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长河时时刻刻都在流淌着我们的欢乐和痛苦,有生之年记忆之河永不枯竭。
(三)杰布和桑德拉
俗话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房子和租客何尝不是这样的呢?三年多来房子里的租客如走马灯似的你撤离了我登场。瑞雀儿和苏珊娜搬走了,杰布搬来了住在三楼。他在著名的伯克利音乐学院断断续续念了很多年书了,学的是作曲,是part time student, 半职学生或者称半工半读学生,他身材魁梧壮实,粟色的头发非常浓密,端正的脸上一双灰蓝色的大眼睛闪着睿智的目光,他总是穿着工作服风尘扑扑的,傍晚经常开着装满工具和木块材料的大卡车回来,停在车道上,和他聊天时知道他是木工,手艺不错,经常帮人装修房子。当时我已经当房子管理员一年多了,每月初要公布上月每人须缴的utility fee 水电煤气公摊费,通常是在厨房里贴一条子写明上交期限,我收齐了好付给各公司。可是连续几个月杰布都拖到最后交。本来我以为他有手艺能赚外快,半工半读的学费也少,应该是房客中最阔绰的才是啊!于是很想问个究竟。有天正巧我们都在厨房,趁着他到冰箱里找吃的,我招呼他来尝一下我刚做好的山寨“肯德基炸鸡”,他吃了一块就问我小贝放学了吗?对了当时我女儿已经来美与我们团聚了。杰布很喜欢我女儿,常会给她几块巧克力,有次还给她一个自已做的小木狗玩具。女儿听见杰布叫她,高兴地下楼到厨房里来了。杰布见了她欢喜的满脸都是笑容。他盯着我说:“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喜欢小孩?因为一见到你的小贝,我就想起我的儿子,他也是6岁呀!” 在于是他告诉我:他上高中时早恋,与相爱的女同学生下了儿子,他们并没有结婚。女方父亲是银行总裁,看不上他,后来女友也变心了,孩子由女家抚养,还不让他常去探视。可是他还要付赡养费,所以手头总是紧巴巴的。他又讲自己实在是喜欢音乐,但付不起高昂的学费,只好断断续续地去上几门课拿几个学分,已经上了六年了还没拿够毕业所需的学分。喔,原来杰布年纪轻轻,已经有了这么凄婉的爱恨情仇,我马上理解了他为什么会迟交费用。
过了几天的一个清晨,突见房东安妮化着精致的妆容,穿着高档的连衣裙坐在客厅里等杰布,原来她要陪杰布上法庭去争取他儿子的监护权!一会儿杰布下来了,穿着黑色西装打上紫红色领带,气宇轩昂信心十足,从木工变成绅士了!他们去了法庭申诉,安妮作为房东和朋友,向法官闸述杰布既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又是多么爱孩子的父亲,他多么希望能拿到监护权,并且一定会给孩子带来幸福的生活……杰布更是声泪俱下地倾诉对儿子的至爱和思念,据说法官和听众都为之动容。但是结果是毫不留情毫无悬念的,杰布没有拿到儿子的监护权,但得到了探视权。法律不相信眼泪,你想想,杰布自己还是半工半读学生,租住一房间,连交utility 都费劲,银行家女儿怎会把孩子给他抚养?这下我女儿本来还想着有个玩伴也落空了。
杰布其实家世还不错,他父亲是出过几本书的作家,但几年前出了大车祸了只能坐轮椅度日。大约家道从此中落,但即使家里有矿,子女们也是要自己奋斗,美国没有啃老之事。我想,杰布上法庭争取儿子监护权虽败犹荣,至少证明了他是个爱儿子的好父亲,但愿他人生之路越走越广阔,能够顺利完成学业,立业成家,早日解决被迫与儿子疏离的心结。
我至今还保存着一张杰布给我女儿拍的照片,女儿蹲在开着黄色野花的草地上,正在闻着花香。原来是著名的玲玲兄弟杂技团到波士顿来演出了,杰布父亲大手笔买了几十张票给全家儿女亲戚朋友一起去观看,杰布头天就请求我们同意他带我女儿去,小贝当然是兴奋得一夜没睡好,欢呼雀跃迫不及待了。他们一早就去杰布老爹家里聚集,一行人浩浩荡荡先去马戏团附近的公园玩,拍下不少照片,下午去看马戏团表演,晚上吃了大餐才把我女儿送回家。女儿大开了一回眼界,眉飞色舞的跟爸妈说马戏表演是多么精彩个没完,一口一个杰布的,虽然不象中国的小孩要尊称叔叔,但女儿已经把他当长辈一样的尊敬爱戴。杰布的爱儿之心无处安放,爱屋及乌对待我的女儿,倒是很让我们感谢和敬重的。
有一段时间杰布看去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大概为儿子的事闹心吧?但是不久后有一天他带回来一个眉清目秀、瘦小年轻的姑娘,眉开眼笑地告诉我们这是桑德拉,在音乐学院学歌剧,要搬过来跟他一起住。这姑娘长的很普通,白净脸上五官端正,邻家女孩模样。我从来也沒听到她唱歌,她说是在这房子里条件不好不想唱。我和她之间也有“culture shock” 发生过,因大家都是女性,讲话随便些,有一天她到厨房做三明治吃,饶有兴趣地看我在熬牛肉汤,我说你要不要也来煮?她幽幽地说:“我不会做饭,在家都是妈妈做,可是她在德国。” 我这才知道她是德国人,不愧是唱歌剧的,英语讲得如此完美,我一直以为她是美国妞呢!然后我们又聊了她喜欢美国吗?住这房习惯吗等等。不知怎的话赶话我就问她是否要与杰布结婚了?妈妈知道她现在跟杰布住在一起吗?没想到桑德拉平静又不屑道:“婚前同居在德国很普遍,我祖母在我12岁时就告诉我,绝对不要在没见过许多男人的内裤前嫁人!” 她的原话是:“My grandmom said :
don’t get married before you saw a bunch of men’s underwear” !老太太够前卫的!我沉默了,的确这对我来说,又是一个文化休克。这是在三十五年前,当时我对中国文革中把逛公园压马路的情侣当流氓抓起来游街示众还记忆犹新,全中国社会还有共识 "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就是耍流泯!” 而欧州老太太几十年前就怂恿孙女婚前阅尽男人!可能是我对两性关系婚恋观念还停留在八十年代的中国,但是我自己看着“少年维特之烦恼”长大,婚恋简单到“一见钟情终生相守”,还一直对诗经里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 ,与子偕老” 津津乐道,要我理解婚前的滥交乱性有些困难。其实当时周围认识的中国留学生也受西方性解放思潮影响,婚前同居或已婚者独自来美找临时配偶的比比皆是。西风东渐,几年后回国看到中国已经是从性禁锢一下子走到性开放,年轻人未婚同居是时髦,已婚者二奶三四奶也司空见惯,难道这是社会前进的伴生现象?我不是社会学家,并不能评判性自由的孰是孰非,徐志摩说的“我将于在茫茫人海中寻找我唯一之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的爱恋观非常高雅,但他自己也做不到。况且生活伴侣并不就等于是灵魂伴侣。中西方性别文化差异,性开放与婚姻家庭的矛盾经常使我困惑。但是我又想:要崇尚和尊重个人自由,婚前同居是别人的自由和隐私,婚前的你情我愿不犯法,只要婚后恪守婚姻值观,不违背社会公德,也不容闲人去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说三道四吧!渐渐地性开放的文化休克也无疾而终了。
桑德拉与杰布甜蜜恩爱有加,看着就令人钦羡。一年多后,桑德拉毕业了,邀请全部室友去伯克利音乐学院聆听她的毕业汇报演出,唱什么歌剧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桑德拉穿着枣红色低领曳地天鹅绒连衣裙,化妆得美仑美奐如同一位下凡的仙女的形象却永远留在我的脑海里。她在台上轻歌曼舞,歌声如夜莺般婉转悠扬,声音珠圆玉润娓娓动听,余音绕梁不绝于耳,着实令我们一家三口和观众们都如痴如狂。她的父母也来了,母亲在台下喜极而泣,幕落时带着一大束鲜花冲上台与女儿久久拥抱!
我一直以为桑德拉毕业了会在美国发展,但是有一天见到楼下门口有许多打包好的行李,杰布神情落寞地在忙前忙后,桑德拉穿着白衬衫牛仔长裤素颜下楼来了,跟大家道别:“我要回德国了,要在柏林的一家歌剧院唱歌了!” 哦真好!祝福她事业蒸蒸日上,在自己的祖国前途无量!可是她就这样“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她走了,留下孤独的杰布,继续努力前行。
(四)拉菲克
二楼在我们的隔壁空出一间,房东又找中介招了一个摩洛哥来的开的士小哥。哇噻!好高的个子,典型的中东脸,鹰钩鼻子深凹眼窝,两只眼睛总是像猎犬一样警惕地盯着人看,古铜色的皮肤,真吃不准他是什么种族?作为管理员,我象当初瑞雀儿一样给他讲住户规则,带他巡视厨房卫生间和起居室,不过他来美已经多年,什么都驾轻就熟不需多言,正想作罢走开,突然他叫住我踌躇了一下说道:“嗯,我是白人摩洛哥白人,不是黑人!”,我楞了一下,这哥们怎么啦?我们在美国生活在melting pot 种族大熔炉里,各族裔和谐相处早已是小菜一碟,他该不是向我暗示他是天之骄子白人,比我这中国黄人血统高贵?可是你怎么晒得就象黑人那么黑不溜秋的呀!who cares ?我才不管呢!该咋办就咋办!
虽然第一印象不好,但是拉菲克其实人挺不错,中东口音英语很溜,常喜欢和我聊天。他是夜间的士司机,白天常在家睡觉直到下午二三点才起床,也不做饭,常去拐角对街的肯德基店买炸鸡吃。我女儿那时最爱吃炸鸡,有一段时间每天要吃二个鸡腿,有时我就让拉菲克捎回来。我那时已经有
了工作许可证,因为要照顾女儿上下学,就在街对面的养老院每天工作六个小时,从上午八点到午后二点。有时手头工作忙无法准时下班,我就打电话请拉菲克照顾一下放学的女儿,校车会送她到门口,家里有大人在就行。拉菲克非常乐意当这短时间免费的baby sitter,他也很喜欢小孩儿,会去买来炸鸡跟她一起吃,我们很感谢他,给他费用也常不收。住在这大房子虽然嘈杂但其实很方便,室友相处像是大家庭里的兄弟姐妹,互相帮助,谁还管是什么肤色呢?
拉菲克很想念家乡摩洛哥,常常在厨房里一边煮咖啡,一边和正在做饭的我聊天:“什么时候赚够三万美元就回家!” 可是他并不是很勤勉拼命工作的人,有时候出租车停在车道二三天不见人,有一回把我家的车堵在后面,先生急着上班,只好叫警察来把他的车拖开。他回来后没有暴跳如雷,而是向我们道歉,说是与朋友去纽约玩,忘了把车移开,给我们添麻烦了,说完忙不选的去警察局交涉领车回来。
又有一回闲聊,说到办绿卡的事,拉菲克突然两眼发光道:“我哥们说下午就有个律师开讲座,交了钱就能办,如果办好了我就不回摩洛哥啦!” 接着又很热心地用他的出租车把我们拉去一个偏僻小街,在一个狭小的公寓里,香烟味呛人,一伙中东人正在闹哄哄地传发“绿卡申请表”,我接过一看,绉巴巴的糙纸上印着模糊又错误百出的英语,“律师”?正口沫横飞地一边用蹩脚英语讲解一边收钱。我和先生马上看出猫腻,咱们哪能上当?马上就劝拉菲克一起离开了。唉,拉菲克想绿卡也是想疯了,美国梦他追得好苦呀!后来他向我们道謝,那假律师是诈骗集团的,还好我们的火眼金晴识破骗局,省了他一笔钱。又过了两年直到我们买房离开了,拉菲克还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开出租车,大约也一直没攒够三万美元,绿卡也不知到手了吗?有时想起来很替他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