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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诗经,备受瞩目的美女——新台、二子乘舟、墙有茨、君子偕老

(2023-02-14 08:43:43) 下一个

子曰:诗三百。孔子说的当然不是唐诗三百首,他在讲《诗经》。这三百多首里面,却最少有两首说的是同一个女子:宣姜。邶风里的一首诗,注释里首先出现了宣姜这个名字,后一首又提起她。接下来的鄘风,第二、第三首还有她。频率高得让我都怀疑:是不是一个人出了名,后人就会各种牵强附会,对看不明白的古诗强行解读以显摆自己的学问。诗经的时间跨度可有五、六百年,这五六百年里有多少风流人物,怎么就她备受瞩目。
新台(邶风)
新台有泚,河水弥弥。燕婉之求,籧篨不鲜。
新台有洒,河水浼浼。燕婉之求,籧篨不殄。
鱼网之设,鸿则离之。燕婉之求,得此戚施。

大致意思:
新台很鲜亮,黄河河水盛大。求温和的配偶,得恶疾不能俯视的人并不年少。
新台很高峻,黄河河水盛大。求温和的配偶,得恶疾不能俯视的人并不美好。
设了渔网,鸿鸟一直在旁(窥探)。求温和的配偶,得到这个有恶疾不能仰视的蛤蟆。

浓重的怨气扑面而来。
新台在山东鄄城的黄河北岸,造它的蛤蟆是卫宣公,倒霉的天鹅是宣姜。此地离卫国的国都朝歌二百多公里,卫宣公不在国都待着,却在这儿住了三年多,一副养外室的架势。但宣姜可不是卑微的狐狸精,她爸爸是齐僖公,那个有本事让宋、卫两国与郑国讲和的人物。这种爸爸怎么可能潦草嫁女,此事是始料不及。卫国求娶宣姜,为的是太子伋(急子),齐国人答应了。结果说好的年貌相当,翩翩公子,到了卫国却变成公子他爸。齐僖公大怒,一度想攻打卫国,后来虽不了了之,想必私下有利益交换,史书上好像没写。
万一没谈拢,齐国坚持要打呢?杀身之祸啊,卫宣公怎敢如此?他的色胆是惯出来的,上一次色胆包天的后果很不错,且听我慢慢道来。
卫宣公的爸爸是卫庄公,庄公死后。太子完继位,是为卫桓公。但是桓公的兄弟州吁自幼受父亲宠爱,不服他哥,终于在十几年后刺杀卫桓公,坐上了国君的位子,由此开了春秋时期弑君的先河。杀人者,人恒杀之。没过几个月,州吁就被卫国大臣石碏骗着出访陈国。出访期间,陈桓公依约抓了州吁。本来石碏是让陈桓公直接杀了他的,但桓公也不傻,抓而不杀,让卫国人自己处理。后来卫国只得再派一个大臣过来杀人。石碏不但在杀州吁上出了大力,他连自己的亲儿子石厚也没放过,让那个大臣一起杀了。州吁会去陈国,就因为对石厚很放心,连带着相信石碏。误信的下场就是双双被抓,双双被杀。这事是“大义灭亲”一词的由来。
国不可一日无君,卫国人把远在邢国,没有趟过浑水的公子晋迎了回来,立为卫宣公。这公子晋去邢国前,跟他爸的妾室夷姜有私情,生了急子(伋子),那个时候卫桓公还活着呢。卫宣公跟夷姜一共生了三个儿子:伋、黔牟、顽。后两个没查到是什么时候生的,我疑心他因此被扔到邢国为质。两人的私情,等他当国君以后过了明面。当时按规矩可以接收前任的配偶,只需走一个仪式。卫宣公没忘夷姜,走了这个形式,伋子由此成为太子。按时间算,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不过既然有了名分,那就是正经的太子了。
政治嘛,儿子也是资源。卫宣公让右公子教导伋子,应该算是给了右公子一个承诺的。右公子也尽心尽力,居然替太子伋说成了宣姜这门亲。
宣姜是出了名的美人啊,卫宣公的色胆蠢蠢欲动,这回没有哥哥能管他,只要把儿子支开,自取之,就成了。
宣姜生了两个男孩:公子寿和公子朔。公子寿作为宣姜的长子也是政治资源,被卫宣公交给左公子教导。
很多庸才,就怕手下关系好,属下斗来斗去,才能显出领导的重要。左右公子互相制衡有什么不好?只是这两个势力互相角力,太子伋和公子寿被裹挟其中,一定觉得很不好。

二子乘舟(邶风)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大致意思:
两个公子乘船,飘飘远去。想念公子,心中烦躁不安。
两个公子乘船,飘飘远离。想念公子,不要遇到伤害。

在小说的套路里,这两个公子应该势同水火,斗得你死我活。但史书上说,他们俩的关系很不错。前人认为这首《二子乘舟》是为了他们写的,希望他们能够平安。然而岁月并不静好。

左传
桓公十六年
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取之,生寿,及朔,属寿于左公子,夷姜缢,宣姜与公子朔构急子,公使诸齐,使盗待诸莘,将杀之,寿子告之,使行,不可,曰,弃父之命,恶用子矣,有无父之国则可也,及行,饮以酒,寿子载其旌以先,盗杀之,急子至曰,我之求也,此何罪,请杀我乎,又杀之,二公子故怨惠公,十一月,左公子泄,右公子职,立公子黔牟,惠公奔齐。

《左传》上说夷姜缢亡。宣姜和她的小儿子公子朔构陷太子伋。卫宣公就让伋子去齐国。让大盗等在山东莘县杀他。宣姜的大儿子公子寿把这件事告诉伋子,让他走。他不肯,说儿子不能不听父亲的话。公子寿只能给他送行,在送行宴上灌醉了伋子,带着伋子的旌旗先到莘县。大盗以为他就是伋子,动手杀了。伋子后来赶到,说你要找的是我,他有什么罪,杀我吧。于是大盗又杀了伋子。接下来当太子的是公子朔。第二年卫宣公就死了,公子朔立为卫惠公。左右公子拥立的对象被杀了,希望都成了泡影,自然就深恨惠公进的谗言。惠公四年,这两股势力携起手来作乱,打得惠公逃回姥姥家——齐国。惠公跑了,要再立新君,左公子泄跟右公子职商量好了,立了夷姜的二儿子,公子黔牟为君。

这一段故事略显突兀:不像他们的父辈——桓公、州吁、宣公,记载里刀光剑影、你来我往,机关算尽,道义放两旁,到了下一代,污泥里突然间开出两朵不通事务的白莲。明明可以换一条路啊,为什么要自己去送死?我翻来覆去想了好久。

从宣姜的视角:她本来是要嫁给伋子的,结果被他爸截了,连卫国的都城都没有走到,远远的拦在外面住了三年多。伋子没有对不起她。当然构陷经常是利益相关,比如为让她儿子作太子?但公子寿不像想当太子的样子。
从公子朔的视角:他构陷太子干什么?太子倒了,能接这个位子的也是他哥公子寿,怎么也轮不到他。左公子泄不是吃素的,没好处的事他干嘛要做?
从伋子的视角:美女宣姜应该是他的夫人,如果不是他爸横插一杠子,他俩的儿子说不定长得就象公子寿那样。公子寿是他看着从小长大的,如果他对公子寿一向很好,这完全合理。
从公子寿视角:大哥对他好,关系好不是很正常吗?公子寿年轻,当时最多十五,还没到官迷心窍、手足相残的年纪。
从大盗视角:杀了伋子应该去表功,但是连杀两个公子还敢回去禀报,连太子说的话都复述得那么清楚,他活腻味了吗?
从卫宣公视角:本来想杀伋子、立公子寿的,结果选好的接班人也死了,难道不该迁怒于人,折腾出点动静,杀了大盗消消气?然而这个大盗无名无姓,至此之后再无消息。
这段文字里,还有一个人死了——夷姜。有解读说:夷姜之死是宣姜构陷伋子的机会,那就是说,夷姜死的时间,同这二公子之死非常相近?古代交通不便,有心人要混淆一下时间,应该不难吧。
从夷姜角度:她本来已经做了宣公的夫人,等着儿子当国君的,宣姜来了,抢夫人的位置,还生了儿子。眼见着公子寿就要成人,有齐国势力撑腰,可能夺走她儿子的太子地位。
从左右公子的视角:要辅佐的人死了,那就再找一个。惠公是宣公指定的,跟左右公子都没什么交情,他立为国君时才十三岁,左右公子让他当了三年国君。这三年里,左右公子都不满意。他们联手造反了。造反要名正言顺,必须有个光明正大的理由。理由好找,得位不正喽。
左公子:我把公子寿教的特别好,先劝兄长逃生,后为兄长而死,品性高洁;要不是兄长愚钝,他们现在还活着呢。
右公子:我把太子伋教的特别好,先是不违父命,后来不肯独活,始终如一;我这儿还有太子语录,一定要写进去。
左右公子:他们是在陆地上被杀的,完全跟船无关。这一切的悲剧都起于惠公,所以他不能当国君,依我们看,公子黔牟就很不错。

这个故事,唯有从左右公子的角度来看是完美的,这两方势力清清白白,二公子流传千古,名至实归。

不是我多疑:卫宣公为宣姜造的新台离朝歌两百多公里。古代没有橡胶轮胎,没有柏油路,一路颠簸,卫宣公走不快的,去一趟最少要好几天。替儿子迎亲走出这么远,应该是爱子,顺便给齐国面子吧,他却劳民伤财,大兴土木,强娶媳妇。可见儿子的幸福、齐国的面子都及不上他自己高兴。那么这样自私的人,为何长途跋涉,抢在儿子前面先去见见媳妇?
设想这么一个场景:左公子看着右公子替太子找了这么强大的后援,心里焦急。这样下去,太子继位,右公子一派一定举足轻重,朝堂就没他的事了。于是偷偷跟卫宣公说:这事不妥当啊。太子娶了这个媳妇,以后在齐僖公跟前,他说话比你都管用。大家都不听你的话了,有事找太子,当你是假的。你是国君,宣姜这个资源应该你来拿。她连太子都肯嫁,岂有不嫁你的道理?卫宣公想一想,好像有点道理。但他是看脸的人,为了夷姜的美貌,冒着发配邢国的风险私通生过伋子的,资源再好如果难看他也不想要。于是左公子又说,听说宣姜极美,可以先去看看,万一名不副实,就让太子去娶好了。于是卫宣公为了美人,行五百里路,在右公子势力范围之外待了三年多,生了两个儿子才敢回朝歌。
这种胡乱猜测当然无凭无据,当年的勾心斗角可能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在史书上只有三个字——公取之,同一段文字里却记录了伋子两段对白,史官很懂孰轻孰重啊。另外,莘县离新台不远,新台是朝歌人心中的痛,眼睁睁看卫宣公自作主张,破坏政治生态。要说在这个地方的更远处发生过一场刺杀,应该很容易被朝歌人相信。

墙有茨(鄘风)

墙有茨,不可埽也。中冓之言,不可道也。所可道也,言之丑也。
墙有茨,不可襄也。中冓之言,不可详也。所可详也,言之长也。
墙有茨,不可束也。中冓之言,不可读也。所可读也,言之辱也。

大致意思:
墙上长了蒺藜,不能扫掉。深宫里的话,不能讲啊。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些话是丑话。
墙上长了蒺藜,不能去掉。深宫里的话,不能传扬出去啊。可以告诉你的是,这话很长。
墙上长了蒺藜,不能约束。深宫里的话,不能说啊。可以告诉你的是,那些话比较污秽。

是不是有点故弄玄虚?这是真不能讲呢,还是要勾起别人的好奇心,悄悄听他嘀咕?抑或是两人早已心知肚明,嘴上说不讲不讲,面上相视而笑呀?
有人认为这是在骂宣姜了。从上述的记录看来,宣姜没什么特别值得骂的地方,但是事情是在发展的。

黔牟作了八年的卫君,卫国人觉得有了完满的结局,齐国人却不这么想。先是右公子跑来做媒,齐国同意嫁女,结果临时更换新郎。然后齐女的大儿子死得不明不白,二儿子继位以后还被赶走,这卫国人哪里把齐国放在眼里?真当戏弄大国无所谓是吧?齐襄公要来周天子的王命,拉上盟友们去打卫国,杀了左右二公子,迎回卫惠公。

打仗只在一时。打完了,盟友四散,齐国自己也不可能派人长驻卫国。齐襄公要给自己的外甥想个长久之计,免得再被人赶走。

左传
闵公二年
初,惠公之即位也,少,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生齐子,戴公,文公,宋桓夫人,许穆夫人。

从夷姜的事情就能看出来,周朝的时候,婚俗跟汉昭君时代的匈奴差距不大,兄死弟及,父死子继。女人是可以象君位一样传下去的,这就称为“烝”。卫国人不是偏爱夷姜的儿子吗?伋子死了,黔牟跑了,还剩下一个公子顽不能留作祸患。这样吧,让宣姜嫁给他,一家人了,看你们这些卫国大臣们还能怎样。宣姜再嫁的时候,儿子卫惠公都二十多了。公子顽不乐意,又哪里由得了他。
这强扭的瓜还挺甜,宣姜又生了五个娃,可见岁月不败美人。

君子偕老(鄘风)

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子之不淑,云如之何?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瑳兮瑳兮,其之展也。蒙彼绉絺,是绁袢也。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展如之人兮,邦之媛也!

大致意思:
君与子一起(恩爱)到老,(她的)玉簪有六颗垂珠。举止雍容,如山河一般稳重,礼服走动间,蜿蜒曲折。她不淑啊,能拿她怎么样呢。
她礼服上的山鸡图样鲜亮绚丽,她自己的黑发如云,不屑用假发;冠冕垂着美玉,象牙作的发钗,(衬托着)白皙的额头。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她的礼服如玉般漂亮,盖着她的细葛布,是内衣。她的眉清目秀,额头宽广,确实这样的人呀,是邦国的美女啊。

赏析里说这首诗就两句坏话——子之不淑,云如之何,开头就定了调,下面再吹捧服饰外貌也是讽刺。但看上去每一段坏话都不少。第二段的“胡然而天,胡然而帝”,虽不明白具体什么意思,但“胡”总不能跟夸奖连在一起。第三段更夸张,哪有夸人说到女子内衣的?这作者绝对不温柔敦厚。

《墙有茨》故作神秘,不一定在骂宣姜,因为她的两嫁都光明正大,不是私通,没啥不好讲的。《君子偕老》应该是在骂她了,这一副看不惯,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千载之下都可想见。

骂又如何?公子顽就跟她偕老了,他当年不肯的时候,大臣们也没帮上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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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w911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x潇潇' 的评论 : 谢谢,写了好几天呢。
x潇潇 回复 悄悄话 您太厉害了!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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