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苏副局长儿子失踪报案以后的第三天,南京长江段传来消息,说是岸边漂起一具男性尸体,大桥派出所通知家属和单位的人去认尸。
大家惊骇不已,一个个打起精神警惕地注意案情发展新动向。
下午,大家等来了前去认尸的办公室陈主任。老陈本来就是慢性子,这回看到大家巴望的眼神,动作又慢了些,点烟,吸烟,吐烟,急死大伙儿。火候到,这才娓娓道来。
苏紫阳这个年轻人身份不简单,父亲就是咱化工局苏副局长。老子前几年从东北调江苏任职,顺便把他儿子一家三口从东北也一起调过来,按政策照顾他们老两口。
苏紫阳大约三十七八岁,体态羸弱,走起路来直不起腰杆,前后呼扇,加上一口咬舌的东北口音,在南方就显得特别。妻子很漂亮,文静不言语,他们有一个四岁的女儿。
个人本事没看出来,是个工农兵学员,在研究所科室里跟着老工程师搞化工小设备设计,为人不错,稀里马哈说一些自己感觉有趣而很难引起附和的玩笑,就这么个人,不显山不露水的,好像不会有什么有趣的故事。
可是,一个没有公害的人为什么会无故死亡,而且还在遥远的长江边发现尸体,这是大家最想知道的内情,他的动机是什么?
大家屏住气,看着烟雾缭绕的陈主任,催促快速分解。
今天上午接到公安局电话,说是南京长江大桥派出所打来的。靠近大桥以西一公里的江边芦苇荡飘着一具尸体。打捞上来以后,发现身体已经鼓胀,肚子凸出像一个巨大的球,随时就要爆裂,头发已经完全脱落。
因为是盛夏,捞上岸边光裸的尸体已经臭不可闻,苍蝇黑压压嗡嗡响地把尸体都遮盖住了。面目看不清,因此不敢贸然确认。他的老婆没有走近尸体,大约还有十米,就非常确定地说,是他。
我们一起开车去附近的小卖部买了两瓶便宜的烈酒。然后让他老婆呆在车里,我一个人过去把酒洒在尸体上。
大家齐声说,你的胆子真不小。
嗨,我确实不怕,到底是咱单位的职工,认识。老陈一副老捕快的干练。
再往后呢?大家都想知道他的确切死因。
现在公安定性是自杀。老陈轻描淡写。
哎,众人叹气,似乎不太满意这个结论。
但是结论就是结论,谁人也无法妄猜。
这几天传言很多。
最为引人注意的传言,说是前几天的一个晚上有人看到苏紫阳半夜三更坐着一辆面包车从家属大院门口出去,人们猜可能是做生意的,倒卖紧缺物资什么的,这年头倒买倒卖盛行,但是没有人敢咬死确有其事。
想想人家父亲中年丧子,妻女丧亲够可怜的,就别瞎折腾了。
过了几个月,天气转凉。
苏副局长出现在主席台上镇定自若若无其事地传达上级指示,做政治报告。
苏紫阳的遗孀,依然年轻漂亮,参加了单位举办的班后英语培训班。
那个故事可能根本没有发生过,世界平静得止水一般。
二
季秋的晚风已经有些凉意,苏副局长苏田衬衫外面穿了一件米色开司米背心,凑着台灯看报纸,茶几上摆着一杯刚刚沏好的茉莉花茶。儿媳带着孙女用过晚餐回去她们自己的单元。苏夫人慢吞吞地不知道在做什么。
看了一会儿报纸,突然思绪想到儿子苏紫阳。几个月来,他一直在思考他自杀的原因。自然把儿子从小到大的过程每天像放录影带视频一样在大脑里前进倒退地反复播放,以图找出蛛丝马迹。
人死不能复生这个道理他知道,在单位的领导地位他知道,儿女私情不能影响革命工作,从几十年前参加革命出生入死那会儿他就知道。所以,他在外表现平静,克制,既悲伤又不失态。
他家庭的事儿有点儿复杂,不便多说,组织上交代保密工作做到底。
1950年元月,他的老战友夫妇前来与他们夫妻告别,委托他们去黑龙江佳木斯以东一个村庄去把他们当年寄托在农民家的两岁儿子接回来,同来的组织部长出示了文件,并做了安排。组织上不讲原因,他们也不问,一切服从组织安排。按照指示接回孩子与他们同住,并起名苏紫阳,随他的姓。孩子小,不懂事,只知道眼前的两人是他的亲生父母。隔了一段时间会说话了,就喊他们爸爸妈妈。
从那以后,老战友没有了音信。
直到1979年初,再去组织上打探,被告知夫妻俩在离开他们的当年便遇难身亡。中华民国国军中将谍案案发,牵连大量潜伏的间谍以及亲共嫌疑人员。他们夫妻一直跟随地下组织没有暴露共党身份,以情报打字员作掩护在中将手下潜伏多年,这次一并被挖掘出来,在台湾被处以极刑。
因此,苏紫阳被领养时已经是孤儿。
组织上征求他们夫妻意见是否现在就向儿子摊开他的身世,二人犯难,最后大家商量,还是暂时不说的好。直到苏紫阳上大学才告诉他实情,然而,对一辈子都跟着他们生活的年轻人来讲,没有必要再追认已经亡故的父母,一切照旧。
苏紫阳曾经结过婚,前妻得急症突然去世,没有子女,让他心理受伤,一直不再找对象。这种事情老两口跟着着急,但是也不敢多说,努力要努力,但是得看机会。
三
1980年在京开会期间,专门拜访了任化工部科技司长的老战友郑燮林。
他们是出生入死的战友,苏田曾经把受重伤的郑燮林从枪林弹雨战场上背出来。后来他们保持友好关系,两家经常来往,尽管苏田一直在地方任职,去北京看望老郑多一些。
文革前每年放暑假,只要苏田进京,就会带上苏紫阳,把孩子留在郑家与郑家的孩子一起过暑假。郑燮林有三个孩子,长子比苏紫阳大一岁,二儿子小一岁,最小的姑娘比苏紫阳小十岁,是第二个妻子生的。男孩子玩儿一般不带小妹妹。
1966年红卫兵大串联,苏紫阳带着他的黑龙江红卫兵团来到北京,约同郑家弟兄俩一起去天安门广场接受毛主席接见。他们之间相处更好,如同亲兄弟一般。
1980年,再见到郑家小女儿郑华,此时已经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让苏田夫妻俩跟着乐呵。女孩子知道疼人,他们老夫妻到北京,她热情地不得了。掐指算来已经22岁,还没有结婚。
郑华刚刚给父亲闹了别扭,因为他十分讨厌女儿交的男朋友薄向东。嫌他太痞,不务正业,为人油滑,听说还与其他女孩有交往。女孩子一旦爱上一个男孩子,用蛮力分开她们是危险的,郑华平时看起来温柔的姑娘,扭起来连老爸也得让她几分。
薄向东的名声很臭,是京城里典型的公子哥儿。早先他就伙着几个朋友借着京城部委的介绍信去广州倒腾一些走私货,例如收录机,黄色磁带,电子表,港式服装,赚的钱供他们花天酒地。后来在家里组织舞会,把社会上的女子带来共舞。很快,这些男女发展出以自由恋爱为名的性解放活动。
像其他干部女儿一样,郑华不参加这些活动,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做什么。当薄向东正儿八经与她处朋友的时候,她毫无心理防线,纯洁得如同一张白纸。被这个风月场老手轻易骗得感情,姑娘中邪一般地委身于他。
不知就里的两个哥哥很着急,百般劝说妹妹不要与他来往,如果你不信,我们带你晚上去他家看看。
姑娘将信将疑跟在两个哥哥后面混入薄向东办的私家舞会。屋里收录机磁带发出刺耳的靡靡之音,男女拥抱贴面舞,男孩子的手肆无忌惮地摸女孩子的私处。郑华发懵,震惊无比,原来是这样,这不是耍流氓嘛。
他们兄妹在人群里没有见到薄向东。哥哥不甘心,不愿意立即离开,带着妹妹来到卧室。推开门,郑华见到薄向东正在与一个女子赤身裸体交合在一起。郑华大脑一片空白,差点儿没有昏晕过去,这张丑恶的图像深深烙在心里,让她痛苦不已。脸色煞白,嘴唇哆嗦,薄向东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三人,看到郑华扭曲的面目,张徨失措地拉被子试图掩盖。木呆的妹妹在哥哥的掺扶下仓皇逃逸。
虽然说爱情的最高形式是肉灵的交媾,然而经历过失恋的人都知道即使没有肉体做爱,仅仅灵魂的交融已经让失恋的人欲死不能,更何况郑华已经把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恋人,薄向东已经成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母亲准备带着女儿堕胎,可是郑华大病昏迷,延搁了日子。
郑华自觉丢人丢到家,被人活活欺骗了宝贵的贞操。寻死觅活,无法解脱,羞愤交加,悲痛难忍,滋生了强烈仇恨。
四
纸包不住火。
这件事闹大,老头子自然也知道了。他暴跳如雷,一巴掌拍碎茶几上的瓷杯,如同一只狂啸猛虎,大声叫到“他妈的混账王八蛋!我找这个小子拼了!”两个儿子赶紧走近老爹身边,以防他冲出门去。老头没有好气地吼道“你们两个兔崽子怎么连妹妹都保护不了,饭桶!”两个哥哥听到此,羞愧难当,无言以对,竟然流出羞愧的泪水。妻子不敢插嘴,生怕再次激怒老头,更加麻烦。
晚间,妈妈安顿女儿睡了,便与老郑商量,千万不能让闺女有个好歹,人最重要。老头已经平息了不少,端着茶杯在思考。商定下来,两个人意见一致。这件事无论如何得遮掩下来,不能张扬。等郑华稳定一些,就去做人流。
妇产科医生给郑华做了例行术前身体检测,发现高血压症状明显,暂时不能做手术,必须等到血压恢复正常以后再说。也就是说,肚子大到很明显都有可能做不了手术。
看来此路不通。
郑华妈吞吞吐吐提起了老苏以及老苏的儿子苏紫阳。听话听音锣鼓听声,郑燮林心中一惊,大脑飞快转动。自言自语地说,就怕各个方面都不同意啊。老两口又是叽叽咕咕说了很晚,才拿定主意。车到山前必有路,关键在于得开车行驶到山前,得有所行动。
第二天,老郑给苏田打电话,邀请一家三口带上户口本、空白介绍信,无论如何来京一趟,有要事相商。
地方上时间安排相对灵活,苏田带着妻儿来到老郑家。
郑华妈妈单独与苏紫阳妈妈在卧室里说话,老哥俩在客厅单独交谈,苏紫阳跟着老大出去活动。
老苏啊,对不起打扰你们。我家里的事儿只能找你这个老战友谈。郑华在外面出了点儿事,交友不慎,有孕在身。男孩子是那个坏小子,薄家的小公子。事已至此,我气死也无用,关键是千万不能让郑华寻短见。医院讲她不能做手术,有生命危险。这马上就会出大事。我们枪林弹雨什么没见过,但是不能让孩子坏掉。因此想到你们夫妻来商量有个什么万全之策,悄不声息地处理好。你看我们两个人也没什么主意了。
苏田当时接到电话就感觉蹊跷,三个人一起带户口本来,还要空白介绍信。事情绝非一般,得给老伴儿说说。两个人一合计,估计应该是家里的孩子有什么问题,具体什么事情,不敢猜太深。
老郑虽然含糊其辞地绕圈儿,苏田多少能吃出点儿意思。
待老郑说完,苏田深思熟虑谨慎地说,郑华虽然是你们的孩子,可是在俺们老两口眼里,就像自家闺女,疼爱得很。出了事别说你们焦急心疼,我们也是急火攻心,难过得很。既然,老战友在这个时候能想到我们,这份交情金不换。这样吧,我私下里与紫阳的妈妈商量,然后咱们再通气。
苏田与老伴儿四目相对,不用说心里都明白。
紫阳妈先开口,郑华出了这个事确实让人难过,她妈妈私下里征求我意见,能不能让郑华躲到我们家去,避风头。我说那自然好,可是孩子生出来又怎么办。她问我紫阳婚姻情况,我照实说了。她不好意思地低声问我,看紫阳愿不愿意接受郑华。紫阳在我们家也是跟自家孩子一样,我们放心,以后郑华不会受委屈。郑华年龄小,平时也听话,出了这么大的事没有了主意,我私下里暗示,她不反对。现在如果紫阳愿意的话,就能把孩子的事儿有个交代了,这是我们的大福分。
苏田恍然大悟。嗯!拍腿道,不失为上上策。就是说,老郑和嫂子有这个意思,郑华本人也同意,那咱两口哪有意见,孩子一直当闺女,到咱家来还不是咱俩人的福分。哈哈哈,好啊。你先给紫阳透个气,我再给他说明大义,男子汉就得有担当。大笑过后,突然又收敛笑容,心中盘算与儿子的对话怎么说为好,一定搞成功。
苏紫阳听到小妹愿意嫁自己,如醍醐灌顶,原来她才是我的命里佳人啊。小妹漂亮,体贴人,外表看着清高,那又有什么不好呢,省得别人死缠烂打的。在母亲面前虽然不敢贸然露出欣喜,其实也默认了。
苏田心里倒有点儿失落,自己酝酿了几套说辞,被老伴儿抢了头功,根本没有施展以理服人过硬的政治思想攻势。不过呢,自嘲一下就过去了。
苏田高兴,为着儿子再婚,而且是自己老战友的小女儿成婚,称赞天意。内心连连说:“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
十全十美,天下第一大好事。郑家全家欢呼,苏家兴奋异常。
晚餐桌上,老郑提议,咱们朋友一辈子,没想到最后成了一家人,开心。干杯!
五
薄向东心情特别愉快,因为80年代初能到香港做生意那可不是一般等闲之辈。
港欧公司的总经理文曲星先生招待他吃一顿正式的港式海鲜,自然是著名的水上饭店珍宝海鲜坊。第一次来港,一切都新鲜,海鲜自助餐对薄向东来说是最好的去处。300港币一人,能够吃到海鲜以及从澳洲空运过来的无污染鲜活牡蛎。国内拿死工资的人,两口子加一块儿也吃不上一个人的自助餐。
吃罢饭,自然是开车兜风,沿着维多利亚海湾环形观光,再上太平山参观富人私家府邸。夜间,这座世界闻名的不夜城,世界的明珠,璀璨的灯光照亮夜空,宣示着人间繁华盛世。最后,文曲星又带着他去脱衣酒吧。
薄向东醉了,没喝酒就醉了,陶醉在虚幻的花花世界。
一夜休息过来,第二天上午,文曲星与薄向东以及随行军委办公厅王秘书坐在套房的办公间,开始洽谈这桩生意的具体细节。
王秘书从公文包里取出几份复制文件,有军委购买高级轿车批件,有外汇管理局外汇配额,有中国银行的信托书。手续齐全,没有疑议。
文曲星也摊开港欧公司在香港的公司注册,资金,保险等文件。
薄向东曾经与文曲星有过生意来往,不大,但是总的感觉对方办事认真诚恳,最重要的是知道轻重,公事公办,明面挑不出毛病,可是私下里大家都有钱赚。在京城几个圈子里他的口碑也不错。
这一次的生意对薄向东来说是巨大买卖,可是在文曲星手里似乎又是毛毛雨,因为文曲星的一单生意上百万,上千万美金也有,例如倒弄石油。军委已经批下100台高级轿车指标,供各大军区司令员或上将级别担任要职的人员使用。仅仅北京按照级别那也是紧张的很,人多粥少。按一辆车3万美金计价,共批下300万美金外汇。另外国内的奢侈品100%关税用人民币支付,相当于2500万人民币。
薄向东的将军父亲是军委办公厅负责人,项目在他手里。他已经与军委领导商定好具体用度方案,当然不必告诉其他任何人。
打仗要靠父子兵,这个活就交给儿子的公司去做,并且反复交代要他亲自操刀,同时配备处级干部王秘书协理,一个月内办妥。
他们商定,文曲星负责购货,联系船只在公海以3万美金一台价格交货。在国内的事情一律由薄向东的公司负责。在公海交货是为了避免走海关,省下的关税军委办公室留用。
文曲星首先在香港本地筹集80辆车,再从澳门筹集20辆,装上出租轮船驶入公海。舰队派出两艘战舰护航,王秘书及薄向东与文曲星共同验货,轮船换上中国国旗及标志,在军舰陪同下趁黑驶入厦门军港。
天衣无缝。
文曲星从批发商手里拿美金佣金,不与军委或者薄向东公司发生金钱关系。薄向东公司则从军委私下扣留的2500万人民币关税提取240万人民币。
六
财大气粗,薄向东现在京城那是有面子的人了。
虽然不像以前那种偷偷摸摸地搞钱办舞会,可是欲望愈发大了,开始结交外地进京的女演员女歌手,各种饭局每晚都有。受不住诱惑的女人往往轻易落入他编织的情网,酒局饭局嫖局让他忙得不亦乐乎。然而,最近每当坐在北京饭店豪华的办公室望向窗外便会思虑一件事情,继而是一阵阵莫名躁动,有时搞得他心烦意乱。
他的发小王强走进来,神秘兮兮地关上办公室门,倚在他的办公桌拿出马博罗香烟点燃,悄悄地说,东哥,我有一个消息你肯定要听。
薄向东斜眼看他,你能有什么大事。
东哥,这个世界上有你的亲骨肉!王强声音依然小,但是裹携着说不出来的邪性。
薄向东内心惊悚,头皮发麻,意识到非同小可。王强知道我的底细,我天天给那些女人瞎混,完了给钱打发走人,哪里谈得上骨肉,即使是有事,谁还敢讹诈不成。忽而又想,这小子肯定还有话。快说!他急了,卖什么关子!
王强赶紧掐灭香烟,一本正经地说,东嫂有你的孩子。
东嫂是郑华与薄向东谈恋爱时,小弟兄对她的昵称。薄向东脑袋炸了,这。。这。他惊呆地看着王强,怎么可能,我怎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王强无奈地摊开手。
我妈年轻的时候就认识郑华的妈,她们是一个文工团的。后来我妈学医,担任妇幼保健医院院长。郑华发现你的事儿以后,就非得做掉孩子。我妈说都快三个月了,年轻人闹气说不定改变主意又想生下来。可是郑华和她妈很坚决,非得打掉。检查发现她不能做流产手术。再后来,郑华很快就结婚了,说是嫁给了郑叔叔老战友的儿子,郑华调到东北去了。以后就生下一个女孩,现在也不小了。王强把郑华妈来访与自己母亲的谈话偷偷听个仔细,因为她们谈到了东哥的爱人郑华。
王强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就像石匠手里的锤子,敲击穿凿他的心。他是爱郑华的,他是正儿八经要娶郑华的。可是,自己又喜欢风月场,欲罢不能,被她撞上。一切来的太快,恍若昨天才刚刚发生。经王强这么一说,心中突然就安定下来。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想见到自己的女人,想见见自己的骨肉。心里想,钱算什么,没有爱人,没有亲子,还不都是花纸头,除了花天酒地,自己就是孤家寡人。
东哥,你打算怎么办?
薄向东挥挥手,不让王强打断思路。几分钟后,他交代王强立即买两张去长春的软卧,他要带着王强一起拜访郑华。
薄向东下榻春谊宾馆,全国屈指可数的民国时期老宾馆。
王强以母亲的名义拜访了郑华的妈妈,递上贵重礼品,私下里通知郑华中午去春谊宾馆用餐。
两个人见面说不出的别扭,郑华经过这年把二年的历练,心头平复不少,见到薄向东没有那种刻骨仇恨,只有一种混杂的说不出来的难过。
薄向东知道了他想知道的,知道郑华在家里很受爱戴,苏紫阳对他的闺女爱如己出。最后,他掏出一个小公文包,说是给孩子的见面礼,十万现钞。郑华受了委屈疑惑侮辱般地立即站起身跑出饭店。
他们的见面有什么意义,薄向东不知道,只知道他的爱人已属他人,他的女儿也不能相认。他有着极大的负疚感,嫉妒,还有一种想夺回挚爱的冲动。
七
郑华去东北苏家的第二年,郑燮林官运来临,升任副部长。郑家的大公子郑钢在某部委工作,二公子郑铁大学毕业后则在故宫博物院做文物鉴定。
80年代初,港市拍卖行出土文物行情大热,大陆市面上流行“要想富,先盗墓,一盗一个万元户”,倒卖出土文物猖獗。
一天,郑铁的发小张劳民掏出一个小玉件让他给掌眼。
这一眼让郑铁吃惊匪浅。你从哪儿得来的?
张劳民似笑非笑卖关子,我家祖传。
郑铁知道他的底细,虽然也是部长级别,可是革命出身不可能有这稀罕宝贝。还是说实话吧,不然,我不会看的。
张劳民掩饰不了,只好老实说,是几个朋友在陕西市场上淘的玩意儿。
郑铁心里有了几分把握。故宫有这种同类的玉器,属于国家一级文物。慎重起见,不能贸然发话。在灯前仔细观察纹路,色泽。整体看,这是一块罕见的质地细密玲珑剔透沉甸甸的猪型碧玉。郑铁观其深厚凝重的造型,既概括洗练,而又重点部位凸出,有着不同凡响的神韵,生动却不失拙朴、豪放。
郑铁在手中反复把玩,手感舒适,内心感叹,久久不能平静。
看样子是个好东西。张劳民打断郑铁长久的凝思。
何止是好东西,这是世所罕见的尤物。郑铁一本正经的结论让发小几乎跳起脚。
过了些时日,张劳民在一家不错的饭店定了单间,请郑铁出席。同时来的还有香港客,张劳民几个朋友,一共六人。
大家一番介绍,解释,酒酣耳热之际,郑铁才明白了他们在搞文物珠宝营生,主要销售市场在香港。他们苦于没有可信的鉴定专家掌眼。一顿饭吃完,郑铁就自然地被聘为中华文化公司顾问。
生意迅速做大。当时中国文物出口限于北京、天津、上海和广州。虽然普通文物可以按章办理出口,可是早于18世纪的文物则有限制。红山玉文物属于千万年级别古董,怎么可能出口。
这些人的门路四通八达,想到南京大校场机场比之其它机场管制要松闲得多。虽然说是国民政府遗留首都机场,可是到了80年代几乎闲置。改开带来生机,机场开始忙碌。
通过郑铁的介绍,公司与郑华和苏紫阳联系,拉入生意圈儿,以他们家为南京联络点以便在此寄存中转行李。
那天黑夜,人们传言苏紫阳随着车出去了看来不是空穴来风。
八
尽管心内着急,每每只是私下里一个人静静琢磨,苏田心里还是没有什么线索。老伴偶尔提及此事唉声叹气,苏田也只能说,我们没有什么理由无端怀疑公安的结论,他们确实没有掌握更多的证据。
溺水死亡的人有其重要特点。人在溺水过程中必然会吸入大量的周围环境中的水,导致窒息死亡。由于吸入的水是周围环境中的水,在水中生长的硅藻也必然跟随一同被吸入肺中,最后留存在肺部以及周围的体液环境中,在检验时也能呈现硅藻检验阳性反应。结合其他溺水死亡的反应特征以及损伤表现,就能判断死者是否属于溺水死亡以及是否在死亡后被抛入水中。
尸检报告显示肺腔积水,有江水泥沙杂物,可以结论为自杀。当然,被人按在水里溺死也不是没有可能。只不过尸体高度腐烂没有查出过硬的证据,例如脖子上绳子勒索的痕迹,也没有发现刀伤,以及其它可能招致殴打的痕迹。
苏田老夫妻俩只是怀疑,儿子是一个老实人,结交的朋友有限,夫妻感情虽然平淡可是中规中矩,没有吵架争斗。总感觉这个事情不能那么简单。
至于苏紫阳夫妻参与文化公司,夫妻俩不知情。当然,薄向东去长春单独约见郑华,他们也不知情。
然而怀疑归怀疑,他们也束手无策,只能等待奇迹发生,哪一天有突破性发展也未可知。
九
1982年冬日星期六晚餐时间,沈阳金达莱饭店拥满食客,他们是早期自由市场弄潮儿。官民有一个共识,那是朝鲜人大本营。依着过去中苏友好那会儿,苏联人也是桌上客,中国人,朝鲜人和苏联人,几种语言混杂,伊哩哇啦。人们嗜酒,桌桌洋溢着欢快的劝酒声。
苏紫阳进来的时候,穿着打扮看着厚实,外面零下10度是很冷。他径直走向最远处略微暗淡的角落里坐下,似乎是专门为他安排好的桌位。老板热情接待,接了单进去上菜。菜还未上来,门口又来了一对男女,看到苏紫阳,也在这儿落座,看来饭店预先给他们安排好了。三个人用朝鲜语互相热情打招呼,一看就是经久的老熟人。服务生送来热茶水,给每个人斟满,退下。
对面的女人与苏紫阳认识,是当年奔赴平壤宣传毛泽东思想,宣传文化大革命的延边自治州红卫兵首领鲜族裔朴顺姬,一个局级干部子女。他们曾经几次在省政府以庆祝朝共建党,建国等活动中见面,断断续续地接触过。这次见面她带来了丈夫,自称老东北,也是当年红卫兵头目。
他们三人在一起聚会吃饭就像社会上正常老朋友,彼此熟悉热络,谈笑风生。等到时机合适,老东北突然压低声音,快速地说:“任务。”
声调不高,苏紫阳听得实实在在。于是漫不经心地端起杯子,耳朵对着男人,嘴角却在轻轻地吹走茶水表面漂浮的茶叶,眼角镇定地扫视全屋。
“具体计划都在报纸夹缝的小文章里。只能成功不许失败。”老东北目光坚毅。
三人欢快地吃完饭,站起身的同时,苏紫阳接过报纸从容地塞进怀里,先行离开。
十
1966年,高中毕业18岁的苏紫阳红卫兵大串联来到北京。郑家兄弟曾经介绍过几个人相识,他们商定与延吉朝鲜族及丹东市来京串联的红卫兵集体跨过鸭绿江到朝鲜宣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宣传毛泽东思想。年轻人说干就干,带上干粮,钱粮票爬火车到了丹东。
入关容易,出关难。
刚刚跨入朝鲜,还没有来得及高兴,他们一批人被朝鲜边防军全数抓获,不容分辩拖上帆布蓬军用卡车,全封闭式带到某个荒僻的地方。后来才被告知他们被作为特务统统关进大牢。牢里受饿挨冻,挨打挨骂,没吃没喝,要他们交出组织者,幕后组织。他们百般解说此行没有人指使,更没有后台。对方只管揍人,不信。年轻的红卫兵感觉自己满腔热情被朝鲜革命同志浇灭,而鲜血凝成的朝中友谊好像比国民党反动派还要坏,比日本人还要凶。他们不解,愤懑,然后服输,挨揍受饿滋味不好受。
大家供出红卫兵头目,以及干部子女。
第三天晚上,没有家庭背景的普通红卫兵人人手里拿着一个野菜窝窝头,这是三天没吃饭最佳待遇,好歹能救命,从大桥上踉踉跄跄跑回丹东。
这段故事不敢转告他人,因为朝方审讯人员预先诱供出他们每个人的家庭情况,并威胁讲出去,朝鲜特工将随时斩除他们的家人。
留下的几个朝鲜族干部子女,例如朴顺姬,被列为一等培养对象。而苏紫阳和北京来的汉人干部子女列为二等培养对象。然后经过一个月的特殊训练,他们自觉不自觉地,被迫或自愿地加入朝鲜劳动党以及宣誓加入朝鲜国家秘密组织。每个人配发一个代号,随时听从组织召唤。
十几年之间只有少量的活动,例如每年参加朝中友好游行,春节拜年,一如普通老百姓,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特殊指令。苏紫阳慢慢地松懈下来,直至最近被召唤到沈阳金达莱饭店接头地点,实属罕见。
十一
回到家,按照报纸明码,苏紫阳吃力地逐字翻译“3天内需最先进液体炸药配方。烧毁。”苏紫阳不自觉出了一身冷汗,看来朝方对他父亲这边的情况很熟悉。
苏田正在与西方一家著名炸药公司洽谈引进项目,其中就有液体炸药。根据中国国策,所有技术引进必须要求外方提供技术资料。那么,苏紫阳获取炸药配方也就是探囊取物,轻而易举。
对于苏紫阳来说,最大的难度在心理。虽然说年轻时误入朝鲜,被迫加入朝鲜秘密组织,可是并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国家的事情。这一次,他的心抑制不住的狂跳。他还有侥幸心理,以为朝鲜当时把他们抓起来进行特殊技能培训,以后又没有分配任何特殊任务,以为也就那样了。加上从小就被教育要爱国,特务可耻,卖国,所以真干这事儿还是猝不及防,心情特别沉重。他甚至怀疑以前发生的事情是否真实,难道这一切都在梦中?
然而,他清楚记得当时放他们回国之前的告诫,如果他们主动透露这次培训以及自己身份,他们本人将受到处死的惩罚,连带他们的家人将会名誉扫地,被中共开除,宣判他们政治死刑。可怕,后果可怕啊。他们始终跟随自己,对自家的信息了如指掌。既然这样,不如走一步看一步吧。
不容多想,苏紫阳战战兢兢地复制了配方技术资料,并按照第二次指令在省工业展览会上将资料以约定的方法传递出去。
十二
1983年10月,韩国总统全斗焕访问缅甸。依照惯例,所有到访的外国政要先去昂山将军墓地祭奠这位开国鼻祖。说,昂山素姬是昂山将军的女儿,大家就清楚了。
全斗焕到达墓地前,他的随从人员率先抵达,做例行安全检查。预定10:30开始仪式活动,然而在韩国车队提前两分钟进入墓地时,突然一声巨响,浓烟从墓地冲向高空,大地震动,显然发生了爆炸。当场炸死包括副总理李启贤等16名韩国人,4名缅甸人,47人受伤。很明显这是针对全斗焕的刺杀行动。由于缅甸外长去全斗焕下榻旅馆迟到两分钟,影响出发时间,幸运躲过爆炸。
缅甸政府自然大失颜面,立即派遣武装部队封锁爆炸现场,追击在逃爆炸人员。其中一人被击毙,另外两人自杀未遂,被抢救过来。嫌犯姜民哲交代了三个人身份,都是朝鲜特工,奉命前来刺杀韩国总统全斗焕。他们化装成缅甸人,与缅甸看守人员交谈喝酒聊天,趁看守不注意,其中两人将固体炸弹放在墓地接待大厅的屋顶。看到挂着韩国国旗的大使馆轿车进入,立即遥控爆炸。听到爆炸声,看到浓烟升腾,三个人立即跑向仰光河,按照计划会有接他们的快艇,然而没有,继续跑向远处应该等待着的朝鲜货轮,然而也没有。他们知道上当了,这是一次自杀谋刺案。果不其然,后来朝鲜方绝不承认,反咬一口南韩人内部狗咬狗。
然而,外界并不知道这次刺杀计划有两套方案。
十三
1993年,国安探员贾明翻阅着韩方国安提供的秘密文件。这是一份韩国国安大韩航空858号班机空难调查报告。当年,贾明在听到韩国空难消息时的第一反应,应该与1983年仰光爆炸案件有某种关联。几十年来,南北韩谍战汹涌从来没有停止过,他们施行的还是二战时期古老套路,虽然笨拙但凶狠直白。
报告提及嫌犯使用液体炸药,这引起贾明的高度注意。
1987年11月29日,大韩航空858号航班下午2:05在安达曼海上空发生爆炸,机上104名乘客和11名机组人员全部遇难。
根据被抓获的嫌犯26岁的女子金贤姬供述,她和她的搭档“父亲”金胜一是朝鲜人民共和国特工,这次爆炸行动目的在于阻止韩国举办汉城奥运会。她们持着日本假护照,分别化名为峰谷真由美和峰谷真一,将一瓶乔装成威士忌酒的液体炸药和一台收音机电池引爆装置带上飞机,放置在座位上方的行李柜里。航班从莫斯科出发,中途在土耳其停机加油上下人,然后在泰国停机加油上下人,终点南韩。时间定好九小时引爆,仅有她们“父女俩”在土耳其下机。
回放她们在莫斯科机场安检录像显示,她们包中的液体炸药是一瓶外包装完好的750毫升Jonny Walker威士忌。
液体炸药不稀奇,早年诺贝尔制作液体炸药,因其极不稳定性能,剧烈晃动,或者温度过高都可能爆炸,更何况长途转运,任何一种情况都可能引爆。
韩方特别提醒,1983年,仰光调查报告也提及液体炸药,那是谋杀全斗焕总统飞机爆炸方案。由于随行保安发现一个随机行李不熟悉,最后确定不是他们团队的物件,就由地面国安人员带回总部检查。韩国调查报告附件1983年液体炸药检查报告认定,当时只有极少数几家公司有能力制造,而且没有批量生产。好像当年中国引进了西方某公司技术,征询是否能协查。
这是中韩建交以来要求协助调查比较重要的案件。中方决定调查1983年爆炸发生前中国化工部引进项目,重点液体炸药。
很快,线索查到省化工厅苏局负责的项目。联系到苏紫阳那年的自杀,感觉其中有重大嫌疑。调查从苏紫阳社会关系入手,也就扯出上述苏紫阳父辈关系,郑燮林副部长家庭,苏紫阳夫妻加入的文化公司等表面故事。
其中,张劳民引起特殊注意。因为他是苏紫阳在中华文化公司业务主要联系人。
通过审讯,文物倒卖与液体炸弹无关,却提到一个人。当时晚上按照惯例,张劳民去接苏紫阳,共同验货,然后一起转运。他们与买方约好靠近大桥的一家大旅馆,准备在那儿交货。
旅馆里,张劳民注意到苏紫阳在看到买方其中一人时,眼神里透着明显疑惑。对方很大方,立即说,怎么不认得我了,我就是东北大哥啊,这事完了,咱哥俩得喝几杯。苏紫阳也开心地笑起来,没想到啊。
贾明让张劳民再回忆一下是否知道这个东北人的姓名。张劳民说不出,不太熟悉,他那回也是第一次跟买主张老板过来,再后就没有见过。
那个张老板现在哪儿?
通过一连串的调查,张老板知道介绍他过来的香港李先生。
通过李先生,贾明摸到了沈阳朴顺姬丈夫,那个东北人。
到此,审讯进入新阶段,把文革期间被朝方收买的红卫兵底细也搞清楚了。
那天晚上在旅馆,朴顺姬的丈夫当时作为指证人确认苏紫阳,然后离开现场,随后的事情他就由特工人员处理了。再后来听说苏紫阳自杀,心里明白怎么回事,但是不敢说,也无法说清楚。为自保,他选择沉默。
事已至此,朴顺姬夫妻俩交代了当年被扣留在朝方的红卫兵名单。调查结果,一共8个人加入了秘密组织,其中有苏紫阳。
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江边“自杀”现场具体嫌犯,事情的脉络基本清楚,可以断定是一起间谍谋杀案。上级指示,终止调查,就此结案。档案报告注明:液体炸药由苏紫阳提供。苏紫阳畏罪自杀属实。此结论是本案最终结论。
贾明最大的收获是破获了一个友军间谍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