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诗经》以后,自觉对看天书颇有心得,最要紧的就是两个字——别怕。看不懂是正常的,用茫然的双眼,到字典里把每个字都查一遍好了。字典里的条目太多,令人望而生畏?稳住,耐下心来,在长长的字义列表中挑挑拣拣,总能寻个解释,然后再放到原文里去编故事。
等反复查了多遍以后才习惯,常用字也许很陌生。比如“驾”字,它的本义是:以轭加于马上。把轭驾上了,就能赶着马走;“驾御”,“骑、乘”,“凌驾”之类的涵义,大概都由此而来。驾好马之后,大概是下图这种情形。
秦国铜车马
同样历经千年,有些字的意思也象铜车马一般不变,比如“攻”字,它的本义是:进攻,攻打;但《诗经》里的“车攻”,却不是指战车进攻。
车攻(小雅)
我车既攻,我马既同。四牡庞庞,驾言徂东。
田车既好,田牡孔阜。东有甫草,驾言行狩。
之子于苗,选徒嚣嚣。建旐设旄,搏兽于敖。
驾彼四牡,四牡奕奕。赤芾金舄,会同有绎。
决拾既佽,弓矢既调。射夫既同,助我举柴。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不失其驰,舍矢如破。
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徒御不惊,大庖不盈。
之子于征,有闻无声。允矣君子,展也大成。
大致意思:
我的车已经加工,我的马已经同。四雄马厚大,驾御说往东。
打猎用的车已经完成,打猎的雄马很肥壮。东方有圃田泽,驾御说去打猎。
这位君子去苗狩,派遣步兵喧哗。立龟蛇旗、陈设饰有牦牛尾的旗,搏斗野兽在敖。
驾御那四雄马,四雄马大。礼服上赤红的蔽膝、金属装饰的木底鞋,会同之礼连续不断。
射箭戴的钩弦扳指、左臂上的皮制护袖已经按顺序到位,弓、箭已经协调。射箭的成年男子们已经聚集,帮助我举柴。
四黄马已经加了轭,两侧最靠边的马美好盛大。没有错失它们的疾行,放箭往破。
马鸣声萧萧,旐旗末端形如燕尾的垂旒飘带,装饰在杆头的牦牛尾飘动。步行者、驾车者大警觉,大厨房满溢。
这位君子去远行,有听见没有出声。诚信啊君子,展示啊大成功。
本诗首章还没到战场,不可能已经进攻,所以那个“攻”字,可能是现在已不常用的“治理,加工”之意。今天的车子还需要定期保养,更别提西周时的战车了,它们大部分的零件都是木头做的,更容易坏。也许当时的常识是:要出门,先修车。等车修好了,接下来还要驯马,然后,望着前面一字排开的四匹大马,作者志得意满,往东去也。
去哪儿呢?东边的猎场。要走多远?没说,猜一猜吧。
《毛诗序》对本诗的评论是:“宣王复古也。宣王能内修政事,外攘夷狄,复文武之境土。修车马,备器械,复会诸侯于东都,因田猎而选车徒焉。”
作者多半是宣王的重臣,而宣王大部分时间住在关内。假设作者在他左右,就可以从镐京(西安附近)开始算了。
东边的猎场——圃田泽是《周礼》记录的九泽之一,千年后的《水经注》说它当时东西有四十多里,南北二十多里,由二十多个相互连通的湖沼组成。可能西周时也差不多:泽中道路交错如网,各类禽鸟、小动物在湖泊里、草丛中,来来往往,适合大军打猎。北魏之后,圃田泽又存续了一千多年,到清朝乾隆年间,它还残存有东、西二泽,以及一些水塘;而后,终究是淤成了平地。这地方大概在如今的郑州东部和中牟县一带。
从西安(镐京)到洛阳(成周)大概是372公里,周厉王曾带兵走过一个多月。洛阳到郑州,还要再走140公里,宣王可能要在路上花两个月。长途奔波,只为打猎?作者说,“田车既好,田牡孔阜。”,装备都置办了嘛,......好,他开心就好。
“田”字有个含义:古同“畋”,打猎; 那么“田车”、“田马”就是专门用来打猎的,“田车”多半不是首句中的“我车”。查一下它们的区别:
《周礼》说:“凡察车之道,必自载于地者始也,是故察车自轮始。......轮已崇,则人不能登也。轮已庳,则于马终古登阤也。故兵车之轮六尺有六寸,田车之轮六尺有三寸”。
意思是:车在地上走,所以察车要从轮子看起。西周时车厢在车轴的上方,轮子高了,人爬不上去;轮子低点呢?整辆车的重心也低,马就象在爬山,拉车很累的;所以兵车的轮子要大,省了马力,跑起来才快。打猎时不用强求速度,田车的轮子做小点,上下方便。当然六尺六是理论高度,各车马坑出土的轮子有大有小,不过很多轮子的直径在1米2到一米四五之间。假设车厢地板在70厘米左右(大概书桌那么高),要顶盔贯甲、一步登车,难啊。
西周战车示意图
田车矮,矮车配矮马。《周礼》说:“马量三物,一曰戎马,二曰田马,三曰驽马”。戎马“庞庞”,多半比“孔阜”的田马高大。
作者两套车马备齐,穿函谷,过成周,走了很久,终于开始大规模围猎了,却是在途经的敖山。它大概位于汜水镇以西,黄河、济水分流处附近。现在的黄河距汜水镇不到两公里,贴着南边的山壁流淌。如果横渡黄河,再向北走六公里左右,能找到一个叫汜水滩的地方。或许,当年的黄河靠着北边流,汜水由南至北,一直流到汜水滩,才汇入黄河;在它东面,济水从北边的高地上冲下,激流横穿黄河河道,在南岸冲出一个缺口,而后弯弯曲曲,流经敖山脚下,再绕到广武山的东边,流过荥泽。如果这种假设成立,宣王大军可能会走黄河故道与南部山岭之间的平原地带。后来黄河南移好几公里,那儿成了河床。在河水的日夜冲刷下,敖山倾入河中,它曾在哪里,说不清啦。
不过在两千多年前,敖山还草木茂盛,走兽甚多。走过路过,不能错过。众人在车上各立旗帜,围猎中,困兽犹斗,人喊马嘶。
诗中的“旐”是龟蛇旗,可能画了龟与蛇。但“旄”的图案并不确定,它指的是旗杆头挂了牦牛尾。
可可西里的野生牦牛
据说,当一吨重的野牦牛对人翘起尾巴,请务必快快逃走,因为接下来它就要攻击了。说不定,当牦牛尾第一次架到杆头时,也是一种攻击讯号?
野牦牛住得高:可可西里的平均海拔有六千米,就算是冬天,它们往下迁移,居住地也在海拔三千米以上。家牦牛体型小,可以下到海拔两千多米处。牦牛皮毛厚实,所以居住在寒冷的高山。有人说,摄氏15度以上,牦牛就觉得热了。关中平原的海拔只有几百米,按理离牦牛生活的地方老远,然而周人对牦牛并不陌生。《诗经》里有四首诗提到“旄”,三处指旗帜,一处是“旄丘”(可能指土丘的形状象牦牛)。
《尚书 牧誓》里说“王左杖黃鉞,右秉白旄”;白色牦牛尾,肯定不是野牦牛的(它们黑)。如今甘肃天祝县有种白牦牛,通体洁白,那时不一定有;不过要选根白尾巴大概没问题。天祝在青藏高原的边缘,到岐山大约690公里,全是山路。武王的白旄定是翻山越岭,千里而来。《车攻》里的牦牛尾不知是啥毛色,不过牦牛的产地都很远,应该也是难得之物。从诗句里看,周人对它们很珍惜,到了猎场才拿出来用。不知道他们打完猎后,会不会一路竖着旗过去,因为圃田泽就在七八十公里外,诸侯大概已经到了。
他们还得等,等宣王大军开到,驻扎,仪仗摆好。
接下来几章象拍电影:一辆马车缓缓驶来,拉车的四匹雄马神采奕奕,就近停下。车上的人站得很高,在地上迎接的作者,自重身份,不肯抬头仰视,他眼前最醒目的就是红色蔽膝。
西周男铜人照片,从腰间下垂的就是蔽膝。
铜人站着,鞋子不起眼;但来者要见礼,走动时,鞋上的金光在衣间闪现。此时,镜头拉远,一辆辆马车驶来,络绎不绝。
镜头一转,作者正把扳指往右手指上戴,稍稍转动、调节松紧;再拿起皮制护袖,戴上左臂;上弓弦,抽一支箭,张弓搭箭,试试手感,重新调整一下弓弦。镜头拉远,营地中,很多射手都在穿戴、试箭;再背了弓箭,陆续汇聚到一起。作者再次入镜,领头赶往猎场。猎场边已堆了些木柴,射手们抽柴在手,点作火把,高高举起,驱赶飞禽走兽。
此刻只见远处一车疾驰,扬起的尘土中,四匹黄马十分醒目,稍近些,才发觉它们两边还各有一匹红马,车上有一人张弓搭箭,不放过任何战机。
而后马蹄声渐响,镜头拉远,猎场里众多车马纵横往来,马鸣声此起彼伏,旗帜飘带飞舞,杆头牦牛尾在风中摇曳。驭手警觉地跟随猎物,车后的步卒们为马车提供掩护、追杀、拾取猎物。人们在通往厨房的路上往来穿梭,猎物成堆,都快摆不下了。
“四黄既驾,两骖不猗。”这两句诗,暗示了特写里那个弓手的身份。本诗有四个“驾”字,都跟赶车有关,但只有这个“驾”字前面用了“既”(表示动作已经完毕)。马还在走,驾御并没有结束;那么这个“驾”是本义:以轭加于马上。“既驾”的意思是:轭已经加上。
回头看铜车马,只有中间的马匹加了轭,两边的马要控制方向,不加轭的。四马加轭,再算上左右两匹,一共六匹马。天子驾六,神箭手只能是宣王。
猎打完了,领导也赞美过了,最后一章才是重头戏。它透露了巡狩的真正意图——“展”。
《左传·庄公二十七年》:“天子非展义不巡守,诸侯非民事不举。”
只有天子才能“展”,诗中的君子是宣王;“有闻无声”就是展示军威。
“闻”和“声”都与声音有关,但“声”字更倾向于从口中发出。军队远征,只听车声如雷,马蹄踏踏,步足声响,战士们沉默不语,军容整肃;跟敖山围猎时的喧哗形成鲜明对比,这当然是做给人看的,但观者不在诗里。
兮甲盘:“淮夷舊我帛畮(賄)人,毋/敢不出其帛、其積、其進人”。
这两句在说:淮夷以前是我的丝织品供应人,不敢不出他们的丝织品、他们的存粮、他们的劳力。
宣王带大军在圃田泽和诸侯汇集,浩浩荡荡,南下收税,哪个淮夷敢不上交?
作者大概曾怀疑过此行成效:路途遥远,敌况不明,自家人手也不是太多......。结果宣王拉帮结伙,把事先画的大饼做成了,战利品人人有份,真是诚信啊。
到了收获的时候,反而没啥话好讲,“有闻无声”四字已道尽了一切。几百年后,《孙子兵法》写道:“不战而曲人之兵”,“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说的大概就是这种情形吧。
注:
1、研究表明,牦牛的白色来自黄牛基因。大概不早于四千年前,要驯化后的黄牛跟随人类到青藏高原附近,这两个物种才有机会交配。杂交的第一代叫犏牛,公犏牛精子异常,没有生殖能力,要等七、八代以后才勉强可以。想把黄牛基因渗透回牦牛群里也不是很容易,所以我猜武王的白旄也许是天祝产的,现在它是唯一的白牦牛基地。另外,等毛色基因渗回去了,一开始大概是花牦牛。白牦牛可能属于基因突变。
2、诸侯郑重其事,人人穿“舄”,倒不光是为了好看。
《释名 釋衣服》“袜”下是“履”,“履”下是“舄”:“複其下曰舄;舄,腊也。行禮久立,地或泥濕,故複其末下,使乾腊也。”
他们在圃田泽附近见面,地面或有泥泞。古人的鞋子不太防潮,单单穿鞋,泥地里站久了,袜子难免阴湿,加上一层木头底就好多了,这就是舄。
《周礼 天官冢宰》里有:“屦人:掌王及后之服屦,为赤舄、黑舄”。黑木难找,不象是木头的原色。或许,这红、黑两色是木舄上的漆。
西周的墓葬中,有些墓主小腿两侧均匀分布着铜泡,比如宝鸡虢国墓葬、昌平西周墓葬;说不定,这就是诗里说的“金舄”。
假设,用很多细绳或者细皮条织成网状,从木头鞋底绕上来,一直到人的小腿。每个网结都缠绕在一个铜泡上,整张网的收口处卡在腿肚子上方,有点象现在的靴子;这样,木头鞋底就固定好了。铜泡既是装饰,又是调节绳结的地方,可以按腿型调整,穿好了,金光闪烁。墓主盛装入殓,两千年后,木鞋、皮绳早已不存,只剩下铜泡还在。
3、《周礼·春官·大宗伯》有言:“以宾礼亲邦国:春见曰朝,夏见曰宗,秋见曰觐,冬见曰遇,时见曰会,殷见曰同,时聘曰问,殷眺曰视。”
诗中“会同”二字,说明宣王这次来是有事相商,不是惯例(“会”);而且会见的诸侯很多(“同”)。
4、《尚书 周书 康王之诰》:“王出,在应门之内,太保率西方诸侯入应门左,毕公率东方诸侯入应门右,皆布乘黄朱。”
因为这句话,才猜测诗中黄马两边是红马。诗里特地点出中间是四匹黄马,很可能意味着两边马匹的毛色不一样。它们并驾齐驱,一样的尊贵,那么就猜个枣红马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