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连载)沉眠满洲国:第二十三章(11-12)
第十一节:
天开始变暖,虽然晚上还会上冻,但修缮的活比新建好干多了,无论封则达还是柳弘君,都比接手监工的彭正夫和于铁铮着急。
成功去丛林店巡视一趟,快到晚饭的时候回到了办公室,看到外屋窗前多了一张铺着绿薄尼桌布的长桌,上面放着文房四宝,桌子边上还有一大卷宣纸,很是好奇的问彭正夫:“这是准备要写什么?你写字还跑到我外屋,墨客也嫌乎墨臭是吧?!”
彭正夫告诉他:矢村刚被晋升为了中尉军衔,并被正式任命为温林县宪兵队队长。应该和成功把剿匪的功劳分给他有关,他对成功也很敬重。矢村喜欢书法,成功的书法也并不外行。
矢村过来的时候,应邀的时候比划一下,会增加了解和感情,总比没话找话的绕圈玩要好吧。
彭正夫的司法股长,做事周全让成功非常满意。但能到今天的交情,还真就源于他的老奸巨猾。
成功到任之时,作为负责协调的司法股长,自然总要介绍些情况,比如主动介绍各位股长。轻描淡写或者诸事回避,容易被误会抵触新局长到任,屈居局长手下日久天长更难相处。涉及到的长短,有打小报告或者美化的嫌疑;只说基本状况,档案里都有,似乎在应付长官。 索性就谁都不说,以后遇到哪再确定该说不该说。但让新长官对自己有个良好的印象,也是非常重要的,那就介绍矢村最合适了。对了错了又不是一个单位的,小日本和中国人本来也就不一样,看走眼正常。剩下的就是对温林风土人情和社会现状多做介绍,见仁见智就难免偏颇。
“公安局其实需要仰仗宪兵队的地方很多。你不能和对待老南那样总是动粗。我们是文明之邦礼仪之乡,要用中华博大精深的文化来感召和征服他。这个桌子做好有几天了,本来是想把你搬到贺家客栈后,再把这屋也收拾一下。但我估计着任命令下来了,矢村很快就会来这嘚瑟儿,这也是他懂规矩的一面。” 看成功满脸困惑,把成功让进了里屋,又从兜里又掏出了一个小红绸子包,放到了成功跟前:“和击毙六子时一起被抓的两个,案子都给结了,我刚签署的释放令。柳记木匠铺的柳掌柜,从给我收拾房子开始,这二年都快成公安局劳工了,我就没好让他再给万老三拿钱,于球子家拿来了300块大洋。这是5根条子,人押了四个多月了,目的达到了,咱也不养活了。”
柳弘君这四个月都给公安局忙活了,南玄三也没好意思要他的2根金条,还告诉他别管了。
小胡子私下告诉过成功,于球子家里有不到10垧地,爹妈早就不认他了,还有一个兄弟。于球子家在三姓屯,他的妈是苗记药铺掌柜的苗贵诚的大姨子,和苗贵诚的媳妇是亲姐妹。于球子从小不愿意读书,长大不愿种地,心眼倒不坏,十几岁跟他爹学泥瓦匠。
四年前17岁,第一次从三姓屯来温林,来给袁家马场盖马棚,干了一个多月结算工钱回家前,袁家摆酒款待干活的六七号人。午后回家刚到北门的官道上,就遇到了带着个小闺女的逃荒寡妇,倒在了路边。于球子借着酒劲,就拽起孩子,把女人扛到了苗记药铺。老姨夫苗贵诚,着实的夸赞一番外甥心眼子好。逃荒的寡妇没啥大病,本来身体太虚,又跑肚拉稀。苗贵诚诊治完给抓了药,分文没取,还让母女俩吃了顿饱饭。
母女俩千恩万谢离开苗记药铺,于球子借口回家就追了出去,给安置在贺家客栈。于球子家也没回,照顾了几天,结果就睡到了一块。女人病一见好,便带回了家。
气得他爹把三人都给撵了出来。于球子无奈,带着女人孩子,回到温林到王家大院租了间房子。苗贵诚闻讯已是生米熟饭,还专程去了趟三姓屯,劝说过姐夫。于球子他爹说死不认,从此也在不许进家门。去年于球子的这个媳妇生了个儿子,他爹才算消点火。
于球子手艺不错,也能吃苦,养家本来没啥问题。但两口子都不会过日子,于球子天冷一闲下来,就好喝小酒、“看小牌(东北俗语-玩纸牌小赌)”,跟着街痞胡混。他妈想看孙子,过来了一趟,扔下带来的东西掉头就走了:“长得干干净净,家里像个猪圈……。”
这次为了于球子,苗贵诚找到里广义,彭正夫和南玄三看里广义和苗贵诚的面子,开出了大洋300块的价码。
于球子他爹怕跑了媳妇再拐走孙子,苗贵诚去了看守所,替他爹对于球子把话都说明白:
这次卖地拿钱赎他出来,家里的房子和地就没他的份了,他就不能再要求分了。于球子在里面多一天都呆不下去,当然一应百应。他爹卖了三垧地,苗贵诚把钱拿来,南玄三就让都送到彭正夫这儿。
彭正夫按南玄三说的,又把苗贵诚请到十里香,南玄三做东请苗贵诚喝了顿酒,彭正夫和里广义作陪:“苗掌柜几次登门看病,早该摆酒相谢,这些破事非得往一块赶,今天兄弟是躲无可躲,不得不请老兄喝酒有个交待。”满脸的真情实意,苗贵诚倒是听出了个大概,南玄三起身自己喝了一大杯,放下杯对苗贵诚抱抱拳:“非往枪口碰,干啥吆喝啥,兄弟也没辙……。”
没死在南玄三枪下,没当六子同案,苗贵诚已经感激不尽:“南股长大恩,容当后报……。”
彭正夫手里还有不到100块私收的钱,都是成功知道的,成功节前就有话,这样的钱都由彭正夫分配。彭正夫特意去刚开业的“祥顺泰”金店,将这些钱换回了11根条子,他和于铁铮就一人分了3根。
南玄三的原话是:哑巴豆和柴健立功,他赚处宅子,大家别眼红就行,他们这三人就都不参与分钱了。
成功有些不认识似的看着彭正夫:“于球子和万老三两家败坏点倒不多,作恶就得出血。但老南怎么一点钱都不拿?不都说老南见钱迈不开步,蛤蟆都能给捏出尿来吗?!”又看了看桌上的红绸子包:“再说,你那钱也够,就再多换回来一根,仨人均了多好,何必还有多有少的。”
“咱满洲国警察,还有逮到蛤蟆不捏出尿来的?也就局长你是读书人,一脸抹不开的肉。”彭正夫看成功很满意他的做法,递给了成功一根烟:“老南懂规矩,他那套宅子也值10根条子了。”
“这话得两说着。结案我认了,那就是他没干错,那个宅子其实是人家仨人的。这不成了咱们没干活的比人家杀人的人分的还多了吗?!”成功点着香烟:“这钱咱拿得就有些过分了。”
“上下有序、尊卑有别,这个道理他懂。”彭正夫安慰着成功:“那套宅子是他自己按住的,咱就不说啥了,否则就得20根都放在这。也可以让他分,但谁感到不舒服,他也别想舒服。”
南玄三弄到院子,没收拾几天,成功就知道。不仅是不想管,也是管不着:又没抢没夺,管啥呢?!
第十二节:
对于搬到贺家客栈去住,成功最初有点不太情愿:“住到了外面,厅里有急事不好找我,每天上班、下班还得来回跑……。”
“咱还卖给他满洲国了?!再说就屁大的温林城,我已经告诉宝泰隆了,让他给弄台自行车回来。过一阵时间,厅里就要给配跨斗子(侧三轮摩托车)了。关键是住在小老幺家,老妈和媳妇能帮你收拾屋子洗衣服。小胡子倒是勤快,但就是那手比脚也没强哪去。”彭正夫劝着成功:“你住在局里,我们都出去租房子的,好像都不顾长官似的,也显得我们不懂事。再说弄得跟盲流子似的,活得不嫌别扭?”
成功住进贺家客栈,第一天早晨,从客栈步行到办公室,矢村已等候在了他办公室的外屋。
看着矢村那身新军装,特别是擦得铮亮的马靴,成功觉得:彭正夫说话,比算卦的都准。
挂着中尉肩章的矢村,见到成功进来,立即起身。一手握着军刀的刀鞘,一手很规范的向成功敬礼。成功也很郑重其事的给矢村回来个礼,破例主动用日语说道:“祝贺矢村君晋升,也很高兴你能正式到任温林宪兵队,我相信:我们之间的合作,一定非常默契,也会非常愉快。”
矢村很吃惊的看着成功,以前不知道成功会日语,虽然说的没有南玄三地道,但也十分流利了。
“还请成局长多多关照!”矢村向成功鞠了一躬:“更希望能得到成局长的全力配合。”
成功把矢村向里屋让,矢村却向成功告辞。解释是正式到任,专程过来拜望成局长,不想打扰成功工作,宪兵队也有很多事。成功没有刻意挽留,正欲执礼相送,突然想起彭正夫的话,微笑着指了指窗前新摆上的书案:“久闻矢村君的书法造诣很深,何不在这让我一饱眼福呀。”
矢村又很意外的看着充满善意的成功,最初觉得这个夹带着纨绔子弟做派,弱不禁风的小白脸,就是个文不成、武不就的酒囊饭袋,一不留神就会被误读为南玄三的那种“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的滥竽充数者。现在看仍是仪表堂堂还风度翩翩,谁料想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比自己都毫不逊色。
稍作谦让来到案前,成功很是周到的为他铺开了宣纸,一直伺候在左右的小胡子,抢身上前给矢村研磨,矢村对成功微微鞠躬:“我是徒有虚名,不过是喜欢,但天资太差,还请指教。”
矢村提笔稍作思酌,抬头又看了一眼成功,成功仍然和善微笑着,伸手做出“请”的示意。
“共存共荣”四个大字,矢村又是一气呵成。成功看到也情不自禁的点点头,确实比他以往见过愿意炫耀书法的日本人,写得都好。矢村毕竟才是二十出头的年龄,也能算是天资不错了。
成功经不住矢村的一再要求,只是轻描淡写的点评道:“中国书法最讲究的是变化,两个‘共’字的变化,如果处理的再能明显一些,也就是用不同的结构和笔法表现,那就更完美了。”
自学成才的矢村从来没想到,书法还要讲求变化,仿佛是豁然开朗,没等成功拦下,就又在旁边写了一个“共”字,自己稍微退后一步欣赏片刻,便转向成功,以立正的姿态向成功深深的鞠躬:“谢谢成功君,您的教诲让矢村茅塞顿开。用中国话讲: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矢村不肯罢休,软磨硬泡的要成功写一条幅。很多中国的官吏,都在案头摆上文房四宝,多是附庸风雅。成功虽然军人出身的,但有大学辍学的经历,又是黄埔毕业,也不会连个毛笔字都拿不出手。刚才点评的一语中的,让矢村受益匪浅。这次邀请,当然不是想看成功的笑话。
不过中国军人确实是熟悉“兵不厌诈”,什么事情出乎意料了了,都该又是在情理之中。
就像一开始以卖鱼虾为生,三十九岁才进入定武军的第二十三师师长、吉林护军使,赫赫有名的惠威将军孟恩远,是一个大字不识的“拾簪将军”,却能草书极其唬人的一笔“虎”字,并常以此赠人。
孟恩远写“虎”字时,必由一位差官伺候。写到末尾一竖时,将笔停在纸上不动,由手疾眼快的差官,乘势将纸向怀中一拉,因此这一竖又平又直,好像很有笔力,虚实适宜的平竖不斜。
成功推辞不过,只好写下了“宁静致远”四个字,矢村彻底折服了。成功玩枪如果和玩笔一样的得心应手,那真就是他的福分。在北满这个荒僻的县城,能有两个书法造诣很深的知音。
矢村又一定要成功题好款,遗憾的是成功没有印章,但他也要好好的收藏起来。走到公安局的院子里,矢村不由自主的回身,还向里面看看:成功君说过喜欢喝酒,不知道酒量如何?!
成功回到里屋,端起小胡子每天早晨给他泡好的热茶,正在吹浮在上面的茶叶,送走矢村回来的彭正夫,洋洋得意的进来对成功自我夸张着说道:“怎么样局长,我老彭料事如神吧?!”矢村愿意秀书法,是南玄三喝酒的时候,和他显摆怎么用毛笔写字吓唬矢村的,彭正夫承认南玄三字写的漂亮,也非常喜欢,但一直鄙视他没有功底:“局长这一出手,绝对就能镇呼住他。”
“拉倒吧!我不是怕被他小瞧了,那二把刷子真不该嘚瑟出来;不是怕他嚤叽不走,就该让你出手吓唬吓唬他。”彭正夫的欧体字很有功力,成功极为赞赏:“但矢村应该算是一个明白人。”
“局长出手那还不把他给折服了,我可不想和他玩,老南说过没点耐心和酒量和他玩不起。”彭正夫嘲笑着,也替南玄三鸣不平:“南高丽和矢村混也不容易。”
成功对住进了贺家客栈,对南玄三也多了一份好感,但无论是心里和嘴上都不愿意承认:“谁逼他去和矢村混了?有哪个挨累就为图个腰酸腿疼的,还是自己有所企图,那就别抱屈。”不想让彭正夫觉得自己太刻薄,又把话拉了回来:“但南股长对周边的人确实不错,贺家客栈前面现在还忙活换瓦呢。别管是从哪勒来的大脖子,至少没白住手下人家的房子,被人白伺候了半年。”
“这也两说着,有粉谁还不会往脸上抹?来温林前几个月手里一分钱没有的时候,跟他干啥都看不出他的仁义。就是喝酒的时候,能感觉真是关心你,生怕你喝醉了。其实他妈的还是酒买少了,生怕他自己不够喝!”彭正夫知道成功带有的口是心非,免得他太过尴尬,故意附和着糟践南玄三,反正这对南玄三也没什么危害,也就是兄弟间开玩笑:“都是风箱改棺材——拉够了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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