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不知道 第六章 示威的香水

      返美前两天的夜晚，我打电话给白文丽，告知了行程。白文丽问道：“你回去，咱们还可以通话的，对吧？“

      我说，“当然不是不可以，但我建议不要。咱们十二个小时的时差，一个人休息放松的时候，另一个正在工作。不在一个频道上，交流不顺畅。周末嘛，我得陪老婆孩子。“

      白文丽叹了口气道：“明白，我理解。你和你太太，也这样聊天吗？“

      我说，“偶尔吧。我讲给你的这些内容，在她是老生常谈，她也信主十来年了。你举的那些例子，她能讲的，也是我经历的。呵呵，新鲜感是谈话有趣的必要因素吧。“

      白文丽道：“这个词准确！你们许多观点我未必赞同，但确实是耳目一新。谢谢你，这些日子我学了很多东西。“

      我心想，同感同感，我也喜欢那些生动的例子。我们都安静了一会儿，我在夜色中散着步，心里涌出一丝不舍的柔情。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问道：“这可能是我们最后一次聊天了，我想问个问题，你可以不回答。“

      白文丽笑道：“哎哟，玩什么神秘？请问。“

      我说：“其实我一直等你问一个问题，但没有等到。最早你喝醉打电话的那次，你问我，怎么对付一个利用你、伤害你的混蛋。我想问，现在你有答案了吗？“

      一片沉默。

      我等了等，继续说道：“这些天听你举了许多有趣的例子，爸妈、女儿、同事、下属、闺蜜、表哥、表姐……但从没听你谈过你先生。你什么情况，我不知道。而且婚姻辅导有一个原则，尽量男对男，女对女，我本来也不适合帮你。我们教会有个很有经验的姊妹，我可以介绍你们认识。总之希望你走出困境，得到幸福。有首歌叫《耶稣恩友》，把难处带到主这里，很多痛苦就不必白白受啦。“

      白文丽叹了口气，又安静了片刻，终于道：“其实我没想瞒什么，只不过有点无从谈起。李耀，你知道我做什么的吗？”

      我说，“应该是有点权、管人的人吧？人力资源部的？”

      白文丽笑道：“我的官可比那个大多啦，具体我就不说了。我爸官更大，当然那是退休前的事。人吧，只盯着没有的东西。我自己挑中的老公，个儿高，一米八二。我一米七五，一直发愁找不到般配的男朋友。”

      这话让我醍醐灌顶一般，一下解开了尘封的记忆，我问：“你是不是在校队打过篮球？“

      白文丽道：“对呀，我以为你早知道呢。”

      惭愧惭愧，我这才对上号。上大学时，生物系有两个女生在校篮球队，一个姓白，一个姓郝。山西话里，郝的发音像黑，我暗里给她们起了外号叫黑白旋风。印象中有一个来自东北，脸部轮廓凹凸分明，很是漂亮。但东北女孩姓白还是姓郝，就不知道了。

      我正想开口问一下白文丽的老家在哪里，她已经接着讲起往事来，“年轻时傻，就看重这些表面的东西。他个子高，长得也帅，我们的结婚照在影楼做了一整年广告呢。那会儿他也体贴温和，很会哄人。唯一不足就是穷，门不当户不对，我都副科级了，他才是没转正的合同工。我爸妈都反对的，我大闹一场才结了婚，我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呢，哼。

      “成了一家人，我爸就给他安排了一个位置，有点油水的部门，现在也混成领导啦。我是独生女，自打女儿出生，我们就搬到父母家附近，白天我妈看孩子，晚上一起吃了饭再回自己小家。那会儿他对我爸妈、对我和孩子都很好，过了几年好日子。一句话，我们改写了他的人生，连他一家子穷亲戚也沾了光。说这些我不是邀功啥的，人就该感恩图报，不能忘本，你说对不对？“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隐隐觉得她这个想法有问题。

      白文丽接着道：“世上的事，就是此消彼长。我爸退休了，女儿长大了，我爸妈都没利用价值了。他位置坐稳了，求他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一天天变了嘴脸。先是不肯去我爸妈家吃饭了，抱怨家里十几年不开火，不像个家。我好心好意做做饭，他又这个咸了那个淡了，没一样满意。他弄的才难吃、才叫猪食！他还埋怨我父母管得太多，女儿做事拖拖拉拉，对他态度不尊敬……一句话，小人得志便猖狂！

      “我自己挑的人，又这个年纪了，怎么办呢？我一直忍着，不想让父母担心，也不想影响女儿学习。过去两年，我们就这么装假撑着。我甚至想，等女儿上大学离开家，离婚算了，好聚好散。

      “可他连这点功夫都等不了！前几天他也是参加同学聚会，一开始就表现异常。这么热的天，居然还西装革履的，给谁看呀！深更半夜醉醺醺回来，呼噜声隔着两道门都能听见。我好心，起来给他泡杯浓茶醒酒，你猜怎么着！香气扑鼻！“

      我吓一跳，以为捉奸在床了，却听白文丽道：”整个客厅都香喷喷的，你知道葆蝶家这个品牌吗？那可是低调的香水，居然能香到那个程度，哼，商场的香水柜台也没那么香！我转了几圈，才发现源头是他的西装！做贼心虚啊，已经扔到洗衣机里了！我进去把他叫醒，他还气哼哼地怨我吵了他睡觉。我问他那么香是咋搞的，他狡辩说，衣服挂在衣橱里，谁知道蹭上了哪个女同学的衣服。我骂他装傻，逼问半天，他才承认是一个女同学往他衣服上喷了香水，开玩笑的。那么好的香水开玩笑？开谁的玩笑？那是向我示威呢！借酒装疯，恨不得公开了吧？有胆子露面来找我呀！他骂我神经病，莫名其妙；我冲上去给了他两巴掌……算了，不说了，他把我变成了一个泼妇，冲这点我都不原谅他！”

      我听到白文丽粗重的喘息声，正努力控制愤怒。情况基本清楚了，还没离婚，必须尽快给他们做婚姻辅导。我旁听过林姐调节纠纷，她总是先安慰人，把情绪平复下来以后再讲道理。我该如何安慰白文丽呢？肯定她明事理、听得进不同意见？绝对不是泼妇？我一时词穷，踌躇间，白文丽恢复了平静，接着说起来。

      “你知道吗，李耀，我已经想好了，先找找看，有合适的那就离，我犯不着吊死在他这棵树上。没有合适的就拖着他，让他也别好过。我要找个私人侦探，收集好证据，逼他辞职。他不辞职我就找他上级领导，我爸的老部下，搞臭他，不辞也得辞！我们家给他的一切，官职、地位、财产，他什么都别想得到。他只配打回原形，回他那个一穷二白的小山沟去，懊悔终生。李耀，你们基督徒挺好，有合适的帮我介绍一个，尤其愿意回国发展的。高校、公司，我来安排，不成问题！”

      我为她难过，叹道：“别说了，白文丽，你已经乱了方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白文丽道：“你也太小瞧我了，那个混蛋就能让我乱了方寸？”

      我说，“圣经上有句话，智慧妇人兴建家室，愚昧妇人亲手拆毁。你刚才说的，全是在毁你的家…“

      白文丽尖叫道：“他才是毁这个家的罪魁祸首！“

      我忍不住说道：“这些天我们聊得挺好的，我一直觉得你是听得进不同意见的人。这件事我从圣经的角度分析一下，好不好？“

      白文丽大声道：“好，你说！“

      我尽量用平和的语气慢慢说道：“第一，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这个离开，不仅仅分开住，也包括了精神、情感、各个方面的独立。你们十几年天天去你父母家吃晚饭，简直不可思议！三代人啊，应该各有各的饮食习惯、作息时间，这么掺合在一起，谁都不自在---”

      白文丽打断道：“我看你是洋化了！中国传统四世同堂的都有，我们去吃顿饭，顺便陪陪老人，有什么不自在？我看他吃现成的，一大笔伙食费省下来给他的穷亲戚们，高兴得很！”

      我急道：“刚刚你还说他不愿去吃饭，抱怨家里不开伙，是不是你说的？！”

      白文丽不做声了。

      我脑子里忽然闪过“和女人没法讲理“这句话，觉得自己在做无用功。看在这些日子相谈甚欢的基础上，还是决定努力帮帮她。我缓和一下情绪才道：“我是男人，更有发言权。这个回家吃饭，你们感受肯定不一样的。你是回熟悉的父母家，他是去一个曾经看不上他、给了他工作的老丈人家，比应酬还累。再说谁没个不高兴、不舒服、不想吃饭的时候，全得忍着。除了吃，总还得陪陪笑脸说说话吧？对你父母也是重担呀。要我说，你出面，找个借口把频率降下来，一周去吃一次足矣！“

      白文丽道：“过去一年多，他一个月都未必去一次。没人稀罕，爱去不去！“

      我没接话，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婚姻关系的第二条就是妻子要顺服丈夫。你应该尊重他的决定，在你父母面前维护他。男女的需求不同，男人需要尊重，女人需要爱---“

      白文丽打断道：“我一贯如此，以前他怎么就不需要尊重了呢？你别教条主义啦！他利用完了，自以为翅膀硬了，就想从别人那里找他没得到的尊重了！哼，还有就是封建传统那一套，恨不得找个年轻小姑娘，给他生个儿子传宗接代。哈，我还得耐心点，等那个私生子出来，再断他的前程。让他们父子滚回穷山沟喝西北风去吧！“

      我听得刺耳，不知该说什么。白文丽冷笑道：“你觉得我很恶毒对吧？抱歉让你失望了。你那些准则不错，但得用在像样的人身上。我自己犯傻，嫁给一个下等人。之所以从不提他，就是因为他根本不配我拿他当人看！“

      一个官小姐，任性跋扈，正一步步毁掉自己的婚姻家庭。如果林姐辅导她，会怎么做工作呢？我决定迂回一下，不直接批评。我说：“咱们先换个话题，我给你讲个见证吧。是从我们教会一个专门辅导婚姻的姊妹那儿听来的，我叫她林姐。主人公姑且称之为小菊，化名，但是真人真事。

      “林姐第一次见到小菊时，她是个被丈夫外遇气昏头、近乎歇斯底里的人。她一会儿说要去丈夫单位大闹，要单位领导把丈夫的薪水每月直接寄给她，断他的财源；一会儿说要雇私家侦探，挖出那个狐狸精，给她好看。那时，小菊心里充斥的全是苦毒、愤怒，整个人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教会的弟兄姊妹尽心尽力开导她、帮助她，最终她信了主。

      “信主后，小菊开始反省自己的罪。起先丈夫被派驻外地时，她不愿舍弃上海舒服的生活，拒绝同去。但圣经的教导是，若不为祷告的缘故，夫妻分房都不可，分居就更不合神的心意了。长期的两地分居，导致丈夫的外遇。小菊开始认识到自己也有责任。在起初的愤怒中，小菊骂过很多不堪入耳的话，她为此认罪，不仅对丈夫，还包括那个第三者。甚至让丈夫转达歉意。

      “林姐第二次见到小菊是她信主两年以后，当时小菊还带了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一起过来。后来才知道，那个女孩就是当初的第三者。仿佛命运的作弄，那个女孩被派到上海工作，人生地不熟，只有小菊这个间接的熟人。没想到小菊热心地大大帮助她，到一个地步，这女孩主动和小菊的丈夫中断了来往，表示 ‘因为你妻子太好太善良，我不能伤害她’。

      “林姐最近一次听到小菊的消息，是她丈夫又派往黑龙江了。这次小菊毫不犹豫，全家一起搬过去。无论环境如何，家人在一起，就是温暖幸福的家。林姐问过小菊，怎么做到善待那个差点拆散自己家庭的女孩。小菊坦承，当时心中有很大挣扎，不愿意饶恕。但知道神要我们爱人如己，要饶恕仇敌，就试着去做。走出第一步，彼此熟悉了，发现怨恨越来越少，理解、同情、关爱越来越多。当小菊不再恶言相加，默默地去爱、去原谅时，夫妻重又走回到一起，重建幸福的家庭。

      “白文丽，你是不是觉得小菊太委曲求全了？太不给女人争气了？可事实是，她非常喜乐，现在夫妻感情特别好。我以前说过，神希望我们不以恶报恶，而要以善报恶。小菊就是好例子。不仅找回幸福的婚姻，将来神会奖赏她的好行为。

      “回到你的事上。第一，你先生是否有外遇还是未知数。就凭一次香水事件，我建议宁可信其无。就算真有其事，一个关系出了问题，双方都有责任。第二，离婚解决不了问题。每个人的毛病不改，会带进下一个婚姻，问题会卷土重来。下一次婚姻失败的几率更大，速度更快。就像你说的，你们也算有情人终成眷属，彼此是珍惜的，一起度过的岁月是宝贵的。第三，现在婚姻出现危机，换个角度，也许是转机。好好了解彼此的需求，做出调整，可能过得更幸福。

      “你知道圣经明确反对离婚吗？事实上，两个人结婚后，神希望他们最在意的是彼此。一个人不能爱自己的配偶，焉能爱看不见的神？小菊能做到那一步，是个好榜样，真心换真心啊。咱们以前聊过的，坚持正直、善良、爱心，一时也许吃亏；但长远来看，不会吃亏的。神看顾我们，赏善罚恶，祂必报应。“

      一口气讲完这些，我如释重负。婚姻矛盾的双方，只要愿意把指责从对人转为对己，就有了转机和希望。我的经历、身边很多朋友的见证，莫不如此。然而这个转变涉及了太多方面，从“以己为中心”到“以神为中心”，说来简单、行之不易。

      只听白文丽冷笑道：“你说完了？那我也讲讲我的观点。因为分居就有外遇，小菊还说自己有责任，你不觉得好笑吗？小菊有乱来吗？一个男人要胡搞，敢做就敢当，别找借口！要我说，他留在上海胡搞的几率没准儿更大！我客观说一句，小菊够窝囊，她男人够奇葩！他居然让那个第三者找小菊帮忙？这是人干的事么？简直得寸进尺，欺负人都没底线了！这些天我还觉得基督教挺好的，今儿算开了眼！这都不是重男轻女的问题了，简直是颠倒黑白、欺软怕硬。好人被欺负了，还反过来替坏人找借口，我绝对无法接受！“

      我沉默了片刻，决定终止谈话，“你陷在情绪里面，多说无益。将来你愿意的话，我可以把林姐的联系方式给你。再见。”

      关了机，我心里默默加了一句，我会为你祷告的，求神改变你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