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温慧池其人。
第一节:
温慧池本是个弃儿,他还在襁褓中,是被以渔猎为生的养父温牤子,在伊正县的松花江边上捡到的。随同“哇哇”啼哭的温慧池一起捡到的,是他穿在身上的衣服和包裹着的小棉被,被里还有一块连屎带尿的褯子,连同一双还没穿过的虎头鞋,都装在一只东北最常见的摇篮里,此外再没有任何他出生和生身父母的信息。温牤子和媳妇温肇氏,从他身上的衣服、包裹的被子和那双新鞋上,断定他是蒙古族人,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从他的身体大小推定,应该还是不足半岁。
温牤子在捡到温慧池后的几年,常去当初捡到他的江边,想再找到些痕迹。即便不能让这个可怜孩子回到富庶的家中,和生身父母团聚,也要在他长大成人后,对孩子有个尽量多的交待。
捡到温慧池是夏末的阴历9月,温肇氏往前推算,把农历的2月2,当了他的生日。除了好记,也图个龙抬头的吉利,企盼这苦命的孩子,能有出息的一天,温慧池连阳历生日都没有。
温牤子平时寡言少语很少说话,却经常对着睡熟中的温慧池念叨着:“可怜孩子,家里有好日子过不上,这是惹到佛爷不高兴了,给你设下这一劫,非让你跑到我家,来遭这份罪呀?!”
养父母都没有大号,温牤子是正红旗,老伴温肇氏是正蓝旗。都一样的少言寡语和吃苦耐劳,又极具责任心。他们没有生养过孩子,只领养了年长温慧池四岁,父母双亡的本家侄女琴子。
养父温牤子健壮勤劳,养母温肇氏贤惠勤俭。养父母的善良正直,对温慧池一生影响极大。为了养子养女,温牤子不惜耗尽自己的的一切。在温慧池的记忆里,似乎没见他有过清闲的时候。
无论整天忙碌着如何的疲惫不堪,只要见到孩子扑上来,总是脸上挂着笑;只要不耽误干活,还总是愿意把孩子背在身上,继续忙碌着。捡到温慧池的时候,温牤子已经是三十好几的人了。
温慧池从五岁开始读私塾,十二岁就被大字不识的温牤子,鬼使神差的送到了奉天读中学。能去奉天读书,在当地富裕家庭都是很少见的。至今都让温慧池感到奇怪的是,打他记事养父母便精打细算,竟然都是为了攒钱把他送到奉天。而两个苦了半辈子的老人,却都是目不识丁。
温牤子在此之前,从没去江城和鹤城,更没去过奉天。据温牤子自己讲,只是小时候去过一趟佳木斯,他每年只去趟伊正县城卖毛皮。平日里打到鱼,拿到几里地外的镇子里去卖,都打怵人多,在岸边宁愿便宜些就卖了。如果到佳木斯或江城卖毛皮,要比伊正县至少多卖一成到三成。
临去奉天的前几天,晚上隐隐约约的听到养母温肇氏少有的对养父发火,温慧池悄悄的溜下炕,轻轻的打开了房门,坐在堂屋默默地为他准备行囊的琴子,冲他摆摆手。温慧池蹑手蹑脚来到琴子跟前,琴子示意他不要出声,又指了指父母的睡房。温慧池听了半天才恍然大悟:是养母坚持要温慧池到能去的最大地方读书,养父倒也不反对,但是打怵进城。温肇氏是在连哄带逼,自己一人带着温慧池,或陪着温牤子领上温慧池都行,但温慧池不去奉天不行。最后还是温牤子妥协,没让媳妇跟着。
温慧池从小没干过活,读私塾的第二年,就懂得孝敬父母,散塾回家养父母也只要他读书。年纪稍大一点懂事后,特别进入镇里国民学校读书后,寒暑假在家,看到养父母和姐姐忙的不可开交,刚一伸手要帮忙,养父母连同一天学也没上过的姐姐,不管谁见到,都会赶过来从他手中夺走活计,基本是同样的一句话:看书累了就上炕睡会歇着去,歇过乏了就去读书……。
在这种唯一要求的督促环境里,温慧池自然比别人努力,且嗜书如命。进入中学后,新式学堂的教育方式和学科,也让温慧池十分兴奋和开心。直至中学毕业,温慧池的成绩,在学年都是名列前茅,回家报喜父母都喜笑颜开。
教授国文课的班主任老师,很看好温慧池,不但不限制他读杂书,还经常会借给他一些课外书籍。固然是因为温慧池的功课出众,更重要的是老师觉得:温慧池不是那种刻板死啃书本的书呆子。
温慧池性格又开朗好动,似乎在整天的疯疯癫癫和乐乐呵呵嬉闹中,就把课业全部完成了。老师们对没有恶习还懂得规矩,聪明勤奋又能够独立思考的温慧池,都寄予了极高的厚望。
奉天大城市也确实让来自偏僻乡村的温慧池,大开了眼界。读书和兴趣涉猎的范围,都非常广泛。他对一切都好奇,有一次就为了看明白一家碾米厂的机器,到底是怎么操作的,就能把米粒给脱离出来。他甚至不惜给操作的师傅,白白的当了半天的搬运工,满头大汗还很高兴。
第二节
读中学的三年,温慧池在奉天是无忧无虑中度过的。周末的休息,几乎都是被他的好奇心给占用了。只要听说有什么新鲜东西,他都要跑去看一看;只要是不讨人嫌,还都要亲手摸摸。
温慧池明白:淳朴的父母,都是大字不识,母亲只知道自己姓大“尾巴儿”的“肇”,却一直不会写。但他们都是认定只有读书才有出息,而且越大地方越开眼见。所以才不惜消耗自己,过年都舍不给姐姐买块花布,为供他来奉天读书。在他们的意识中,孩子出息就是对自己最大回报,并没想得济。温牤子还对温慧池愧疚的说过:“是你爸无能,不能送你去北平……。”
温牤子过五十岁后不久,终于累倒了,染上了痨病。温慧池直到这个时候,才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无法忍受养父拖着咳血的身子,再去钻山林和趟冷水,更唯恐没等自己去报答养父,养父便已经不在人世。民国六年(公元1917)年秋,温慧池中学三年刚一毕业,就瞒着父亲,在老师和同学的惋惜中,加入了奉军,在营部当了文书。当兵领饷也能做官,又立马就能给家里捎钱了。
老师和同学怎么也没想到,看似文弱刚满16岁的温慧池,竟然选择了当兵,都很惋惜:哪怕家中供养有困难,不能去读大学,进到类似师范这样不需要学杂费的学校,也不该自毁前程啊。
民国八年(公元1919年)5月,温慧池以少尉军阶,进入了张作霖主政东三省后的“东三省陆军讲武堂”的第一期骑兵科,与炮兵科后来成为少帅的张学良,成为了同期同学。
东北讲武堂学习的只是初级军事理论知识,但仿效日本,佐以较严格的军姿军容训练。转年4月,还不到一年便毕业了,温慧池被授予了中尉军衔,留校任军官教导队见习连副,半年后便晋升为上尉参谋。便按照养父母的的意愿,民国十年春,请假回家,和姐姐琴子完婚。
温慧池自己也觉得不适合吃饷扛枪,投身军旅其实完全是无奈。关外整日乱哄哄,和老毛子、小鬼子都常有摩擦;关内群雄纷起,大帅张作霖也跃跃欲试。温慧池更不想死在枪林弹雨中,留校就是想躲避前线的阵仗和炮火,他还有辛劳大半辈子的爹娘需要他来养老送终,不能让二老成为鳏寡孤独。
留在教导队,还有一个好处便是更有时间多看书,而读书也躲避了你来我往的酗酒和无聊应酬。志、典、诗、曲和经、史、子、集,诸子百家也都翻过,读的很杂很乱。温慧池从不死啃硬背,宁愿一知半解。但读书还算能过脑,不至于人云亦云的盲从,也有些自己的见识和感悟。
温慧池唯独对当时最时髦的《共产党宣言》和《新青年》,毫无兴趣,根本就看不进去。也曾试图过读完一本或一期,但往往一页还没翻过,就被扔在一边不愿拾起。军校的自然教官王建伍,虽然小温慧池两岁,但毕业于奉天师范,学识很为温慧池敬仰。他多次给温慧池拿来各类小册子,希望在深入浅出中,让温慧池对共产主义有所了解。温慧池最后无奈的对王建伍苦笑道:“看来我就是那种封建主义的残渣余孽,这些东西对我真的只能催眠,看着都头疼。”
八年过去,温慧池也算是仕途平稳。没有家庭背景和战场军功,一步一步升迁的很缓慢。温慧池还是很自足,要说美中不足的就是养父温牤子,坚决不肯离开伊正的家,随他住到奉天。
养母竭力让琴子去陪温慧池,怕他一人在外,饭都没热乎的,他俩自然也不会扔下父母。温牤子连去奉天看病都不肯,为了不拂儿子的孝心,在温慧池探亲时勉强去了趟佳木斯。
看病花钱太多,温牤子只抓镇里郎中的药,只要不卧床,就坚持渔猎。温肇氏和琴子谁也劝阻不了,又不敢告诉温慧池。温牤子终于在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底,吐血不治身亡。
温慧池奔丧后便申请离校,被调往东北陆军第十七旅,任旅部作战处的中校作训参谋。十七旅中将旅长韩光第,少年得志仅年长温慧池四岁。早年毕业于吉林省立警官高等专门学校,又在日本东亚高等预备学校学习两年。是民国9年(公元1920年)4月,“东三省陆军讲武堂”招收的第二批学员。尽管是以第八名优异成绩毕业,获得大帅张作霖望远镜、金表和军刀的奖赏,但毕竟是温慧池的学弟。韩光第遇到了这个小兄弟的学长,很是诧异又十分的困惑。
以往彼此并不相识,但以东北讲武堂第一期,少帅同期的资历,整整九年却仅仅混出个中校,无论如何怎么去想,也是想不通的。温慧池也没遮没盖,很直接的把自己为养父养母一直避战,毕业后当了四年队官和参谋,又做了五年教官的经历,很坦白的对学弟长官,报告了个仔细。
韩光第听罢唏嘘不已:“自古忠孝难以俩全,父母在不远游,以孝为先也是男儿大丈夫……。“长官见笑,不能为养父养老送终,实在是愧对良心。请长官放心,养母现有拙荆照料,生活已然无虞,慧池绝非贪生怕死之辈。”温慧池立正肃然回答,只想消除韩光第对他的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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