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寅恪长女流求忆沈仲章
[陈流求(右)和陈小彭(左),香港渡轮;沈仲章摄,陈小彭提供]
沈亚明
2018年初,陈寅恪先生的长女陈流求与我隔着太平洋,长途通话四十分钟,相谈甚欢。主题是回忆我父亲沈仲章,也涉其他小题。本篇择要简述。[亚明按:是流求邀我打跨国电话,说她想对我谈谈沈仲章。整个电话录音尚未整理,下面仅选若干具体话题。考虑流求生前曾过目本篇原稿,因此尽量不作改动,以加按方式补充说明。]
辈分称谓
电话一接通,流求姨急急提出:“第一是称呼。我们是平辈,不要叫阿姨。沈先生是我父亲的老朋友,我们不过年纪大一点,最多说——应该叫姐姐吧。”
我解释道,唐钺先生的女公子唐子仁是她们的平辈朋友,也是我父亲的朋友。我叫唐子仁“朱家姆妈”,一直尊为长辈。正是朱家姆妈嘱咐我,得称寅恪先生的女儿“阿姨”。现在已叫惯,改口有点难。
我仍迟疑地允诺:“再想一想。”流求姨却宽容地说:“随便怎么叫吧。” [亚明按:本篇仍用“姨’。]
全家欢迎
两年前流求姨已表示,想说说她记忆中的沈仲章。一转到这个话题,流求姨先概括一个要点:“我们印象当中,沈先生是我们全家都欢迎的客人。”还说:“虽然美延那时很小,她都知道。”整个通话过程中,流求姨多次重复差不多的言辞,使我感觉十分亲切。
穿着习惯
流求姨记性很好,注意细节。她描述:“沈先生一般穿西装,灰色的。……当时在香港,有人穿西装,有人穿中装,广东人叫唐装。好像没见过沈先生穿中装,只穿西装。……不是那种拘谨的,而是比较随便的。”几年前,寅恪先生的二女儿小彭姨也这么对我说。
稍前,流求姨已向我打过招呼,她告诉我的事情,可能与她妹妹小彭说的,没什么太大的差别。不过,她还是愿意说说她的看法,希望对我有帮助。我答道,凡是亲历亲见,有关我父亲和先辈,我听了都感亲切。
沈氏摄影
两年前,寅恪先生次女小彭告诉我,在香港她家照片大多为我父亲所摄。对此,流求姨推测:“我觉得他给我们拍的照,应该是小彭寄给你的,我们在渡船上,趴在栏杆上的那张。”[亚明按:“他”是沈仲章;“我们”是流求与妹妹小彭。]
流求姨还说明理由:“香港比较热,我们还穿着厚衣服。那不是香港做的,大概是从北方带来的,后来我们在香港不穿那种衣服了。”与陈氏女儿交流,能感到她们的思维方式有寅恪先生的影响,隐含治史通识。叙述和情感都实实在在,回忆认真细致,分清确记与推测,说明直接或间接知识,还解释为什么。而且,很为我着想,常帮助我辨别细处,防止误解。
流求姨说,那时的人不像现在这么喜欢拍照。“沈先生给我们拍照是高兴的”,但她们还是小孩子,也不一定觉得是什么大事。而更重要的是——
童叟皆和
紧接着,流求姨点出关键。“沈先生来了我们都欢迎,因为他除了跟我们父母谈话外,还主动跟我们小孩讲话。”
流求姨还说,那时她父亲的朋友来,大都一本正经。她们顶多打个招呼,就走开了。唯恐干扰,哪敢跑到跟前去。连她们母亲,也不太参与谈话。“只有沈先生,来了能跟所有人说话。”
这在我听来,太像我父亲了!于是我插话解释,父亲一向对男女老少、各色人等一视同仁,不分尊卑。
最爱游戏
流求姨略带兴奋地描述沈先生“最喜欢做的游戏”。听起来,好像是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让孩子猜手指头什么的。她们一开始常常猜错,但每次猜对,就非常高兴。听流求姨口气,她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可惜隔洋看不见,我还没有太弄懂。
流求姨得意地说:“以后我就会这个游戏了。”她就去逗其他孩子,让小朋友猜。于是,流求姨再次描述了那个游戏。“炫耀吧”,流求姨话音里含笑。我受到感染,笑出了声。流求姨又说:“您父亲好像还拿手绢做什么游戏。”但她记不清怎么玩了。
小彭姨也多次提到沈先生如何跟她们玩游戏,声音里能听出欢快。我告诉她,父亲最爱跟孩子们玩,直到八十岁还如此。[亚明按:流求和小彭两位八九十岁的人,谈到童年时与沈仲章玩游戏,都很来劲,就像回到孩提年代——可不?都不老!]
邻居相礼
流求姨继续说,她父亲在香港时,我父亲会去陈家;她父亲离港去昆明时,我父亲也会去看望陈家母女们。她们搬过好几次家,她家在九龙太子道的时候,好像我父亲住香港,不算近。有次老远跑来,她母亲正巧身体不适,卧床休息。见孩子们陪着客人,合住一栋楼的邻居高小姐走过来招呼,我父亲也能跟高小姐随便聊天。
说到邻居,流求姨先用“房客”,继而纠正:“不能算房客。”当时大家经济都不宽裕,整栋房子太贵,自己一家租不起,便与高小姐分租。孩子们称高小姐为 Aunt Kao (高阿姨)。流求姨提示我去《也同》那本书里,找高女士的照片。陈氏女儿与我说话,习惯用《也同》简称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合著的《也同欢乐也同愁》(三联书店,2010,北京)。
国语粤语
我们讨论了在香港交谈所用语言。寅恪先生说国语,那也是陈家家庭用语。孩子们到香港不久学会了广东话,她母亲可以略说一点广东话,她父亲不说广东话。高女士原是福建人,会说广东话,也会说国语。寅恪先生的朋友来访,大都说国语,我父亲也一样。流求姨记忆中,我父亲与高女士交谈,也是国语。我补充道,其实父亲会说广东话,但可能需尊重“公共”用语,使用国语交谈。
当年称呼
流求姨又向我解释背景。她说陈家女儿年幼时,称父亲的朋友和同事,年轻或与父亲年龄接近的,大都用“先生”。只有几位年长于她们父亲的,或者一看就是长者模样的,如丁西林和许地山,她们称“伯伯”。
流求姨印象深的是,丁西林头发很早就花白了。“那时父亲五十多岁,头发是黑的。”[亚明按:“那时”指1942-1943年在桂林。] “是遗传”,流求姨接着强调。还说她自己现在八十八岁了,白头发也不多。有时上公共汽车,没人给她让座。
流求姨接着说下一位被称“伯伯”者:“我们称许地山伯伯,是因为他留胡子。”大概在小孩子看起来,许老翁的样子。
香港首联
流求姨转了个话题,很认真地提问:“您知不知道您父亲怎么会找到问我们的?”我知道父亲最初与寅恪先生相遇,是在钢和泰(Alexander von Staël-Holstein)家。彼时,陈氏女儿还未出生。
绕了个小弯才弄明白,流求姨是指两家父亲各自到港后,通过什么渠道相联。我先说了一个猜测:《陈君葆日记》写,1938年初,寅恪先生将一件珍贵之物存在香港大学图书馆。我父亲也是1938年初到香港,将居延汉简存入港大图书馆,由此我猜……
没等我说完,流求姨便说,她对这个问题已经思考了很久,推测道:“我是想,非常可能是通过许地山伯伯,许地山教授。他在燕京大学的时候,我父亲、我们家与许伯母的父亲很熟。我觉得您的父亲到香港会找许地山。”
此题我也思考了很久。听了流求姨的推测,我激动地响应:这么就对起来了!父亲说得很清楚,他到香港第一是找许地山。父亲请许地山陪他到码头,认领装运居延汉简的两个大箱子。父亲常向我提许地山,父亲与许先生交情很好,与许夫人周俟松也熟。
流求姨说:“许地山早到了香港,在香港大学当教授,站稳了脚跟。国难当头,大目标是一致的,绝大部分知识分子都是抗日的。逃难到了香港,大都先找许地山,因为许地山的地址是固定的。”
许家情谊
提起许家,流求姨感情很深。有次美延发烧,大人们担心两个姐姐被传染。许伯母把流求和小彭接去,“在许家暂住了两个星期,就住在客厅里”。
流求姨还说,她们和许家两个孩子,周苓仲和许燕吉,是“一块儿玩大的”。她们初到香港,不会说广东话,不能跟别的孩子玩,只有许家兄妹陪她们说话。“是总角之交”,流求姨总结。
流求姨提醒我,周苓仲也许会记得多一些,建议我与他联系,还自告奋勇先去打一声招呼。其实前几年,我已通过流求姨提供的联络方式,托人代为拜访周苓仲,取得了联系。周苓仲对我帮助不小,经他指点,我寻得一份父亲口述笔录稿。那是许夫人周俟松保存的,有关救护居延汉简。[亚明按:我已对那份手稿作了补释,前半部即将出版。]
周苓仲还寄来不少照片,授权可以发表。我告诉流求姨,周苓仲给我写信说:“令尊与先父当年是好朋友。”[亚明按:流求与我通话时,周苓仲健在。以此文纪念周苓仲,也应符合流求意愿。]
持续通气
流求姨接着说:“后来我们再搬家,我父亲会跟您父亲说一声。”流求姨所言有据。从我处找到的数封陈寅恪致沈仲章函看,也可知在父亲离港后,寅恪先生还以书信方式,向沈仲章通报其行止。
结尾重提
通话将完,流求姨再次折回主题沈仲章。她强调前述要点:“您父亲确实是我们全家都欢迎的。连美延那么小,听我们说沈先生来了,都是高高兴兴的。”
我计算了一下,美延姨生于1937年仲春,而陈家与沈仲章同在香港的时段是1938年初到1941年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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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本文原题《陈流求忆沈仲章》,作为《悼念陈寅恪长女陈流求》的附文,首刊于《文汇报》2022.2.18“文汇学人”微信公众号。现经作者授权,单独刊发。本次刊发省略一节“辨正二事”,因其所针对的文章尚未上传。陈寅恪次女陈小彭,也因回忆沈仲章而与沈亚明对话。该文已收进《众星何历历:沈仲章和他的朋友们》(中华书局2022) 纸质版(北美);Kindle版; 电子版; 纸质/电子版(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