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看诗经,不平——伐檀

(2023-10-20 08:17:52) 下一个

从古自今,不平则鸣,《伐檀》的作者一定心有不平。

伐檀(魏风)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坎坎伐辐兮,置之河之侧兮。河水清且直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亿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特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
坎坎伐轮兮,置之河之漘兮。河水清且沦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囷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鹑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

大致意思:
(砍出)坎坎(声)伐檀木啊,置它(在)黄河的水边啊。黄河水清而且有连续的波纹。不种植谷物,不收集谷物,为何拿取谷物三百束啊?不冬狩,不夜猎,为何远望你厅堂有(不宜有)悬挂小貉啊?那个地位高的人啊,不白 昼间的饭啊。
(砍出)坎坎(声)伐辐条啊,置它(在)黄河的侧边啊。黄河水清而且有直条的波纹。不种植谷物,不收集谷物,为何拿取谷物三百亿啊?不冬狩,不夜猎,为何远望你厅堂有(不宜有)悬挂三岁兽啊?那个地位高的人啊,不白 饭啊。
(砍出)坎坎(声)伐轮啊,置它(在)黄河的崖边深水里啊。黄河水清而且有圆形的波纹。不种植谷物,不收集谷物,为何拿取谷物三百捆啊?不冬狩,不夜猎,为何远望你厅堂有(不宜有)悬挂鹌鹑啊?那个地位高的人啊,不白 晚间的饭啊。

一眼看去,这象一个忙忙碌碌的伐木工把木头搬到河边时的抱怨:凭什么自己这么忙啊,那个君子不干活就有饭有肉,不公平。

但从伐木直接转向耕猎,这思路还是跳跃了点。如果说它由伐木起兴,一般起兴也就开个头,它到最后一章还在讲伐木,不是惯例。

是不是砍伐檀木太吃力了,以至于作者念念不忘呢?他到底在砍哪种檀木?

红檀、紫檀很有名,它们是从南洋过来的。近来市场上多了各种黑檀、绿檀,它们是从非洲、南美洲过来的。如今少为人知的豆科黄檀、榆科青檀才是《诗经》里的檀木,中国原产。黄檀多见于海拔600-1400米的坡地,青檀长在海拔100-1500米。可惜几千年砍下来,黄檀是成了近危,青檀好一点,但也是三级保护植物。它们现在依然在山西生长,不知两千多年前《伐檀》里写的,到底是黄檀还是青檀。鉴于古魏镇海拔525米,或许是常见于海拔800米以下的青檀吧。


黄檀和青檀

无论黄檀还是青檀,都质地坚硬,耐磨耐用,砍起来也不容易。它们还有另一个共同点:不形成心材。很多树木到了某个树龄后,树干中心的颜色会比旁边深,中心这一块就叫心材。一般来说心材中的薄膜细胞会死亡,淀粉成分消失,树脂、酚类等物质增加,水分减少。所以心材要比边材耐用。而两檀的原木中大概仍存有不少淀粉,营养丰富,招虫引菌容易坏。

图中的心材是红木

以前有些木匠会让原木泡水,我猜把淀粉之类泡点出来,然后再起些化学反应什么的,这样就不合虫、菌的胃口了,或许能更耐久一点。

不过这种方法有其适用范围,不知道黄檀和青檀适不适合泡水。从诗里看,沉重的檀木可能是特意运到黄河边的,放置木头时,作者顺便观察了一下河水。

“涟猗”很好猜,大概就是后世的“涟漪”。不过字典里查不到“直猗”和“沦猗”。找来找去,看到丁光涛先生写的一篇文章,从物理学角度看《伐檀》,把它们理解成制作车轮时所见的水波形态,于是茅塞顿开。
树干的形状不规整,放入河中,激起的波纹也不规律,用“涟猗”概括。

车轮是圆的,把它放入水中,可以想见一圈圈的波纹,大概是“沦猗”。

古代木制车轮,考工记配图

如图所示,车辐很直,它激起的波纹如何呢?找根直的小树枝试一下,水波在与它平行的地方确实象直线,估计这就是诗里说的直猗。

根据《考工记》的记载,好的车轮要“可规、可萭、可水、可县、可量、可权”。“可水”这一步就是把轮子浮于水中,看它沉于水中部分是否均匀。因为车轮的重心最好在轴上,转动起来才不费力。如果浮得有点歪,那重心肯定偏掉了。同样道理,车辐要浮得正,这样它受到的压力直接传到牙上,轮子才经久耐用。

《考工记》大概成书于春秋末、战国初,比《伐檀》的年代晚一点;但技术有个积累过程,很可能在这之前人们就已经用水浮法做质检了。从诗中看,车轮和车辐各有其测试地点,测试车轮处的水更深。如果它们没浮平,匠人会立即拿起工具修正,伐木坎坎。

伐木之后是耕种:诗中衡量谷物的三个量词,只有“亿”字还在用,但应该没有现在的“亿”那么多。从顺序来看,它大概介于“束”与“捆”之间,君子不劳而获,不过所获也不太多。

最后说三种猎物,小貉排第一。

成年貉大多数在3公斤到6公斤左右,体型不大,更别提幼年貉了。

“特”是三岁兽,诗里没说清楚到底是什么动物,但作者能一眼认出来它几岁,应当是整只的,没切块。所以它的体型多半也不大,不会有人在房梁下吊只整猪吧。

鹌鹑超市里有卖,经常是几只一盒。想到这里不由感叹:彼作者兮,眼神好兮。

它本来就灰扑扑的不显眼,他却隔个院子,远远认出了那个吊着的小东西,这人肯定是个好猎人啊。由此来看,他大概也善于种地。如果再加上制轮,等等,制轮好像不太对。

《荀子 劝学》写了: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

这圆圆的轮牙并非是用一块大木头砍出来的,它是直木条加热后弯曲而成的形状。高手做出的轮子可以用圆规去量,所以《考工记》的第一条就是“可规”。这技术含量比“可水”高吧,为什么作者不提輮制,却写了浮水呢?

好像可以编个故事:

有个平民,行动敏捷,心思细腻;种地、打猎样样在行,一直是同龄人里最出挑的。有一天,他突然发现大家都在谈论另外一个好久不见的人,学艺归来,会做车轮了。据说替官府做轮子,待遇很好呢,于是他就留了心。

果然,春天没见那人耕种,收获的时候家里却多了粮食;狩猎队里没见过他,回来后倒看见猎物吊在他家的厅堂上。这日子不错啊,不但有粮,还顿顿有肉。他就想着从那人身上偷师。

可惜那人也怕工作被抢,技术藏得死紧,跟防贼似的。他日日留心,经常张望,也只看到了浮水那一步,因为它是在黄河边上进行的,实在藏不住。

费了这么久的心力,却没什么收获,他不甘心。

藏技术是吧?藏起来了谁都不知道,正好让大家评评理:你那点所谓的技术不就是砍砍木头,看看水嘛!还有别的吗?证明给我看啊。

单凭砍木头你就不种粮食不打猎了,你什么出身?还当上“君子”了啊。

这番话咄咄逼人,却有老大一个破绽:波纹无关紧要,说得仔细;木头的漂浮状态才是重点,根本不提。他在等那人气愤之下,反过来嘲笑他的无知,争执中说不定就透点诀窍出来。

可惜这么好的一个坑,没有人跳;不管他四处煽风点火,那人拿定主意,装聋作哑到底。

打不起来,这热度维持不了几天。于是,他写了首诗,让热度长长久久下去。

诗写得精彩:不稼不穑,不狩不猎,不素餐;样样都是事实,配着河水的涟漪,似怨非怨,流传数千年。

我粗粗数了一下,《诗经》里大概有六十一首诗提到过“君子”,别的君子都符合贵族身份,就这首《伐檀》阴阳怪气。毕竟有谁会夸贵族:木头砍得好嘛。作者明知那人不算贵族,却特地用“君子”这个词捧他,大概就想适得其反。

后来“君子”的含义泛化了,不是贵族也称君子,但这首诗提出的质疑还在。

百年后,公孙丑曰:“《诗》曰:‘不素餐兮’,君子之不耕而食,何也?” ——战国,君子们师从诸子百家,到处游说,出国做官。

千年后,白居易说:“今我何功德,曾不事农桑。吏禄三百石,岁晏有余粮。” ——唐朝,开始科举,白居易在江南得知有进士科,刻苦读书,后来又经顾况推荐,在上千人中成了当年考取的十七个进士之一。

就算曾为成功清清白白竭尽全力,于新富者而言,别人要是对他说:“靠传统上最正当的手段,你致不了富”,这话还是很难接。

时代变了,社会变化引发的不平之气,一直没变。

[ 打印 ]
阅读 ()评论 (0)
评论
目前还没有任何评论
登录后才可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