OxyContin,一种极易成瘾的强镇痛剂
2024年12月13日,美国司法部宣布,总部位于纽约的麦肯锡公司(McKinsey & Company),愿意支付6.5亿美元达成一项赔付协议。政府指控麦肯锡公司与位于康州的普渡制药公司(Purdue Pharma)合谋,协助其误导性地营销高度易成瘾的阿片类镇痛剂OxyContin的销售,因此该公司对于大量患者的成瘾,以及相关服药过量死亡事件负有责任。
这是一项缓起诉协议,根据协议,麦肯锡公司将在未来五年内停止参与控制性药物相关咨询工作,并加强其风险管理和客户选择,以防止再出现类似的不当行为。
这并不是麦肯锡第一次因OxyContin问题支付罚款。此前,麦肯锡总共已支付了近10亿美元用于与各州、地方政府和其他实体提起的诉讼达成和解。总共十几亿美元看似很多,但分很多年付这些罚款,对于年销售额达160亿美元的咨询业大鳄麦肯锡来说,真算不了什么。
大约在2000年代至 2010年代的十几年中,麦肯锡共收取了普渡制药9千3百万美元,帮助其扩大销售。他们的营销策略成效卓著。比如通过数据分析,麦肯锡建议普渡制药的销售人员锁定开处方多的医生,同时他们设计和优化了销售代表的话术。对销售人员和医生,他们都设定了奖励机制。此外,他们帮助设计OxyContin的品牌故事和“安全有效”的产品形象。这个公司还能“通天”影响美国食品与药品监管局(FDA),比如说服FDA在2010年批准普渡制药公司的一种“不易成瘾”的新剂型。
显然,麦肯锡在追求利润时,根本没有顾及商业道德和社会责任。虽然麦肯锡后来表示对其为普渡制药的服务“深感后悔”,并称早在2019年就停止了与阿片类药物相关的咨询业务,但其高管个人并未面临刑事起诉。在我过去的博文中(点击),我提到我熟悉的一位很优秀、数学水平很高的女孩IB。前年她藤校毕业后进了麦肯锡,我当时很为她高兴,现在感觉也变了味。
OxyContin这个镇痛剂并不是新药。它是缓释型的阿片类药物Oxycodone,中文名叫羟考酮。从第一张图中的化学结构式中我们可以看到,它的基本结构与吗啡和海洛因近似,但有一个羟基(-OH)和一个羰基(O=C,酮的结构的一部分)。羟考酮100年前就被德国人发现,作为强镇痛药在临床上应用也已有90多年的历史了。由于它既可以注射,又可以口服,所以在临床上应用比较广泛。1996年,普渡制药研发出一种羟考酮的缓释片,将镇痛时间延长到12小时以上,FDA于1997年批准了这一新剂型。对于重度、慢性疼痛患者来说,这本可以是一件好事,但生产厂家见利忘义,导致了极其严重的后果,从而成为近年芬太尼危机(Fentanyl Crisis)的先声。
上世纪 90 年代末和 2000 年代这十几年,由于虚假宣传和管理不严,医生乱开处方,OxyContin简直成了一种street drug。大量患者(其中很多人根本不需要)因服用处方OxyContin上瘾,许多人后来转向更廉价、更易获得的合成阿片类药物,特别是芬太尼。
从2012年开始,来自中国的芬太尼(当时中国尚未将其定义为违禁药物)便涌入美国,等到几年后美国惊醒的时候,已经晚了。我过去的一篇博文详细讨论过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点击),这里不再赘述。Fentanyl Crisis (或者 广义地称 Opioids Crisis )如今依然是美中、美墨和美加关系中面临的严肃问题。这个危机实在太严重了 — 每年 > 10 万人死亡,每年的综合损失 > 2 万亿美元,包括医疗、执法、生产力损失和社会服务支出等。(等于阿富汗战争20年的花费总和。)比较一下,过去的三年美国每年给乌克兰约五百亿美元的援助,还没说白给,老川就喊“亏了”。它比起正在发生的Opioids Crisis的损失,不过几十分之一。
我们能在药店里买到各种非处方镇痛剂,如泰诺(对乙酰氨基酚)、阿司匹林和布洛芬等,这些over-the-counter镇痛药,均通过抑制前列腺素合成发挥镇痛作用,大致的机理主要是在中枢和外周神经系统抑制环氧合酶(COX),减少前列腺素生成,从而降低痛觉敏感性。有人可能会问,既然有这些不成瘾的镇痛剂,为什么还需要有成瘾危险的镇痛剂呢。根本的原因是上述这些药物的镇痛效果比较弱,只能缓解轻度至中度的疼痛。对于严重受伤、手术后、癌症晚期等情况下出现的剧痛,就需要更强的镇痛剂了。
鸦片类(opiates , 如吗啡)或阿片类(opioids,如羟考酮、芬太尼)强镇痛剂,是通过中枢神经系统的阿片受体(主要是μ受体,还包括δ,κ等受体)发挥镇痛作用的。这些受体分布于脊髓、脑干和大脑皮层等区域。这些药物与阿片受体结合后,抑制腺苷酸环化酶活性,减少cAMP生成,同时通过调控离子通道降低神经兴奋性,从而阻断疼痛信号的传递。这样的镇痛是作用在“根”上,效果强大。但问题是,阿片类受体被反复激活后,会产生依赖性,停服后会有很难受的戒断症状。这也就是为什么鸦片类和阿片类镇痛剂容易出现成瘾性和滥用。而且这类药物过服(overdose)又很容易造成呼吸衰竭而死亡。它们比可卡因(cocaine)、冰毒(methamphetamine)等毒品更加危险。
目前,有效的强镇痛剂无一例外全部是上述作用于中枢神经系统中μ,δ,κ等阿片受体的药物,所以都可能被滥用(行话叫具有“abuse liability”)。因此,研发出一款能够绕开这些受体的强镇痛剂,就成了一项极有吸引力(又极富挑战性)的课题。对此,美国国立卫生研究院(NIH)6年前开始了PSPP(Preclinical Screening Platform for Pain)项目,旨在加速筛选非阿片类、非成瘾性的强镇痛剂,以解决阿片类药物滥用等公共健康危机。这以项目完全使用动物疼痛模型和动物药物依赖模型进行研究。目前投入已达1.3亿美元,但尚未发现任何一种有希望的候选化合物。
最后再说几句OxyContin(Oxycodone,羟考酮)。现在,这种缓释型羟考酮片仍然在生产和销售。当然,鉴于惨痛的教训,如今产量低了很多,医生开处方和使用也小心了许多。需要指出的是,各种鸦片类/阿片类的药物,其药理是有区别的,人对它们的主观感觉也是不同的。从容易成瘾这个角度讲,有证据表明羟考酮比起同类药物更坏、更危险。欧洲有一项研究用正常人做被试者,发现只要服用羟考酮一次,在还没有产生生理依赖的情况下,心理上就已经喜欢。一位评价普渡制药公司的患者写道:“Terrible chicken tablets, tastes like medicine but for some reason I always want more… like REALLY want more.”
动物模型的研究也支持这一点。有一种效度很高的毒品研究模型,即大鼠的静脉内自我注射模型(IVSA)。动物学习按杠杆向自己的体内注射药物。注射频率程度自己控制。在这种情况下,一般的药物,动物需要经过5天左右,逐步开始形成依赖,注射量逐渐升高,2周以后达到平台期。吗啡、可卡因、冰毒、氯胺酮(Ketamine)等都是这样,只有羟考酮例外,一上来就是平台期,不需要以生理依赖为先导。从上面这张使用IVSA在同一个实验室得出的吗啡和羟考酮的对比图,大家可以看出羟考酮立刻上瘾,而且频数也高(两图中Y轴的刻度不同)。
鉴于此,我建议万一看官或家人有朝一日用到强镇痛剂(谁也不敢说绝对不需要),应尽量避免服用OxyContin。宁愿用吗啡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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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知识:鸦片(opium),鸦片类(opiates)和阿片类(opioids)的异同】
鸦片、鸦片类和阿片这三个术语经常被提及。虽然它们之间有密切联系,但它们的定义和范围有所不同:
1. 鸦片(Opium)
鸦片是从罂粟中获得天然物质,它是由罂粟果实中的汁液干燥而成。它是一种粗加工的天然产物,含有多种生物碱,其中最主要的活性成分是吗啡和可待因(codeine)。鸦片可以镇痛,具有成瘾性。
2. 鸦片类(Opiates)
鸦片类是指直接从鸦片中提取出来的天然化合物,或者是这些化合物的简单衍生物。也就是说,鸦片类是鸦片的主要活性成分及其直接加工产物。常见的鸦片类包括吗啡和可待因等,它们是从鸦片中分离出来的,是单一的天然化合物。
3. 阿片类(Opioids)
一般是与鸦片类相对应,指人工合成或半合成的、可以与脑中μ,δ,κ等受体结合的化合物,比如本文重点谈的羟考酮,以及人们现在熟知的芬太尼。这些合成或半合成的物质可能与鸦片类的化学结构相似,也可能很不同,但它们都能模拟鸦片类的效果(如止痛和欣快感),具有成瘾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