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蛋壳中破壳而出,浑身湿漉漉的绒毛,颤抖着迎接第一缕光。那不是晨曦,而是孵化器刺眼的白炽灯,冷漠而无情。空气里弥漫着稻壳和消毒水的味道,兄弟姐妹们挤作一团,发出细碎的嘎嘎声,像一群无知的朝圣者,尚不知旅途的终点。从破壳那一刻起,一种阴影如影随形,缠绕在我的羽毛间,渗入我的骨髓:我的生命将止于餐桌,成为人类口中的美味。这不是幻想,而是某种深植于血脉的低语,仿佛宇宙在我耳边诉说,预告我的归宿是一把菜刀和一锅沸水。我从未谋面的母亲,或许在产下我的蛋时,已将这宿命的密码刻进我的灵魂。
幼时的我并不畏惧。绒毛未干,我已学会用尖喙啄食,用蹼足拨弄水花。饲养员的靴子在头顶踏响,如雷鸣,如命运的脚步。我与同伴追逐水中的倒影,嘎嘎叫着,仿佛用声音就能驱散那低语。可每当夜深,月光从棚顶的缝隙洒下,我蜷缩在稻草堆里,宿命的阴影便如墨汁洇开,提醒我:每一粒饲料,每一次戏水,都是通向终点的倒计时。
鸭棚的生活喧嚣而单调。我们的世界只有稻草、饲料和水槽,木栅栏圈住了一切。饲养员每日撒下饲料,粗糙的手掌像施舍般慷慨。我们争抢、推挤,嘎嘎声此起彼伏,仿佛在用生命证明自己的存在。我渐渐丰满,绒毛褪为莹白的羽毛,蹼足有力地拍打水面,像在跳一支无人欣赏的舞。可我知道,这一切都是假象。我的丰腴、我的强壮,不是为了飞翔或远游,而是为了让肉质更鲜嫩,脂肪更均匀。饲养员的眼神从无怜悯,只有估量,掂量我们的体重,检查我们的羽色,像匠人打量一块待雕的石料。同伴们为多一口饲料争吵,浑然不觉,而我在每一次啄食中,尝到了宿命的苦涩。
我曾试图逃离。一天清晨,趁饲养员疏忽,我钻过栅栏的缝隙,跌跌撞撞跑向远处的芦苇荡。风吹过芦苇,沙沙作响,湖水在晨光中闪耀,宛如自由的镜子。我扑腾着蹼足,妄想跃入那片光辉,却被一只大手揪回。饲养员骂骂咧咧,将我扔回鸭棚。那一刻,我明白了:我的牢笼不是木栅,而是血脉里书写的诅咒。
夜里,我抬头望星空,星星如无数冷漠的眼睛,注视着我的挣扎。我问自己:若注定为他人之食,我为何还要奔跑?为何还要歌唱?答案如风,飘忽不定,却在心底生根:因为我活着,因为我触碰过芦苇的柔软,听过风的低语。
羽毛渐白,身体愈发丰腴,饲养员的点头越发频繁,他们的言语—“上等”“肥美”—如丧钟敲响。同伴们依旧懵懂,嘎嘎叫着抢食,而我却在喧嚣中沉默,追问存在的意义。人类为何养我们、杀我们、煮我们?是饥饿还是贪婪?是生存还是享受?我偷听到他们谈论烤鸭、盐水鸭、酱鸭,每一种烹法都像为我谱写的挽歌,华丽而残酷。我羡慕野鸟,翱翔天际,追逐风的方向;羡慕芦苇,随风摇曳,无需面对刀俎;甚至羡慕饲料,无知无觉,不必承受宿命的重量。可羡慕无济于事,我的终点步步逼近。
一夜,月光如水,我梦见自己化作野鸭,飞过无垠的湖泊,翅膀划破云层,自由如风。醒来,鸭棚的霉味和同伴的鼾声将我拉回现实。绝望如石,沉入心底,却也在那痛楚中,我开始明白:生命的意义不在长短,而在片刻的真实。
鸭棚渐渐空荡,同伴一个个被带走,再无归来。当饲养员的手指向我,宿命的低语化作雷鸣,震得我心跳加速。我被塞进竹笼,送往屠宰场,笼中同伴的惊恐嘎叫如哀歌,而我却陷入奇异的平静。在案板上,刀锋的寒光如命运的眼睛,冷酷而精准。我未挣扎,未喊叫,只是闭上眼,让记忆如潮水涌来:孵化器的白光,芦苇荡的逃亡,星空的沉默。我曾欢笑、挣扎、梦想,曾用蹼足拍水起舞,用尖喙啄食歌唱。我曾活过,哪怕只为成为一道菜。
在刀落前的一瞬,我懂了:宿命不是诅咒,而是生命的旋律。我的肉将填饱饥肠,我的脂肪将点燃味蕾,我的骨头将熬成暖身的汤。我的灵魂或将随风飘散,化作芦苇的低语,湖水的涟漪,星空的微光。我的存在,从未徒劳,因为我曾是这世界的一缕音符。
刀锋未落,我望向天空。云间透出一丝微光,如温柔的手抚过我的羽毛。我用尽最后的气力,向将食我的人低语:你们养我、杀我、煮我、尝我,我不怨恨,这是我的路,也是你们的需。但请知,我曾活过,迎过晨光,舞过水面,梦过星空。当你们品尝我的酥皮或鲜汤,请停一刻,听风的低语,看湖的倒影,那是我灵魂的回响,诉说生的喜悦与死的安宁。我不求怜悯,只愿你们感生命的厚重,惜每一粒米、每一滴水、每一次呼吸。
刀落,血流,我的意识如羽毛飘散。我升起,穿过鸭棚、芦苇、云层,飞入星空。星星不再冷漠,而是灵魂的灯火,温暖地拥我入怀。我的生命短暂,却与永恒相连。我的肉体滋养了人,我的灵魂融入自然。或许某日,另一只鸭将破壳,重走我的路,问我的问,寻我的静。生命如诗,残酷而绚烂。我是鸭,亦是风,是水,是光。我的故事,刻在星光里,低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