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舅是我婆婆的小弟弟,我随先生叫的。婆婆是她娘家里的长女,下面有三个弟弟二个妹妹,她的母亲就是我先生的外婆,当年是十乡八里的大美女,出生在富足的乡绅之家,十八岁就嫁給当小学教师的外公,此后每隔几年就添丁进口,孩子们个个都聰明漂亮,外婆是传统的相夫教子的贤妻良母,把孩子们教养得很好,日后全上了大学,她在乡里被称为“先生娘”,乡人尊敬羡慕这家人。我婆婆高中毕业时先工作再結婚,生下我先生后几年才考大学,五六十年代是准许已婚者上大学的,她与我公公一个北大一个清华念书去了,把幼小的儿子交給外婆家抚养,当时最小的阿舅只比我先生大五六岁,小姨只大他二三岁。先生与年龄相仿的小舅姨们一起叫外婆“阿娘”,视他们为兄姐,打闹玩耍一起长大。大舅最英俊挺拔,十几岁就参軍当上了军官,退伍后念大学,毕业后当了大学教授。二舅是艺术学院音乐作曲系毕业的,会写歌在音协工作。小阿舅自小习画,是文化革命前最后一届大学美术系学生,经历却颇为坎坷,先是全国大中小学校全部瘫痪卷入文革,文斗武斗加斗批改几年后,把滯留在大学的三届生也赶去山区插队,但是比中学生身无分文插队落戶好太多的是:大学生插队当农民却是干部编制有工资,所以他在农村并未受什么劳作和生活上的苦,只是穷乡僻壤的闭塞落后环境却使原本就内向寡言的小阿舅变得更为孤僻乖戾,整天独往独来,估计当时就种下了忧郁症的种子。
文革后期阿舅被分配到远离家乡的山区防疫站写写画画当宣传科干部,可有可无的职位,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默默无闻地捱日子,性格越发乖僻邪谬了,单位里不少人,但他却总是格格不入形单影影只的,当然是从来也不与异性交往的了。
时光荏苒,年龄蹭蹭地往上长,阿舅早成大龄单身男了,外祖父母和他兄姐们都着急了,到处托人为阿舅找对象相亲,但他不是拒绝见面,就是相亲中或是冷冰冰的,或是手足无措,一开口说些不得体莫名其妙的话,把女方吓楞,从来没有过回头客了。阿舅的婚恋弄得“皇帝不急太监急”,成了外婆全家人的头等糟心事。
我与先生在省城结婚后,也随他经常与舅舅阿姨们走动频繁,当时除了小阿舅,婆婆和她四个弟弟妹妹一共五家人全都在省城,婆婆的父母即先生的外祖父母跟小姨同住,帮她带孩子。大家庭相聚时总是提起小舅还孤身一人在外地山区小市里,大家七嘴八舌談论他的古怪行径,又埋怨他老大不小了了,也不知道谈恋愛,不想着立业成家,給老父母添堵。記得外婆还讲过小舅幼年時是所有儿女中最聰明可愛的,很小就有画画天赋,现在怎么就找不到媳妇了?先生也回忆起幼時跟着小舅当小尾巴,一起画画玩泥巴打水仗,小舅是他的美术啟蒙老师呢!其间某个姨舅又談到小舅与相亲女子见面的手足无措目瞪口呆的窘态,給他介紹一个崩一个,大家不免戏謔嘲笑寻开心,又都叹息爱莫能助,恨铁不成钢。几千年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观念根深蒂固,阿舅不按常理出牌,怪不得一家人都笑骂嫌弃又奈何不了他呢!
我第一次见到传说中的阿舅是在外婆的病房里,当时老人家重病需要手术,八十年代医院資源不足,住院很困难,我在省城医院工作,人脉不错,就设法帮外婆住进外科病房。我婆婆领着所有弟妹伉俪轮班照顾老人,阿舅最后也请假来了,只见他风尘扑扑,穿着像是民工一样随便,看去有点邋遢,脸色苍白,但看得出原来的清秀文弱样,很明显的是左脸鹳骨上有条浅粉色的疤,右眼过一会儿就眨巴眨巴,看人时就眯着右眼。外婆可能有阵子没见过他了,眼里包着一潭泪水快流出来,拉过她小儿子的手,让他坐在床边:“么儿呀!你怎么成了这个模样?”阿舅吞吞吐吐地讲;“摔了一跤,破相了!” 小姨盯着他问道:“阿哥你老眨眼睛干吗?” 阿舅尴尬道:“嗯,沙眼痒呢!” 外公一贯严肃,一声不吭地瞪着阿舅,摇了摇头。他的兄姐们也七嘴八舌地告诉他母亲的情况,欢迎他回来。那天我先生不在场,我怀孕足月已近临产,静静的躲一边听长辈们热聊,没有进前寒喧,倒是小姨向阿舅介绍我是“外甥妗”,我说道:“阿舅好!”,他却不马上回应,不像个长辈,却象个羞怯的大男孩,尴尬迟疑地看着我却不开口,小姨跟我耳语:“阿舅害羞了,他见生人都这样!” 我是读过心理学的,当时就觉得阿舅有社交恐惧症。
过了几天我順产生下了宝贝女儿,她在娘家婆家都是第三代头个来报到的,我们两家都是知识分子并不重男轻女,弄璋弄瓦都是喜气洋洋的。我母亲请好了保姆給我做月子,公公婆婆和姨舅各家都买了礼物來看望我们母女,只是直到滿月后还未见阿舅来电话或是来访。后來与他最亲近的小姨告訴我和先生:“阿舅不好意思来,他讲外甥比他早成家,还做了父亲。他做舅公了却还没娶到老婆,很丢人,不想面对你们,他回去上班了!” 喔,他这想法有点偏执呀!我想会不会我们有孩子刺激到了他?他真是个怪人呀!我和先生有时也谈论起他的奇葩行径,我俩那时都在自学英语,为了容易区分哪个舅舅,就叫大舅handsome uncle 漂亮舅,二舅music uncle 音乐舅, 给小阿舅起了wink uncle “眨眼舅”外号,每次提起都觉得搞笑又亲切。
又过了几年,先生送三岁半女儿上幼儿园小班的次日,打点行装赴美留学了。我一边工作一边带孩子,日子过得忙碌又充实。一个周未忽然有人敲门,一看是几年未见的阿舅,他的眼睛眨巴得更快了,说话更不连贯了,他带来一小串土香蕉递给女儿,那种农贸市场地摊上卖的小小黄黄的土蕉,女儿从来没有见过这人和这食物,吓得躲在我身后,也不敢开口叫“舅公”,我虽然教女儿叫他,但又想叫了更尴尬,心里正在想他为何突然来找我?终于眨眼阿舅嗫嚅道:“你大舅他们在帮我调动来福州,明天面试,要求带几张作品去,我……我很久沒创作新画了,我的旧画也不象样,小鵬(我先生小名)比我画好多了,你能不能让我挑几张他的画去应付?” 好不容易说完这些,他的脸色忽红忽灰,左脸颧骨上的伤疤涨红了,右眼眨巴频率超高,忽然又停了不眨了,眯着眼睛盯着我,好像很怕我拒绝。我心中虽闪过“作假”“剽窃”这些字眼,但又碍于是长辈亲戚,短暂纠结后就打开储画柜,由他挑选了三张水彩风景画带走,临走前,wink uncle 也没说谢谢,只讲:“得把签名改了,用完再改回来还给你!” 嗯,头脑还很淸楚耶,这是什么事呀!送走他,我心里默默地祝福他成功,能够开始新的生命里程。不料这些画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后来听大舅讲人家沒要他,可能是面試不过关,老眨眼吓人,说话嗑嗑巴巴的也碍事,他們让留下画作“研究研究”就没下文了。
不久后我和女儿也赴美与先生团聚了。因着洋插队初期的艰辛忙乱自顾不暇,除了双方父母,我们渐渐断了与大多数亲戚的往来。一晃到了大约是九十年代初年,婆婆写来一信,说是在全家不断施压和操作下,阿舅不久前经亲人介绍对象居然相亲成功,上月终于结婚了,对方是他工作的当地居民,守寡带个儿子,年岁与他相当,长得有几分姿色,人也乖巧,对家里兄姐们都甜甜的叫着,她不嫌弃阿舅古里古怪的,愿意照顾阿舅的生活起居,看来这桩婚事还行吧!此时外祖父母都已经去世了,大家都为阿舅终于脱单舒了一口气。只有我想着:阿舅对成家本无兴趣,找这样的媳妇般配吗?大家都不同程度地给他施压催他成家,他年过四十终于成婚了,他俩有共同语言吗?能建立起感情吗?阿舅这样的性格能经营好婚姻吗?但願阿舅夫妇能琴瑟和諧,婚后不再孤单了,能一改乖戾的性格,过上幸福平顺的生活。
岂料沒过多久,连接收到阿舅几封信,开头信里讲他调动无果,只好死心在原单位混,現在也结婚了,就这么过日子吧!第二封信开始前言不搭后语,讲他经常听到一种声音,叫他去参加一个高科技发明家组织,后來说他参加了,还当上副部长,負責招兵买马扩展组织云云。先生赶快给他母亲打了电话,这才知道眨眼舅婚后除了每月把工资上缴舅妈,啥事不管,还是终日沈默寡言,常常在家里皱着眉头背着手踱來踱去,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写写涂涂。我们心里想,他不是患上忧郁症了?查找資料发现对忧郁症的描述特別符合阿舅的表現“社交能力障礙不合群,情绪低落、性情古怪,在感知、情感、思維和行为等方面均出現异常”! 再往下看“重度抑郁症会引起幻觉、幻听、妄想等症状。” 联系眨眼舅写来的信,我们惊住了,打电话问了精神科医生,断定他已是重度忧郁症或称精神分裂症,也就是老百姓俗称的“神经病”了!正在这時又接到阿舅一张长信还附有自己画的委任状,宣布他已经招募我先生于麾下,并委以重任有銜头“科技軍美国分部部长”! 唉呀不得了,阿舅真的疯了。
先生马上分別打越洋电话給婆婆和几个舅姨,大家都说也收到他的委任状,但他是文疯不是武疯,除了幻听幻想,与平素无两样,工作还照做不误,並且宣布自己沒病,坚决不看医生。九十年代在十八线小城也沒有心理科医生,总不能強拉他去精神病院,那是人见人怕的“疯人院”,咱們阿舅还不到那份上吧!所以阿舅发病几十年,从来沒看过精神病专科医生,得不到对症治疗,就这么越拖越久越来越重。
九十年代中期,我们全家回国探亲,在福州的西湖宾馆分別与亲友同学相聚。那天亲戚来了三十多人,推杯換盞觥筹交錯把酒言欢之時,唯独不见小舅夫妇,我悄悄地问邻座的小姨,她的话使我大吃一惊:“阿舅上个月不见了,阿嬸讲他亳无征兆出门了就不回來了,我和小姨夫去他单位报告,又去当地公安局报案,在全市找了十几天都沒踪影!” “怎么会这样?”先生的眼泪快流出來了,要知道他和阿舅感情至深,我也感到心中刺痛!“是啊,山上河里汽车站火车站都找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小姨说着,泪流滿面。婆婆赶快过来安慰:“ 我们什么办法都想过了,相信公安部门吧!看他的命运造化了!大喜庆相聚的,先不说这事了!” 于是在座所有人都明显可见的变得心情沉重,大家都陷入对阿舅的思念和担忧。大家都怀侥幸心理,觉得他是隐匿到什么地方去当幻想中的科技军高官了。但我却想,阿舅会不会因为勉强成婚,夫妻毫无感情,他心中不滿而致病情加重呢?
此后阿舅就如同一滴水蒸发得无影无踪,他的兄姐们年年与当地公安局联系,小姨夫妇多次去当地贴寻人启事,婆婆和几个弟妹也曾几次分头去当地寻找,却什么蛛丝马迹都沒出現,小舅妈又成了寡妇,听说清理接收了阿舅单位和社会撫恤金就回乡了。
前几年我们在国内生活较长时间,有次参加美术活动时居然碰到阿舅大学里的同班上铺同学。他是从我先生的名字,想起老同学当年曾提起外甥有美术天份。见到阿舅的老同学说起与阿舅的校园往事,我先生竟自当众泪流滿面,啜泣不止,这是我結婚多年來第一次见到他流泪,可见他对阿舅的感情有多深?心中有多大的痛!
过后我找小姨要了当地警方联系人警官电話号码打过去查詢,回答:“嗯,这事太久了,过了二十年期限,我也退休了,已结案了!你们找公安局问问?” 又打几个电话,甚至回答外甥夫妇不是直系親屬不能要求重新立案,推來推去沒下文。小姨她们也心力交瘁,无能为力了!
这是长辈亲属的真实故事,一个知识分子,一个草根韮菜,由于社会的冷漠无知,得了精神病无法得到治疗,又被迫草率成婚,乃至幻入虚拟世界自生自灭。作为他的亲戚,认识他知道他的发病始末,卻始終只是跟风嘲笑輕视戏谑他,沒有伸出援手,我們心中很是愧疚。最近跟踪流浪博士报道,据云也是被幻想症折磨半生,失去工作財产家庭沦为街友十几年,但毕竟他的生命还在!眨眼阿舅,真希望最坏的现状是你也变成流浪汉依旧在人间某处流浪,你听到我們的呼唤吗?你在哪里?
阿舅失踪近三十年了,他的名字叫俞敏士,失踪前在福建省三明市工作生活。切盼看到此文的网友或他們的长輩,若有任何消息,請留言悄悄话。感恩!
2024年一月于洛杉叽
人一旦患了病(特别是精神科的疾病),绝不可因为面子问题而讳疾忌医!婚姻也不能在重重压力之下草草结合而抱憾终身。也许这两点是本文留给世人的借鉴与思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