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古的风气，大概两千多年前就有了。比如，《史记》里夸宣王，说他即位时效法周朝开国君王的遗风，把文、武、成、康，四个周王都列一遍；接下来就嫌他不籍千亩，还不听劝，跟祖宗反着来，后来战败了吧？
读的时候觉得很有道理，回头一想，不对呀，这籍田和打仗有什么关系？不籍千亩和败于千亩，只碰巧在同一个地方而已，籍田又不是拜战神，哪能包打胜仗。
要么，是后人看宣王不爽，故意拿祖宗压他？看毛公鼎的铭文，宣王本人很注重先王。
毛公鼎
它相传在道光年间出土，有铭文五百字左右，絮絮叨叨记了周王好多的话。这语录以文王、武王受天命开头，追忆一番当初的辉煌，再简述几句如今的困境，希望毛公能好好帮他。
铭文艰深，有一句：毋折缄，告余先王若德。大概能懂，可能是：别闭口不言，告诉我先王的美德。
正好，《郑玄笺》认为下面这首诗说的也是宣王时代的复古。
无羊（小雅）
谁谓尔无羊？三百维群。谁谓尔无牛？九十其犉。尔羊来思，其角濈濈。尔牛来思，其耳湿湿。
或降于阿，或饮于池，或寝或讹。尔牧来思，何蓑何笠，或负其餱。三十维物，尔牲则具。
尔牧来思，以薪以蒸，以雌以雄。尔羊来思，矜矜兢兢，不骞不崩。麾之以肱，毕来既升。
牧人乃梦，众维鱼矣，旐维旟矣，大人占之；众维鱼矣，实维丰年；旐维旟矣，室家溱溱。
大致意思：
谁报你没有羊？三百连系一群。谁报你没有牛？九十它们的七尺大牛。你的羊来啊，它们的角（如）湍流。你的牛来啊，它们的耳迟缓。
有时下从大的土山，有时喝水从水塘，有的卧着有的变动。你的牧人来啊，负荷着蓑衣，负荷着斗笠，有时背负他的干粮。三十连系一个品种，你祭祀用的家畜就全了。
你的牧人来啊，因为可以劈开的粗柴，因为细柴，因为雌、因为雄。你的羊来啊，谨慎小心、不自安的样子，不亏损不毁坏。指挥它们用胳膊，全部来已经登上了。
牧人于是做梦，众人连结鱼了，龟蛇旗连接鸟隼旗了。很有身份的人推测它：众人连结鱼了，确实连接丰年；龟蛇旗连接鸟隼旗了，王室、家国兴盛。
《毛诗序》说，这是宣王考牧也。宣王完成了放牧的制度。
但《周礼》上早定好了制度，哪用得着宣王出手？
《郑玄笺》为大家解惑：因为厉王坏了规矩，所以才要重新达到先王的标准嘛。
反正厉王好利，动过大家的蛋糕，说不定就有这事呢？
其实牧人放养的家畜应该算是公有。《周礼 地官司徒》上说：牧人：掌牧六牲而阜蕃其物，以共祭祀之牲牷。凡阳祀，用黝牲毛之；阴祀，用黝牲毛之；望祀，各以其方之色牲毛之......
据《周礼注疏》记载，六牲是牛、马、羊、猪、犬、鸡。办仪式时，这些牲畜或深埋、或沉水，或者让大家享用。周王领头，后面依着次序来。说是周王的羊，其实真正归他的，也不过是一块肉。哦，或许还有筋、角、皮、骨之类的材料，收到玉府后，说不定能用在他身上。
那么，以无羊为题，是嫌这些牛羊有名无实吗？
不象，本诗开篇就说，羊群都是你的，公认的嘛。
或者，周王不知道自家有多少牲畜？
有可能。诗里写了，牧人过来时要带雨衣、斗笠，有时甚至还带干粮，多半道路遥远。如果要临时用羊，大概得去市场上买，万一传到周王耳朵里，肯定觉得自家没羊啦。
编个故事。
先设定背景：两、三千年前，靠天吃饭。人们怕遭灾，勤于祭祀。《周礼》上记了很多跟祭祀有关的官职，其中颇有几个负责供应祭品。
牧人是养殖大户，六牲都能养，另外还有各类专才，比如：牛人、羊人、犬人、鸡人；不过他们大多数只在祭祀仪式上供牲，唯一例外的是牛人，他真的养牛。
《周礼》说邦有六典。这六典对应了六个大官：冢宰、司徒、宗伯、司马、司寇、司工。上面那些专才在大官间的分布很平均：牛人归司徒，鸡人归宗伯，羊人归司马，犬人归司寇。牧人比较特殊，他记在司徒的名下，却归司寇下面的夷隶管，我们的故事就此展开：
原先，牛人和牧人都归司徒管，那边相当于后来的户部。等西周国力衰弱，出去放牧不太安全了，就找警察撑腰，把牧人这个为大家服务的编制划给司寇（刑部）。
六牲里，鸡、犬、猪可以家养，谁都看得见。牛、马、羊需要出去放牧，别人就不太清楚了。户部还好，有充人提前挑选牲畜，并精心喂养一阵。但司马（兵部）那边没这个讲究呀，偏偏他们还经常出兵、田猎，动不动就要斩牲。
宣王常用兵，而牧人的编制没变，哪来那么多人手养羊牲？羊人一趟趟催，等很久，说不定就等到一句没有。看看人家犬人、鸡人，轻轻松松，手到擒来，不能比啊。
仗打赢了还好，输了难免怀疑自家祭品太差，神明保佑对方。
问责吧。
羊人喊冤，他已经想尽了办法，就是拿不到好羊。于是，他上司到处抱怨。
司寇被旁敲侧击几回，养成了亲自查看的习惯。有时去早了，牧群正在下山；晚一点呢，它们已经喝完水休息了。看着漫山遍野的牲畜，司寇觉得这事好解决。他问牧人，这么多羊，干嘛不给羊人呀？
牧人大倒苦水，说：别看这羊多，那都是有主的啊。重要的祭祀讲究全色，不能有杂毛；有时候还要按祭祀方位定毛色，每色我都要留三十头，以防万一。上次一不留神，羊人偷偷带人过来，抱了两头青羊就走，我追了三里地才抢回来。今年户部、礼部都要这个色的，光他们两家就不够分，我正头疼呢。
司寇说：那还是先给礼部吧，户部那边，你顺手打点柴草送过去，陪陪礼。另外，多养几只杂色羊，应付一下羊人。
牧人叹口气，他们要的量大，几只可不够。本来，五里外有几个草场，可以在那里多养点。但现在，那些地方都被兵部占了养马，让我走远点，别误了王的大事。我能说什么？现在我放羊的地方都在三十里开外，有时候一去好几天。荒郊野外的，不敢多养啊。别说遇上豺狼虎豹，走散几只我就找不回来。
司寇一看，果然，牧人的蓑衣、斗笠都放在旁边，甚至还有一袋干粮。想想他风餐露宿的，确实辛苦，就勉励了几句。
过几天，他上朝时遇到了司徒，特地去打招呼。司徒客气一番，接着说正好缺点细柴，司寇就让牧人送来了。在这几个同事里，大宗伯跟他关系最好，因为礼部祭的是昊天上帝、日月星辰，司中、司命、风师、雨师......没人敢耽误。户部祭的五帝、社祭，也很重要，不过他们有充人提前准备。牲畜不够，诉诉苦，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了。所以司马在抱怨的时候，司徒不说话。
司寇憋了一肚子气，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多去查看。一次大祭祀之前，他又去确认牧人送来的祭品。牧人要在上司面前露脸，把羊群指挥得如臂使指一般。司寇高兴，心想，这回总挑不出错吧？
第二天，他又去看羊，牧人犹犹豫豫，告诉他刚做了个怪梦，不知会不会有妨碍。司寇立刻拉他去占梦。
牧人听说过，礼部有专职人员，能以日月星辰占梦，不但比他高一等（中士），冬天还要给周王解梦。莫非这回要享受周王待遇了？有点惶恐啊。
没想到，司寇竟然找了更厉害的大卜（下大夫）。大卜占梦，看的是国家吉凶，牧人大概做梦都没想过自己能这么重要。
大卜说，众人跟鱼一起，是好事，丰年之兆。龟蛇旗跟鸟隼旗一起，也是好事。州里用鸟隼旗，县鄙用龟蛇旗，这预示着上下一心，国家兴盛。
司寇是笑着回去的。
隔了几天，宣王的军队回来了。仗打得不好看，司马再次甩锅，又说祭品不够。刚巧宣王就在现场，他深以为然，赶回来问责。
司寇大怒：你说你没羊，那一群三百只的是什么？还说没牛不够隆重？我数过了，光大牛就九十头，轰隆隆走过来，跟洪流一样。而且每种毛色都准备全了。你的牧人可怜，跑到老远去放牧，近处牧场都让给兵部养马了。就这条件，他还经常过来，給户部送柴。邦国的重大祭祀，他什么时候耽搁过？上次送羊来的时候我去看了，那真是令行禁止，羊群纪律严明，不比军队差。当晚他还做了个梦，大卜说，这是邦国的吉兆。神明对他很满意。
宗伯在边上帮腔：是啊是啊，我也见了，他养的羊很有灵性，那个吉梦应该是神明给王的好兆头啊。
司徒点点头：牧人送的几次柴都不错，后来都用在祭祀上了。说不定因此取悦了神明，得了吉梦。
宣王不服气，但也不想跟吉梦作对。后来就加了条规矩：当牧人没羊的时候，羊人可以问上司要经费去买。
史书上记着，宣王的大臣们出过不少好主意，王弗听，王不听，王就是要按他的意思办。
怎么我越编，越觉得宣王也不能独断专行呢。这满篇都是尔、尔、尔的诗，照样收入《诗经》，连宣王子孙都得一遍遍地听它教训。幸好诗句本身很美。说不定，连汉朝的毛公也只能无奈地说句宣王考牧，以示天子英明。
注：
1、从六牲对应来看，只缺了豕人。马人也没有，不过大官就叫司马。他手下还有校人、巫马、廋人、圉师、圉人；除了供马牲之外，还有专人执掌马政，给马看病，选马，养马......牛人也很受重视，等级比牧人高。
2、冢宰是六官之首，地位摆在那里；司工搞技术，他们两个的手下没有专职供牲人。
3、司徒下面有委人，负责供应粗细木柴。
4、祭祀时也会用鱼牲、禽牲，还有野牲什么的，估计这些就不是牧人的事了。
5、若牧人无牲，则受布于司马，使其贾买牲而共之。， 这句话真写在羊人的职责里。
6、其实把这首诗安到厉王的头上，更符合史书给人的印象。奈何它排在《斯干》后面，不能更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