时去胡伯伯胡伯母家坐坐聊聊。有时,还会蹭顿饭吃。陈珪如总是亲切地叫我“阿明”,因为福建方言读“亚”为“阿”。
每当说到我父亲,胡伯母总用沈仲章的别号“Argon”。她发音近“A Gang”,听来却像“阿刚”或“阿戆”。不清楚是受闽腔国语影响,还是外文读音影响。甚至口无遮拦,透露心有所思?不过,“戆”不是闽北话,虽然陈珪如在沪年久当明其意,可听出像“阿戆”的,恐怕还是我闻者有心?
胡伯伯胡伯母说话风格与我父亲很相近,随意间透出种种幽默与情趣。胡伯伯胡伯母总让我觉得,阿Gang和阿明都属“阿”字辈,而他俩既然是阿Gang的平辈朋友,当然也就是阿明我的“平辈”朋友。
有一次,我去胡伯伯和胡伯母家。夫妇俩在我面前争执不下,焦点是我父亲在北大到底读什么。陈珪如坚持:“阿Gang是我们数学系的!”胡曲园却咬定:“仲章是我们哲学系的!”
他俩各不相让,互不服气。于是,一齐把头转向我,要我表态“站队”。我呀,摆出一副“判官”架势,先各打他俩五十大板,说:“你们两个都不对!”
见他俩瞪大着眼睛“洗耳恭听”,我神气地接着说:“我爸爸考进北大物理系,再转到哲学系,最后毕业于经济系!”
他俩愣着看了我一会儿,质疑我的“权威”。又回头对看,交换了一下眼光。然后再一齐扭头看我,那眼神分明已经“达成协议”——否定我的判决。
复旦大学在上海的东北角——没错,可以用“角”,而且还挤不进市区,校园划归郊县。而我家武康大楼在上海西南,坐公交车,单程要换三辆。我平日住校,周末才回家。
那个周末,我得意地对父亲“吹”,我如何为胡伯伯胡伯母“纠错”。岂料,引出父亲一番话,方知我自己也不对。
父亲笑着对我说,其实他不能算任何专业的“本科生”,而是北大文、理、法三个学院的“旁听生”。他到处客串,哪个系都是,哪个系也都不是。
父亲解释,他在哲学系确实得过学位——我“冤枉”了胡伯伯。而胡伯母认为阿Gang是数学系的同学,也情有可原,因为他们一同上数学课。
至于父亲画蛇添足,再转经济系的“学历”,只是跟北大制度玩的一场游戏,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当真。而且他在经济系没多久,就直接受聘到北大文科研究所任教。至于于父亲如何在北大各院系“流窜”,以及赖着不毕业的“理由”,这篇小文就容纳不下了。[参见<沈仲章忆徐志摩:谁有五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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