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gyoung

随风而飘,能飘去哪里随风向而定;能飘多远随风力而定。
正文

山羊胡子(上)

(2022-10-13 14:18:10) 下一个

六九年,文化大革命正值高潮,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到了十一月,我们家住的大院里几乎家家“走五七”,我们家也随着这股洪流下放到了我们省的西部地区,一个偏远的叫陈家良的村子。村子很小,三十户农家小院排列还算整齐,南北两趟干打垒土坯房被一条东西向的村路分开,南边十五家,北边十五家,小队部在村子中间,对着小队部的是生产队的场院。村里一百多口子人,其中以陈性居多,占一半以上。在我们村子的北边三里路外是另外一个村,叫荒山子。大队部,供销社及小学校都在那里,是名副其实的经济,政治和文化中心。我上学的学校与供销社毗邻而居,即使是课间休息时间我们都能跑一趟那里。因此我们很多同学上学,都经常顺便肩负着上学以外的一个任务,为家里卖鸡蛋,然后用卖鸡蛋的钱买洋油(灯油)。在上学的路上,经常看到同学们除了背个书包外,还要一手拎个装鸡蛋的小筐,一手拎个洋油瓶子。

我那时正上小学,离开时的省城里都还没有复课,可在这里学校已经是按部就班的每天开课了。不过在那全国山河一片红的时候,虽然开课还是以政治课,劳动课为主,兼修文化课。从老师到同学再到村民,文化水平虽然一般般,政治觉悟都是杠刚地。阶级斗争的弦都绷得很紧。我有一哥们叫李三,他家虽是贫农成分,可他爸爸却成了坏分子。我不得要领,也不好追问,李三也支支吾吾不肯多讲。后来倒是从其他村民口中得知个中缘由。原来,李三的爸爸在和其他社员一起出工干活的时候,在田间地头歇息,男女老少亲戚里道地嬉闹着,不知是哪个看中了另外一个带在胸前的像章,索要不成就动手要抢,打来打去,不亦乐乎。李三的爸爸见状,说了一句“唉呀,抢那JB玩意干啥呀,累不累”。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不知哪个把李三爸爸的话给告到了小队,小队长不敢压事,就报告了大队。大队长姓陈,是个红脸精壮汉子,虽然没有啥文化,能认识一些字但是不会写,但是记忆力超强。公社县里开个会不要记录,回来传达会议精神一句不拉,村民们都挺佩服尊敬他。这李三爸爸的事告到了大队里,有人就说这是“反革命,现行反革命”。在那个年代,如果一个人被打成反革命,结局是尽人皆知。这陈大队长沉吟片刻,说:“这李三爸爸贫农出身,对新社会没有仇恨,对现实没有不满,也就是有些坏习惯“。其实这大队长的意思是说李三的爸爸平常爱说脏话,骂人成习惯。旁边的人就应声附和,对,就是坏习惯,坏分子。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大队部的讨论被传递到小队,再到村民,变成了“陈书记说了,这就是坏分子”,这样李三爸爸就成了坏分子,帽子就戴上了。你说这里村民的政治觉悟和警惕性是不是特别高?

时光荏苒,转眼来到了第二年的春天。大地复苏,草木发芽,灰蒙蒙的原野有了一丝新绿。每年春耕时节,学校都要放两个星期的春假,同学们回到各村,参加生产队劳动。等劳动结束,回到学校后,老师要求每个同学要写一篇作文,写有关参加春耕生产劳动的相关经历。写作文不难,难得的是写好的作文。时过经年,当时少年的我如今已然雪满白头,但我的那篇作文的两个桥段依然难以忘怀,因为这两个小段的描述,给我带来了刻骨铭心的伤害。为了描写人们期盼到来的春天,我先写了一些冬天的场景,凛冽的北风,灰暗的天空下土黄色的干打垒民宅,然后再对比过渡到春暖花开,冬眠已尽万物复苏。这一段其实是铺垫,未了烘托春耕生产热火朝天的场面。接下来,为了描写“春耕生产忙,千金小姐下楼房”,我是这么写的:“清晨我走在田埂上,松软的黄土地上冒出了新绿。初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融融的,鸟啼虫鸣一片生机盎然。远处,一个小伙子正在赶牛犁地,一手扶犁,一手把鞭子甩得啪啪响。一笼笼的土地在他的犁下变成了一层层的海浪,小伙子健步如飞,一会就到了我的面前。哎,这小伙怎么一脸皱纹啊,再一看还长着一撮山羊胡子,原来这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者,也加入了春耕生产的大军“。其实,这么一大段就是一个意思,忙春耕男女老少齐上阵。作文交了上去,不知何故落到了左老师的手里。这左老师长得很有特点,个矮腿短脑袋大,略有罗圈的腿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其幅度之大很是罕见。由于脑袋大,五官就显得很不协调。眼睛鼻子都显得小一号,嘴巴和耳朵却大的出奇。左老师讲课也有特点,他从进教室到讲完课,几乎不看同学们一眼,完全没有眼神交流。他说话时仰头望着天花板,死盯着一个地方,似乎他的听众是悬在半空中。他讲话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但是断句非常奇怪,经常断断续续的不连贯。他那天的话至今仍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那天,左老师来到课堂,一如既往的站在讲台上,眼望天花板,严肃认真的,一板一眼的说到“今天早上……我来…..上班……的路上,忽然看到…..地上…..有….一个闪亮的东西,我以为…..那….是金子,捡起来一看,原来是…..一块玻璃碴子。发光…..的东西,不一定都…..是金子“。这通没头没脑的一段话后,左老师拿出了一个作文本,作为范文要念给大家听,并加以点评。我认得那个作文本,那是我的。这并不奇怪,因为不是一次,也不是两次,我的作文被作为范文读给班里同学。

左老师的眼神从我的作文本和天棚间游走,开始读我的这篇“龙腾虎跃闹春耕”。开始还好,读着读着,就觉得那里不对劲儿了,当读到“灰暗的天空,土黄色的干打垒”,左老师几乎是一字一字念出来的,然后,眼望天棚,表情也僵硬扭曲开来。此时,同学们也感觉到了异样,教室里的空气也变得紧张起来。左老师停在那里,不往下念,也不说评语,足足有半分钟以上。我的心也一下子提了起来,预感到左老师好像不是要表扬的意思,难道是我的作文有问题?果不其然,左老师说“我们是农村,但也有砖房,你为啥不写,专写土房?我们大队部是砖房,供销社是砖房,学校也是砖房,为啥不写”?这太突然了,我本想着还是老师的褒奖,哪成想这是要把我变成讨伐的对象啊,我一时转不过弯来,蒙在了那里,心里在说”我写的是我们小队的春耕生产,我们小队就没有砖房“!话在嘴边就是说不出来。左老师还没完,接下来的一段话让我直接惊掉了下巴:“犁地的都是我们贫下中农,你在作文里说他长了一撮山羊胡子,这-人-怎-么-能-长-山-羊-胡-子”?左老师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完他的话,仿佛一颗炸弹在教室里炸开,同学们开始躁动起来,有的窃窃私语,有的还还把目光投向了我。我完全呆在了那里,眼前一片空白,脸上火热,犹如挨了一记耳光,心里边一万匹草泥马在奔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知到那堂课是如何结束的,也不记得那天是怎样回到家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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