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贡氏

沈仲章(1905-1987),排行名锡馨,笔名亚贡、亚贡氏等。沈仲章一生经历丰富,涉足甚广,颇具传奇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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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一)

(2023-09-10 06:17:45) 下一个

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一)

沈亚明

 
 

我家有张褒奖状,沈雁冰签署,文字如下:

沈仲章先生以所藏古代名迹绘画宋米友仁云山墨戏图卷元黄公望天池石壁图轴各一件捐献国家公诸人民特予褒扬此状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 部长 沈雁冰
一九五八年二月十四日
(中华人民共和国文化部 盖章)

褒奖状载录两幅画,这里不谈元代黄公望的《天池石壁图》立轴{#1},专说父亲沈仲章捐献《云山墨戏图》横卷的故事{#2}。褒奖状起首有“所藏”二字,其实云山图卷父亲不曾“藏”,只是过手。更确切一点,是因为藏主不肯卖给政府,父亲才托人周旋,特意买来捐赠国家的{#3}

 

一、 购 买

父亲沈仲章为什么购买《云山墨戏图》,得从他与郑振铎和徐森玉的友谊说起。
父亲与郑振铎、与徐森玉最初何时相识,都待探溯。郑振铎1931年到北平后,时需沈仲章替他拍攝古籍1934年,西北科学考察团理事会主心骨刘半农去世。徐森玉管理事会日常事务,沈仲章先已担任该会干事,继续操办具体事务。徐沈两人配合密切,成了好朋友
父亲比徐和郑都年轻,钦佩两位的学识,有点亦师亦友的关系{#4}。父亲与两位在私交之外,还协力保护文物图书。比如在抗战期间与之后,抢救居延汉简、转移古董善本、接收陈群藏书……{#5}
上世纪五十年代,父亲和徐森玉都在上海,过从甚密。郑振铎虽住京城,但常来沪走动,每次都要找沈仲章。徐郑二位热衷的一个话题,是为国家征集文物古画。徐森玉任华东文化部文物处处长兼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员会副主任、主任和上海博物馆馆长等职。郑振铎任中央文化部文物局长、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和文化部副部长等职。父亲向来不在乎名分,以朋友身份相助,献策献力。
新政府为文物古董拨出一笔款子,徐森玉和郑振铎一南一北,尽心尽职。还通过徐森玉在香港的儿子徐伯郊,收购流散海外之宝。为鉴别民间藏品,父亲手中的日本明治年间出版的《东瀛珠光》,被徐郑二老及专业机构认作当时国内“孤本”,多次借去参考。
宋代书画家米芾与其长子米友仁,世称大小米,开创米家山水画派。二米作品传世很少,踪迹颇受关注。对屈指可数的小米遗墨,收藏界和一些书画鉴定家,心中大致有数。清宫原藏两幅米友仁水墨云山,一幅已去台湾{#6},另一幅留在大陆。传闻先归端方{#7},几经转手,最后到了龚姓之家。
龚先生是位大收藏家,其时已谢世。我没记住名字,猜想是1949年去世的龚心钊。《云山墨戏图》长卷的拖尾部分,留有龚心钊的题跋。此外,记得父亲说,龚氏宅第在上海,所居公寓楼原属希腊人。若想确证沈仲章是否从龚心钊家直接购得该画,这也是一条线索。
据说龚家少爷已迁出另住,龚氏遗孀及女公子留守原屋。母女俩仍按老习惯,雇有几个厨子,生活开销庞大,靠变卖古董字画度日。那个时期,对文物基本只有一个买主,就是政府。官方经费有限,出价不高。龚氏母女隔一阵缺钱了,便出售几件,不太愿意向外界透露,到底有什么家藏。
政府对小米长卷极感兴趣,有个部门派人去龚宅,要求出示一下,没想人家矢口否认。经不住追问,便拿出一长卷照片,意思大概是传闻的只是照片。一共十几张照片连接起来,用清朝甚至明朝的绫缎装裱成卷。照片照得很好,装裱也十分精致,上面还有不少题跋,有的相当长。
既然藏主不承认有原画,官方的征购计划搁浅。郑振铎、徐森玉等议论这个僵局时,叹息无奈无策。父亲并不熟悉龚氏家人,仅按常理分析道,你们越想买,人家越居奇。恐怕换个机构出面也不行,轮番去问会哄抬价格。接着父亲“又发戆劲了”{#8},对他们说:这样吧,让我来想办法,用私人名义求购。买到捐给你们,算我对国家的贡献。
父亲爱书,对有特殊资料价值的稀有图书独具慧眼,郑振铎会打探沈仲章的进书动向{#9}。父亲也收了些字画古玩,但不活跃于古董市场。父亲作为“买家”,与常人理解的“收藏”很不一样,他不是为投资而买,往往是为救急,或是卖主受困急需援助,或是卖品临难急待庇护。大都是原藏家本人或托可靠的人来找沈仲章,知根知底,好商好量。若以一般买卖常规,不容易解释。
父亲去世后,他在古琴界的好友冯舜钦告诉我:他一度经济窘迫,家藏一张千年以上的好琴,当时没有市场,他找沈仲章买下。许多年过去,古琴价值猛涨,冯舜钦家境也已好转。他又找沈仲章,希望以新的时价买回那件宝贝。父亲把琴给了他,但坚持按照多年前的原价。冯叔叔对我说,简直白送我了。追加说,这就是为什么你爸爸托我办事,我绝对无二话。
可《云山墨戏图》匿于匣中待善价,上门指名求购情形不同。父亲交际广,该见过已逝的龚老前辈,却不认识龚氏母女。便拜托一个姓张的朋友,前去协商。
父亲介绍张先生背景时,提及两点:一是拓片全国最好,二是他家原在上海汉口路开碑帖店。我推测很可能是拓碑专家张明善,后在故宫博物院工作。张明善对沈仲章嘱咐的事,总肯负责办妥。我见过一些信札,张明善受我父亲托付,根据拓片,指导技师修补重刻刘半农和刘天华的墓碑。
张姓“说客”是否张明善仍须核证,撇开不议。父亲委派他,是因为张先生经常进出龚府,已受那家信任,由他去商谈,气氛比政府出面轻松友好。龚太太打听了沈仲章,知其乐于助人,爽快大方,已有几分情愿。加之转让私人,支付现钞,更是中意。
父亲隐约听闻,卖给国家易被杀价,手续麻烦。还须保存凭据,其后税务局查税抽税,当人犯罪似的。大户人家的太太,吃不太消这一套。沈先生拿现金悄悄买,什么手续也没有。何况,龚氏母女已对外否认家藏此画,自然最好别张扬。反过来说,既然已被政府“盯上”,不如趁早私下出手。这些是当年“小圈子”对卖家心理的揣测。
谈判往返几轮,其间主要靠张先生,徐森玉好像也出过面。听起来父亲本人没出场,直到最后成交,上龚府取画。
父亲取画时,龚老太太反复讲,卖小米名画实在出于不得已。提到有个大古董商,是铜器专家,愿出八万美金。后来那人犯了什么事,进了监狱。父亲当时感觉,龚太太暗示背后有外国买主,存有一线希望那头还会找来,因此本来不急于出售该画。那年头,中国文物在海外的售价要比国内高得多,只不过极难出境。龚太太的口气像是因你沈先生要买,才忍痛割让。而政府征集古画目的之一,正是防止外流。据说已得消息,境外也在打该画的主意。父亲每每提及此事,爱国情怀满满的样子。
父亲不喜欢跟孩子讲钱的事,我不晓得到底花费多少。他曾提过“两万”,但我不清楚他指哪种货币,也不知是否已经换算。我倒记得,后来我家被占房屋难以归还,父亲晚年居不安宁,曾对家人“发牢骚”:小米云山画卷花了很大代价,要不可以在上海买两栋房子,就不必麻烦国家落实政策了。
父亲母亲生前,我压根儿没想到问一下,买《云山墨戏图》到底多少钱?倒是另有一个相关的数目,我有把握没记错:父亲捐画之后,郑振铎告诉他,文化部准备奖励“六千块”,但父亲没要奖金。根据父亲说话习惯,我认为“六千块”是直接引用郑振铎,应指人民币。回想父亲告诉我时的表情,很显然,六千块远比他买画的钱低得多。

(未完)

【注释】

{1} 故宫博物院建院60周年时,定黄公望《天池石壁图》为捐赠文物“一级甲”。参见董原《博物馆事业操作实务(中)》第9页。
{2} 历来公认《云山墨戏图》(也作《云山墨戏图卷》)为宋代米友仁所绘,《石渠宝笈》等都有著录。查故宫博物院网页,仍依此。其简介提及徐邦达有异议,但认为该画体现“米家山水”笔法,“对研究此派山水的重要价值显而易见”。本文主要谈往事,沿用褒奖状之说。因为在关键当事人生前,文化界相信该画为米友仁真迹,是仅存数幅代表作之一。
{3} 本文基于亲闻父亲多次口述,其中一次留有笔录。凡转述前辈之语,无十分把握都不加引号。如有差误,皆由笔者负责。
{4} 我称徐森玉“徐公公”。父亲与郑振铎年龄相差不算太大,关系偏于同代朋友。
{5} 列举的三件事徐森玉都是主要人物,郑振铎没有参与抢救居延汉简,但接收陈群藏书肯定与他有关。
{6} 查台湾故宫博物院藏品,画名接近的有“米友仁云山(卷)”和“米友仁云山得意图卷”。
{7} 据《宋画全集》(浙江出版社,2008)第一卷第二册贺文荣所撰简介,该画“清乾隆朝入内府,光绪年间流出”。计算年份,与父亲传给我的“传闻”对得上。
{8} 记得父亲多次用沪语这么说,故敢用引号。
{9} 郑振铎会跟沈仲章开玩笑说,我得到“情报”,你最近大买什么什么书。如果郑振铎也需要同类书,他们就“私了”。
 
【编者按】
作者授权转载。原题《还诸人民:记沈仲章捐献米友仁《云山墨戏图》》,首刊于《收藏家》2017年第7期。现分四篇连载。
参见故宫博物院·景仁榜·沈仲章 https://www.dpm.org.cn/donate/10347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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