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兰并沒有血缘上的亲哥哥,可是她在成长过程中,家里长辈却让她叫过三个男子哥哥,而这不同来历不同身分的三个哥哥,都是很有时代感很有故事的人,在不同时期和不同領域里,给了兰兰不同程度的影响和帮助,在她的生命历程中留下深浅不同的印痕。
兰兰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家里常有客人来,有一回来了个高大英俊的男生,外婆让她叫“步基哥哥”。在小女孩眼里,这个大哥哥很帅又有趣,他会吹口琴,还会领兰兰到处去玩,城外的瑞云塔,猕勒岩都是第一次跟他去的,后来他还带着她去看电影—“没头脑和不高兴”“宝葫芦的秘密”等儿童片,他也陪兰兰看得哈哈大笑;他还教兰兰吹口琴,耐心地教简谱、节拍,至今兰兰还记得学会吹“小燕子穿花衣……”的歌曲时的欣喜若狂。步基哥哥还会讲故事,西游记里的孙大圣、猪八戒、唐僧、沙僧的名字都是听他说的,他不但讲故事绘声绘色,还会和兰兰一起看小人书“孙悟空大闹天宫”,“花木兰代父从军”“英雄小八路”,从小人书里又教她学会不少新字。步基哥对兰兰又耐心又有爱心,常常不厌其煩地滿足她的小心愿,去上海时給她买本小画书和香橡皮擦啰,帮她把跟小朋友的合照中半吋的头像放大成4吋的,零零碎碎的小事不管是当面或写信提出來,步哥都有应必求,所以兰兰太喜欢步基哥哥来做客了!
步基哥哥是兰兰外婆的干儿子的独子,从小叫她外婆“阿嫲”,外婆也当他亲孙子般的疼爱。外婆可能通过传授医术而与他的父亲认了干亲,后来他的父亲在龙田镇开业行医很成功,两家来往密切。
步基哥哥(以下简称步哥)从小娇生惯养,学业倒也优秀,高中毕业时报考医学院录取了,几乎要开启了子继父业的大好前程。但那一年抗美援朝战争爆发了,18岁的他并沒有去上医学院,而是不顾家人劝阻,热血沸騰地参軍了,于是居然与毛太子同时于1950年十月,“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綠江”成为了中囯人民志愿军战士,去保家卫国入朝参战了!由于步哥文艺細胞特別发达,吹拉弹唱都精通,尤其是拉手风琴和吹铜管是他的绝招,于是就成了志愿軍文工团里的一名文艺兵当上乐手,常到各軍团慰问演出,也曾经到过前线做战前鼓动,演出场地遭飞机轰炸、硝烟弥漫也是常事。他这白面书生的公子哥,抱着模糊的英雄主义参加残酷的战争,从家里舒服的福窝里直落战场上的血肉横飞生灵涂炭,加上志愿军补给不足,他和战友们终日又冷又饿在死亡线上挣扎,他幸而没成炮灰。他曾经告訴兰兰他会打枪甩手榴彈,但沒有机会与美国鬼子和南韩兵打仗,具体三年在朝鲜战场的经历他不愿多说,每当人们提起他是光荣志愿军战士,他总是变得面色凝重,顾左右而言他,兰兰后来猜想,按照现在的说法,就是战争创伤综合征吧?
1953年七月韩战結束,步哥回国后被分配到四川成都的保密工厂,具体干什么他从来不告诉兰兰,外婆总是说:“步基会造飞机呢!”这使得他在兰兰的心目中成为了偶像。兰兰后来长期与他通信,记得邮址是“四川省107信箱35分箱”,更增添了神秘感,好像写信搞秘密接头。兰兰至今记得清清楚楚,步哥钢笔字体非常漂亮,有时甚至被兰兰拿来临帖学写,而且他的信纸也特别高级,又白又薄又韧,他用的钢笔水是少见的天蓝色,信中内容也都是兄长对妹妹的谆谆教导。他每次从成都回家探亲中途都会在上海住上一二天,顺便买些时髦的小礼品,他常送给兰兰一些美丽的发带发箍,蝴蝶结一类只有上海才能买到的小女孩最喜欢的装饰品小玩艺儿,兰兰戴着上学去,小朋友们都羡慕极了。
以后几乎每隔一二年他有休假就来住几天。过了三十岁后,他在家人的催婚下,经人介紹与福州的一个护士结婚了,就帶來过蜜月。次年变成三口人,胖儿子小捷人见人愛,非常幸福的一家人。不幸的是两地分居的他们几年后劳燕分飞了,小捷归了他妈,从此再也沒有见过。又过了几年,他帶回一个非常漂亮的成都姑娘,也是护士,是他去医院看病一见倾心的,新妻与兰兰一见如故,像真正的姑嫂亲亲热热的。又过了两年,他們回來又是三口人,胖儿子还是叫小捷,从此世界上有了同父异母永不相見的同名同姓兄弟,后来听说他前妻把孩子改母姓了。不幸而后发现第二个小捷竟然是哑巴,步哥俩口子赶紧补救又生了二胎儿子小林,很是聪明可爱。
转眼到了风起云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全国各地一片混乱停工停课,步哥一个人回来了,在兰兰家破天荒地住了个把月,说是厂里派性武斗,回去会被抓起来。这次他帶回一台120上海照相机,给全家拍了许多照片,还教兰兰摄影及洗相片,全家人常常围着他听成都重庆上海等地的各种武斗混乱状态。后来他不经意流露出因为抗美援朝老兵光环,文革早期是厂里造反派头儿,但很快厌倦了两派恶斗武斗,当逍遥派躲起来了。想起来幸而他激流勇退保住了一条命。再后来,他父母年纪大了,要求他调动带妻儿回老家,跨省弄了几年不成功,原来因为他是部队转业以工代干编制,无法找到相应的工厂和职位,他只有作罢,早点退休了自由了,在成都福建二地跑,兼顾父母和妻儿兩个家庭。
到了改革开放后的八十年代,他的家乡龙田靠海,与台湾仅有个把钟头的海路,于是很多龙田渔民驾着小船到台湾海峡与台湾渔民以钱换物,一时间邓丽君的录音带子、收录放三用机,电子表、蛤蟆镜(太阳镜)、折叠花尼龙伞、时尚男女成衣…..一船船源源不断地走私到了龙田,一时间小镇成了这些水货的集散中心。当时政策比较宽松,当局对遍地开花的卖水货假货的小商铺和地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几乎是放任自由了。于是全国各地的嗅到商机的小商贩们如蝇逐臭蜂拥而至,这也许就是第一波的倒爷,第一批下海经商的弄潮儿。看见家乡掀起全民经商大潮,步哥岂能坐失良机?于是他找父母要了养老的老本,就干起了像模像样的倒爷生意,他穿梭于龙田—上海—成都之间,间或也会来兰兰家里中转休息一二天,还向亲戚们炫耀他的火红生意,看着步哥的一身行头,头发梳得溜光,焗上进口发油,蒼蝇上去都打滑;脸上刮得发青,眼睛越发闪闪发光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巨大的金边蛤蟆太阳镜,遮住了上半部分脸,进了室内都不肯摘下;全身上下都是时尚台湾货,西装革履还披一件呢大衣;身上也不知涂上噴了什么香膏香水熏得人想躲开……兰兰心说:步哥乌枪換炮了,臭美!但他对兰兰还真不错,送給小妮子太阳镜、尼龙袜、尼龙围巾和自动花伞,兰兰真喜欢!尤其是那条淡天蓝色带隐格半透明的四方大围巾,伴隨了她的整个青春岁月。
望着春风得意的步哥,兰兰却有点不安地想起了基辛格说过的一句话“权力是最好的春药!” 放在步哥那儿,应该是“金钱利诱是最好的春药”,步哥不知天高地厚地膨胀了,但也埋下了悲剧的伏笔。灾难不期而至了,虽然当时沿海地区的福建广东是“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在路上”,倒爷们遍地开花如火如荼, 但在内地四川,倒爷很是为人不齿。于是在八十年代“打击投机倒把运动”中,步哥首当其冲,被没收全部财产,又被人诬告陷害卖假货贪污什么的,于是被判入狱两年,据说在那波严打运动中,全国有三万多人被判“投机倒把罪”量刑。他在狱中挨饿不见阳光,加上体弱多病,出狱时牙齿大部脱落,还患上严重的胃萎缩性胃炎,头发斑白稀疏,从一个“派头哥”体面人变成了瘦弱畏縮的小老头儿。因为被正式司法判刑入狱过,按当时当地政策规定,刑满释放后,他被剝夺军龄工龄退休金等等,而且还累及家人和老父老母。妻子迫于压力以及两个儿子的前途,与他离婚了;父母的养老本钱被他折腾光了,还卖了龙田老宅帮他交罚款。最后还是厂里念他是老职工可怜他,安排他看门房有一口饭吃。这样捱到1997年,随着市场经济制度的确立,中国刑法取消了投机倒把罪,倒爷们又扬眉吐气紛紛出山重操发财旧业。可是时过境迁,政策法规可以翻来倒去,但是步哥年近古稀再也干不动了,好在退休金、志愿军老兵补贴、公費医疗都恢復了,厂里也给他一间小屋栖身,步哥倒也想得开,做了假牙,把自己捯饬清爽,就又活絡起來了,养养病玩玩鸟,空闲时給亲友写写信,安度晚年别无他求。
亲友们都责怪步哥瞎折腾,一手好牌打的稀烂,还连累家人,幸而外婆去世早不然会很伤心怒其不争的。可是兰兰却一直记着步哥在自己小时候对她的好,多年来不管在何处,一直与他通信。有时重读步哥那些天蓝色墨水写就的信件,好像看到当年他的谆谆善导,年少时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长大后他讲“要努力学习马恩列思毛,树立正确的人生观”,上山下乡时又叫我“听毛主席的话,扎根农村干革命”,上医校后又说“努力学习本领,为人民卫生事业献身”,工作后又鼓励我“学习白求恩,救死扶伤”,甚至他出狱后也不忘来信告诉我要好好培育女儿“当共产主义接班人”!步哥妥妥的是把自己定位成我人生各阶段的精神导师呀!可是他自己却言行不一,他真的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这些堂皇冠冤的话真的是他的心声,还是不知不觉地当了政治洗脑的应声虫?思想的僵化使他把生活过成一团糟!兰兰第一次不恭敬地在心里默默想着。
后来兰兰越走越远,九十年代在美国初步立足,还时而收到步哥的信诉说病痛,公费医疗不能复盖药费,生活困难之类,但他这导师身份又放不下,从未开口问兰兰要钱,善解人意的兰兰给他寄过几次支票,甚至还把美元现钞夹在信中寄去。虽然数额不大,但彼时美元与人民币的比值在民间高达一比十,很是帮了步哥的忙,去付淸药品自费部分,兰兰也很欣慰能有微力报答他。2001年兰兰一家三口去九寨沟玩,事先沒有告訴步哥,离开成都前一天,与先生女儿谈起步哥和童年往事,他们都想见见他,于是问了当地朋友“107信箱35分箱”是啥工厂,没想到朋友脱口而出“锦江电机厂呀!以前是保密单位国营企业784厂,生产国防军工雷达的,很牛的!” 哦!原來是造雷达的,那跟造飞机很接近了,外婆没说错,几十年的疑团解決了!朋友马上打通了电话,还叫到了步哥通话,近二十年没见了,有些小激动,兰兰马上去银行兑换人民币当礼物,一家三口坐了出租车到了前步嫂的家。原来步哥讲自己单身宿舍小,步嫂与他虽离婚了但还是好朋友,小儿子也跟她住在一起,所以在她家见面较好。步哥早等在宿舍大门口,见了客人高兴得语无伦次,进屋见到哑巴儿子小捷也带着妻女回来了,二儿子小林也在家,他们准备了饭菜,主客欢乐喜庆济济一堂地吃了丰盛的晚餐,临走步哥还送兰兰女儿一些成都特产零食,嘱她“好好学习为国争光”,兰兰也塞了几千人民币给他。后来他还郑重写信寄美国,一本正经地告诉兰兰“惠赠款目己经四家(倆儿,夫妻)平分,同喜,感谢!”
后来出国潮在国内进一步发酵,步哥写来的信竟是“小林念书无望,不能出国留学,已经考了厨师证,找了到美国工作的中介,不久可望赴美,请照应。”这就有点吓到兰兰了,她想步哥一定是碰到骗子,但又不好多说,就含糊应对:欢迎!結果这事儿拖了几年,最后中介黑了他们,以申請费几千打水漂而告吹了。步哥也折腾得江郎才尽了,这才消停了几年。
大約十年前的一天半夜, 兰兰接到了成都的电話,是步嫂打来的,她啜泣着:“步基昨天去世了,心脏骤停了,全家都在他身边……”兰兰听了,不禁悲从心来,拿着电話的手顫抖着,未等开言,己是泪流滿面。
次日兰兰赶紧去Western Union (西联汇款)寄给步嫂一千美元,算是最后的祭奠与心意吧!斯人己去,谅已永生!尘世的一切随风而去。唯有兰兰还常想起步基哥哥的跌宕起伏的一生,愿他的在天之灵安息!
2023年写于青岛
我的看法是,他致命的弱点是缺乏独立思考,随波逐流,从小就跟着时代政治洪流而盲动。不过回首那个年代,其实步哥就是一个典型的毛治时代的畸形产物。反思那个极左时代,成千成万的年轻人不都是像步哥一类人吗?官方宣传自然动听,它最得意之处就是成功地政治洗脑了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让受骗受害者自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试想如果步哥当年有独立精神和自由试想,按部就班地上了医学院,他一生的命运岂不完全改观了。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