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雅图的泪》
作者:梧桐之丘
第二章--金山客阿明的故事
一
阿志的岳父阿明名气很大,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著名的金山客。曾经在美国淘金发大财荣归故里,由一个普通渔民摇身一变,成为当地富人。富在深山有远亲,阿明的家每天都有来拜会的亲朋好友。这点,阿志也颇感骄傲,立志长大以后也成为金山客。
岳父岳母对这门亲事自然欢喜,家母拉着闺女的手到她的闺房说话,堂屋留下姑爷陪岳父。
阿明走南闯北,连地球另一边万里迢迢的米利坚都去过,据说扛回一麻袋黄金,见识与胆气非同小可。前来贺喜的地方上有点儿头面人物,绅士,商人,老乡亲,特别是满眼崇拜仰慕的年轻后生无不自感身份陡增,能与阿明有来往也算是在人群里能说上话的有面子人。大家围坐在阿明周边,长辈的赐座,晚辈的在后面站着,听阿明讲他的传奇故事。
听岳父大人讲话,阿志一个后生哪还有置噱的资本,只是小心翼翼地迎合老人家,添茶倒水。而阿明似乎也没有让阿志说话的意思,在前来贺喜的亲朋好友的追问下,举起茶杯,以袖掩面地啜吸一口烫茶,然后开始不厌其烦地重新述说每年必讲的他乡异国的非凡经历。
话说不少年头了。阿明若有所思地正式开讲。
道光二十九年我与咱村上还有邻村几个年轻人一起出的海,年龄比阿志、阿蓉他俩还小一岁呢。敢说,我们走得最远,在海上飘了好几个月,才到达米国。
作者注:道光29年即公元1849年。
我家父也是你们一起去的。坐在人群里瘦小的阿强不失时机地插话。
对,对。你父亲阿宽,唐阿宽。还有林先生的家父林芳。说着,手指阿强身前椅子上端坐着的年轻贡生,人称林先生。众人会意地笑着,恭敬地给林先生微笑。
咱们这儿本来不富裕,可巧那些年闹饥荒,因为鸦片,清国被洋人打输了,得赔人家,加上长毛造反,整个世道乱了。市面上闹,家里缺粮,简直无法生存,我们干着急,找不到出路。咱这儿的老辈子人出海下南洋,混得都还不错,回老家祭祖的时候,会把族人带走。我们家没有人在南洋,村上几个年龄差不多的人在一起合计,与其被抓去当兵卖命,或者在家饿肚子,还不如出外闯荡,总能混口饭吃,哪怕路上有风险也比坐着等死强。
可巧,广州做生意回来的族叔给我们说,米国那儿发现了黄金,到处都是。
围坐在阿明面前的年轻人群发出低声惊呼,眸子里迸射出金黄色的光芒,眼见这个老前辈的身上正在闪闪发光。阿明的故事实在,让人服气,据说他究竟带回一大袋子黄金呢。众人惊呼后立即沉静下来,眼睛齐齐地射向阿明,似乎他能口吐金花。
阿明不慌不忙,咂一口茶,陈年老事儿必需慢慢回忆。
族叔是个世面人,每次从外面回来带来许多消息,鼓动我们几个年轻人出去闯闯。他说,咱们祖祖辈辈种地、打鱼为生,苦得不行。前些年番鬼在广州打仗,赢了,大清国赔了不少白银。族叔说,那些白花花的银子啊,堆起来至少有咱们台山的紫罗山那么高。现在想挣钱得抓紧去米国,淘金,这是条生路。几个哥们问族叔,怎么去啊。族叔说,澳门大三巴牌坊那边有招工馆。
一会儿黄金,一会儿白银的,金山银山紫罗山,听着就振奋无比,引起年轻听众的又一阵小小骚动。
阿明慢悠悠拿起桌上的大烟袋点上火。
那些日子,族叔来得勤,反复讲,年轻人要有出息,要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再说,何处青山不埋骨,恋家干什么。又不是全家出去,家里有兄弟看家陪着父母,守着老家就可以了。挣了钱寄给家里,盖大房子,置地,买牛耕地,比什么不强。
其实,族叔本人也没有去过米国,只是在广州五行信息多,见过不少出海回来的人个个腰缠万贯的架势,他们都在传说米国刚刚发现一座金山,挖也挖不玩,随便弯腰就能捡到金块。具体什么样,他哪里见过。
他说,如果自己年轻二十岁,肯定豁出去,带着你们走一趟。
族叔的故事让人入迷,让人坐不住。我们满脑袋都是黄金,大瓦房,大鱼大肉,绫罗绸缎,走在街上无人不羡慕恭维,想想这些,睡觉做梦也能笑醒。
我们浑身是劲,跃跃欲试,准备去澳门报名。
族叔交代,他安排二儿子阿金与我们一起去,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你们搭伴,我放心。
本来我就想出去看看,经过族叔的几番挑拨,就入了心,一定要出去混世道,起码混出族叔的模样,他虽然不是大富大贵,起码也是大瓦房,每天喝酒吃肉。
那个时候,咱这个地区正在闹洋教,留着长发,扛着红缨枪还有长枪准备组织起来与朝廷对着干。叫什么长毛军,那就是造反,是剐罪。
剐罪在朝廷的律条里叫凌迟,就是把人绑在柱子上扒光衣物,刽子手用行刑小刀活活割肉,轻的1800刀,重的3600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是惨啊。此时林先生补充道。
是啊,是啊。阿明望着林先生点头首肯,往下继续说道。
咱们乡下人就信“好汉不当兵”这一说。当兵就是送命,还要挨揍挨骂,不是人,有一点办法也不去当兵。
正好那些日子疯传,他们要来咱这儿抓人当兵。我们家的父母着急的不得了,让我们带上点吃食和简单的衣服往山上跑。算我们走运,长毛军只是抓了几个年纪大的人马上就去别的地方去了。家里人想,躲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他们肯定还会再来。
二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我们坚定了决心,第二天就去澳门。
族叔的儿子阿金在那儿与我们会面。
他确实比我们强,见过世面,对什么长毛军,米国金山讲得头头是道。阿金本人对漂洋过海不感兴趣,后来听说是被他父亲逼来的。
澳门那地方就两样,一个大烟,一个赌博,好像没什么正经营生。
阿金吸食鸦片成瘾,每天不抽就浑身难受。族叔嫌弃他是败家子,再好的家,再有钱也得败掉,更何况也没有那么多钱供养他。阿金偷偷在外赊账,被烟馆追到家里。因为烟馆打人,阿金的身上新伤旧伤,没有好皮肤,他就是没有决心戒烟。钱越欠越多,族叔愁死了。结果,烟馆威逼阿金去米国淘金,挣钱多,还钱快。堂婶心疼儿子,不愿意让他漂洋过海,因为此去不知死活。可是,男人的事儿女人管不了。于是,丈夫让儿子跟着老家一伙儿年轻人出去闯,她拦不住,在家哭了好几次。
当时那些中介生意还不大,没有几家门面。不过呢,后来听说烟馆说,每介绍一个人去米国,就给他多少银两的回扣,具体多少,到现在也不知道。我们好几个人,肯定折了不少银子。族叔是个生意人,精明。但是,我们确实也是无路可走,他用那点儿回扣堵窟窿情有可原,算是两不找吧。
阿金带着几个人来到招工馆打探,好像与那儿的人很熟。
米国那边白人中介来人招工,委托广州、澳门当地中介,可能是初来乍到还没有摸着门道,做事还算规矩。我们借钱买了船票,阿强的爸爸唐阿宽,林先生的父亲林芳,还有山脚下黎家的二儿子阿昌,另外一个叫吴小山,加上我,几个兄弟跟着阿金,还有他在澳门的一些熟人,很快就上了船。
上船后才知道一船共有两种人,很少像我们这样自愿出洋的,绝大多数都是阿金那样的烟鬼,浑身都是债,被人追杀,没有逃路,被迫出走。
船上的日子无聊,遇上大风暴,颠簸得厉害,船舱里吐得到处都是,难闻至极。烟鬼们烟瘾上来,哭爹喊娘,大声抱怨骂人,吵着要回家,与船上的蛇头厮打。刚开始也就是吵闹,后来船上的蛇头下毒手,把舱盖压死,三天不给饭吃。
舱底的人开始互斗,我们这些人与烟鬼论理,让他们不要闹,来都来了,回去是不可能的。你们这么闹下去,肯定不会有好果子吃。而且不能因为你们要抽大眼,连累我们没有饭吃。他们转向又给我们吵,下面又闷又臭,饿得昏头昏脑没有力气,也没有力气吵,躺在木板上省点劲,不然还没有到米国,人先饿死了。
第四天,舱门打开,透进亮光,只听上面的人尖叫,太臭了。过很大一会儿,再听到上面的人喊叫,还闹不闹,不闹就上来吃饭。所有的人乖乖地爬上来,呼吸着新鲜空气,看着桶里的饭菜,如同饿鬼,争先恐后,像恶狗抢食。蛇头的皮鞭啪啪抽下来,抢饭的人哪里还管那些,两眼昏花,早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说实话,船上的饭菜还不错,有大米饭,菜叶菜,还有点儿肉,恐怕是我们这辈子吃得最好的伙食。
古人曰:饥不择食,寒不择衣,慌不择路,贫不择妻。林先生自然地插嘴道。
阿明和众人对林先生投来敬佩的眼光,纷纷点头称是。
阿明顿了顿,瞅着大家问,你们知道为什么出洋打工的人叫猪仔吗?
其实大家知道这个典故,但是碍着他的面子,摇头装作不知。
阿明得意地说,就是大家一起吃饭的时候,碗里连汤加水,抢食的时候发出的呼噜声,像喂猪的声音。说完,带头大笑,众人一起哄笑。
本来很悲情的故事,经阿明这么解释,反倒变成有趣的事情。吃饭就是抢食,慢一点就没有了,桶底也倒得干干净净。
抽大烟确实害人,这些人吃饱饭又开始闹,要抽大烟,要船家往回开。蛇头这次不客气了,抓住闹得最凶的人,吊在桅杆上,用鞭子使劲抽打。可能是杀鸡给猴看吧,把那个病得厉害的烟鬼几下打死,然后扔进大海。看蛇头来真的,这些烟鬼突然安静下来。人不知趣,死路一条。
我们吃饱恢复了点儿力气,船上分给每人一个酸柠檬。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当时船上很多人开始出现四肢酸痛,牙齿出血,浑身没劲,溃烂,发昏。我们以为在舱底闷出的毛病,呼吸点新鲜空气就好了,可是病人越来越多,是真病了,难道是瘟疫,我们也没数。
林芳学识大,说可能是血毒。
说说看,林先生。阿明的眼睛投向林先生,示意让他解释。
中医上讲,这叫血毒,外因是温毒侵袭,内因正气亏虚不能御外,正不胜邪,邪热嚣张,热毒充斥表里,客于营血、入窜经络,入陷脏腑,表里俱病。由于你们长期在船上吃不到新鲜蔬菜水果,加之人多拥挤,体力衰弱,抗不住病毒,就生病了。林先生不紧不慢地解释给众人听。
众人一起点头,似懂非懂,阿明继续。
我们吸着柠檬汁儿,人立马精神起来。我们吃得仔细,连皮一起吃,哪里舍得扔,真是救命的好东西啊。
说到这儿,阿明喉头蠕动,好像在咀嚼柠檬,眯着眼,很向往的神情。
阿金烟瘾来了,像生大病,哼哼唧唧,要不是自家亲戚,真想揍他一顿。这才理解为什么族叔担心他,果然没有志气。其他烟鬼亲眼见到闹事人的后果,现在老实很多,人人努力克制,只是在船底低声抱怨诅咒。
我们帮着开导阿金,他的烟瘾发作的时候,我们就死死按住他,不让他叫闹。这一路阿金把我们折腾苦了。
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尽管心里知道很远,很远,还有性命危险,要不是想着淘金发财,哪还有力气熬下去哟。在乡下苦些,可是船上也不是人待的地方,太远了,走得太久,好几个月,简直是昏天黑地。
蛇头对着下面喊,快上来看,我们到了!
到了?大家从昏睡中醒来,互相探询。
呵呵,现在还能想起当时的样子,每个人都发疯一样快快往上爬,伏在栏杆上向远处眺望,高兴得不得了。就是说,我们到了黄金地,这儿有很多的金子,我们捡到金子带回家,盖房子,娶媳妇,发财做地主。我们的梦就在眼前,我们的梦就要实现。
一路真不容易,身子弱些的半路上就死了,尸体直接扔到海里去。还有很多人到岸时,已经奄奄一息,溜溜差一口气还活着。
我们互相看着自己,每人瘦去一圈儿。衣服皱皱巴巴,肮脏发臭,在清净的空气里,顺风自己都能闻到身上发出的恶臭气。这边接人的中介领着我们去浅滩的地方洗澡。我们来的时候都带着替换衣服,在船上没敢换衣服。在海水里洗澡,洗衣服,上岸再吃我们从家里带来的蒸糕,表面上一层绿霉,在水里洗洗,不舍得扔,扔不起,救人命的宝贝。
三
旧金山与台山的样子差不多,有山有水,就是人少,显得荒芜。
跟着蛇头,我们往南一个叫萨克拉门托的地方进发。
阿明沉陷在深深的回忆中,过往的一切丝毫不差地呈现在眼前。
我们得的信早,去得也早,来到山谷间,看到已经有番鬼在河里淘金,三四个人一堆儿,不算太多。人家先占得地儿我们不能捡拾,于是继续沿着河流往深山里走。
广东民间蔑称西洋人为番鬼。
淘金是要有工具的,一路上看到番鬼做的工具默默记在心里。
我们远道而来,没法准备。中介让我们在去山里的路上买了几把镐头铲子,我们在乡里干活不穿鞋子,所以也没有买胶鞋,价格高买不起。
出门在外,样样难,都要从头来,虽然也盘算过,可是那里具体什么情况,心中没数,只好到了再说。
就拿吃饭说吧,上船以前,家里人给我们准备了很多钵仔糕,就是木薯粉加了些马蹄粉蒸熟的食品,捶打成硬硬的方块,像砖头块。尽管比平时摆放时间长些,可是也会变质,我们不舍得扔,一直带在身边。下船以后全靠它了,进山后哪里去买,就靠这些糕生存,先安定下来再说。
我们早先到达,都是成堆成伙的按照自己划的片干。每天都有一批批的番鬼,几十口人结队往山里深处走,划好片就干活。
我们一船好几百人伙在一起,预先占据了一段位置。
工具呢,显然不够,最主要的是筛子。我们算是走运,买得早,还便宜一些,几个月后的价钱涨了几十倍。最早的十来天,我们沿着河床透过清水能看到很小的金块,就用手捡,互相传着看,一辈子没有见过黄金,更别说拥有黄金,高兴得恨不能跳起来。
好日子不常,表层没有多少,再往后就得往河床底下翻找。
我们分工,铁镐、铲子一组负责挖土,抬筐组负责把土运到水边堆起来,再由筛子组在水里筛。先是用盆子把沙子兜在盆里,慢慢往外飘水,黄金重,沉在盆底,上面的泥沙飘走后,就能看到细粒的金沙,有的形状就像烧化的铁瘤子,不规整,掂在手里很重。大家淘到小金块的时候,高兴得饭也不想吃,劲头更大。
我们庄上的阿彪身高马大,负责把金沙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贴身藏在裤腰。身边安排我和其他两个身体健壮的年轻人护着,防止外人抢夺。
深山老林哪有什么人家,我们没法住,想着法儿,折下树枝搭窝棚,日子没法讲究,反正番鬼们也一个样,来这儿就是挖金子,挣了钱就回家,凑合着过,先苦后甜,好日子在后头,回家享清福,吃这点苦,算什么,现在能省则省。
我们会编筐子,背篓,而且漫山都是矮树丛,树枝用不完,粗树条就做杠子,省很多钱。
万事开头难,大家一心一意挖金子,生活虽然不讲究,但没多久,钵仔糕吃完,开始饿肚子,必须另想办法。
我们派阿金带着一个人去山外市场买蔬菜,肉,大米,回来自己做饭。说出来吓死人,一天一个价,原来一分钱一个的鸡蛋个把月涨到一毛钱一个,再后来要六毛美金,等于咱这儿吃十几顿饭。还有胶皮靴筒,卖到两千五百美金一双,够咱们这儿盖几十栋楼房,置办上千亩地!
我们买不起,也不买,赤脚泡在水里干活。说出来怕人笑话,我们其实连畜生不如,破衣烂衫,蓬首垢面,能省就省。不像鬼番,挣到钱就去买酒喝,买肉吃。你想想看,如果把黄金带回国,用处该多大。我们一时吃得苦中苦,日后方能人上人嘛。
阿明说到这儿,停顿下来。听众小伙子们此刻好像吃到了大肉,心满意足,神采飞扬,兜里还揣着黄金。他们心中还有很多疑问,静等阿明说完。
可是,也不能一次讲完,时间不允许。阿明打发大家说以后继续再讲吧,众人心怀遗憾离去。
西雅图公共图书馆资料图
四
阿志听得上心,以后得着机会就跟着阿蓉回娘家继续听岳父的故事。
1851年,漂洋过海到达彼岸,是最早一批去加利福尼亚淘金的为数不多华人之一。由于是刚刚发现金矿不久,还没有形成制度,更没有工会,种族群体组织,谁占一块地就是谁的个人金矿。这群没有采矿经验的人,使用原始的水冲洗法,漂去杂质,用手扒拉筛子底部剩下的沙子,看看有没有金沙。
阿明他们几个老乡蒙蒙亮就开工,日落天黑才收工,每天都有不小收获。期间一个老乡黎阿昌思家心切,干了两年便收手回了老家。阿明也让他捎信给本家亲戚,这边遍地是黄金,能发大财。
好消息像风儿一样迅速吹遍乡里,大胆冒险,家庭比较富裕的人家变卖耕地,黄牛,买了船票,没有钱,有胆也行,和中间人签下劳工契约,到美国打工还钱。各色人等,以男人为主,老婆女人大约只有百分之十,蜂拥加州。他们的脑际里只有乡间的传说“金山客,没一千,有八百”,这要是用台山话讲出来,还是挺有韵味的。
阿明刚去旧金山的头一两年确实淘了不少黄金,大约$10/天的收入。很快,大公司画地为界,个人就很难再有自己的地盘,大多只能加入劳工队伍,劳动与收入的比大不如从前,收入落至$3/天。当地物价高企,刨去正常开销,也就所剩无几。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华人同一只船飘来,可谓同舟共济。在西方这块广袤的荒野里,语言,风俗习惯与西人大相径庭,只能抱团取暖,互相支持,于是就聚居在特定的区域。
早年来的人,例如阿明,就会给新人作翻译,领着他们办理各种手续。简陋的工棚虽然拥挤,却使他们有安身立命的栖息之地。随着来人不断增加,各式同乡会馆纷纷成立,语言习惯与情感交流更加方便与亲切。一段时间下来,吃苦耐劳,省吃俭用,比之家乡务农的收入高得不可比拟。哪怕是最基本的苦力活也赚钱。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家乡的人们眼见着回来的人们翻盖石基砖瓦明窗双门高墙大院的宅子,无不羡慕,进而跃跃欲试。
这些拖着长辫,脑门光秃,长衣短衫,面容疲惫,身材瘦小,被称为猪仔的华工,他们憧憬着满口袋的黄金,瓦房,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好未来,几个月的漂流没有减弱他们浓烈的兴趣。想当年阿明来的时候才有几十个人,几年功夫就运来了两万五千人。
欧洲国家也纷至沓来,最大的族群有爱尔兰人,意大利,丹麦人,七八年光景,旧金山已经有几十种语言,各说各话。但是,与西人不同的是,华人来此没有美国梦,他们只有发财梦。因此没有西人那种扎根生存的意愿,对学习英语,加入主流社会没有深层的认知,加上各式同乡会似乎也解决了语言问题,不期然地就把自己重新封闭起来,与他族缺乏沟通。只要有活干,有钱拿,出力吃苦根本不算事儿。等到赚够钱,卷铺盖回家,享清福去。说到底,还是这儿的钱比老家容易赚,有指望。
在矿区,各个族裔初来乍到,互相间还能做到井水不犯河水,面子上说得过去。但是随着开矿力度加大,有限的资源很快就被掏空,结果就是弱肉强食,大族群自然就欺负小族群。华人数量小于西人总人口,加上语言,信仰不同,丧失社会地位,华人被剥夺矿产购买权,在加州矿区日益受到排挤,最后只能拾人牙慧,在白人废弃的矿区,拿着铁铲,端着淘金盘,穿着牛仔裤,长筒靴,拖着长辫,日升而作,日落而息,蚂蚁般的往返于矿洞与临时居住点。家乡农田开沟,筑坝,排水的经验在这儿派上了用场。华人淘洗过的地方连塞进虫子牙缝那么小的金沙都找不到。
阿金烟戒了,可是又开始嫖娼。旧金山最早的女人是家喻户晓的阿彩被他吸进心里去,想着每天辛辛苦苦干苦力挣的钱大家分,内心不甘。以前为了抽大烟,把父亲挣的钱花得精光,现在又犯这毛病,吃喝嫖赌他是样样都想干。
物以稀为贵,当时的旧金山男女比例严重失调,98:2。而亚洲的女人更是稀少,少于10人。当时的报道可见很多事情很夸张,例如远洋轮船靠岸的日子,当地的男子就像高山上发现腐尸的秃鹫从各个角落飞奔而来,只为目睹下船的天仙般的女人!尽管她们并不是天仙,而是长相普通的女孩子或者妇女。他们对东洋美女更是趋之若鹜,争先恐后免费观摩。
阿彩从船舷上远远望去,她看到了商机。下了船,很多男人手里捧着黄金祈求嫁给他们。看来这里的女人奇货可居,千金难求啊。
阿彩要挣大钱,在金山下要挣出一座高大的金屋。她是最早进入美国的几个中国女人之一。她的判断准确,男人的苦力她没有,男人没有的她有。下船几天租了一间门面开始隐私窥视业务。她的要价很高,窥视一次收取一盎司黄金,当时可以变卖16美金,相当于现在的560美金。阿彩是个年轻漂亮的东洋美女,说她靠卖淫发了大财并不为过。
大家围坐吃饭,林芳讲了一个玩笑,在座所有人放碗大笑。只听中间的菜盆发出叮当的声音,众人见到神色慌张的阿金嘴巴大张,合不上。众人迅速反应过来,阿金私藏黄金!这是犯大忌的事情。众人再也没有吃饭的兴趣,几个小伙子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捆起来,然后搜身。这是众人最初立好的规矩,得到的任何黄金必须平均分配,任何人不准以任何理由私自藏匿不报。既然他能藏在嘴里,那么也可能藏在其他地方。于是把他的衣物搜个彻底,好像再没有搜出更多东西。那也不能就这么放了,拷问他以前共偷过多少次。他开始牙硬,不肯说。本来他就是个懒汉,干活不出力,分钱倒积极,让人讨厌,这次哪里肯饶过他。同伙拳脚相加,打得他哭爹喊娘,最后从实招来。这种人不可能再留在群里,于是被轰赶出去,不管他死活。阿明到底是他的族亲,陪着他走出大山,让他到镇上找活干,不能活活饿死。
这些话阿明一直守口如瓶没有对任何人讲,阿金无脸见人,再也没有回过家乡,不知死活。
再后来,唐阿宽去旧金山市唐人街游玩,那儿的小赌馆比比皆是。他探头探脑往里瞧,肩头被人一拍,身子就被推进去。里面烟雾缭绕,人声嘈杂,定睛细看,与在广州那边差不多,投骰子,押大小,麻将桌,转盘。墙根处一排躺椅,几个大烟鬼躺着抽烟。唐阿宽也会玩,但是不敢张扬,小来去过把瘾,抖抖霍霍掏出毛票押大小。小赢几块钱,便想出去。却被身后一双大手牢牢压住,动弹不得。他尖叫着,我疼。回头看时,一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盯着他,示意他必须玩下去。虽然凶狠,可是阿宽却认出是被众人轰走的阿金,让他大为吃惊。阿金变了,变得像一头坟地里拱开棺材板的野狗,脸上多出一道深深的明亮疤痕。他不敢说话,更不敢打招呼。就是他的迟疑,对方也认出他来。眼睛里闪出一丝欣喜,倏忽之间熄灭,抓住他肩膀的手突然发力,恨不能把他的肩胛骨抠出来。阿宽疼得哭爹喊娘,胸腔里涌出恐惧的瓮声,喉头挤出尖利叫声。当年他也在人群里痛打阿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下手那么狠,后来也有些怕,感觉那不是自己打的。阿金脑海里也是反复折腾,见到同乡本来是个可喜的事情,然而当年的羞辱让他耿耿于怀,今天阿宽撞到这里,不是天意是什么,看我不打死你!抓住阿宽的肩膀用力推出门,在他屁股上狠踢一脚,阿宽匍匐在街上。生怕阿金追来,阿宽爬起身没命地跑入街市人群里。后来,回乡以后,阿明的族叔问及阿金的下落,阿宽缄默不语,像阿明一样只说他吃不了淘金的苦,跑到城里什么地方去,再也没有见到他的人。族叔知道阿金不是个正经人,不会有出息。只是十指连心,心痛不已。阿金的母亲更是埋怨阿明他们没有照顾好阿金,以至于抛下他一人流落他乡,好不可怜。
阿明他们到达旧金山的时候,华人屈指可数。可是第二年成几倍甚至几十倍的增加,最高峰是几年后的30万人。可以想见,人多粥少,这么点表层金矿荡然无存,加上大公司的迅速垄断,淘金梦碎,很多人选择两手空空打道回府,有些人无法回国,只能狗苟蝇营地寻点儿活计来做,日子特别艰辛。
阿明年龄老大不小,老父亲捎信,赶紧回家,再不成家就太晚了。既然无钱可赚,再待下去也无益,于是告别了矿友,于1862年回到了阔别12年的家乡。
此时,太平天国运动已呈颓势,家乡不断有噩耗传来,那些早年参加造反的年轻人据说在他们出去的时候很是风光,在天朝作了大官。现如今却被大清国政府砍得七零八落,死的死,亡的亡,没有几个人善终。
阿明起初也不敢太张扬,暗暗置办了些田地,盖了几间瓦房,结婚生子,稳稳当当地过起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直到太平天国彻底覆灭,社会恢复正常,才开始大张旗鼓置办更多的田地,造了二层楼的坐北朝南的大屋,阔大的院落正面黑漆双扇大门,粗大的虎头铜门环让人望而生畏。还雇佣了家丁看家护院,佣人好几个。饥荒年景,也舍得施与,熬粥救济穷人,俨然成了乡里的豪绅。
第一批移民美国的7名华女之一阿彩(Ah Toy,1828-1928)
严歌苓《扶桑》女主原型
“ 华人来此没有美国梦,他们只有发财梦。因此没有西人那种扎根生存的意愿,对学习英语,加入主流社会没有深层的认知。” 所以,华人在美国难入主流社会。
刚好去了西雅图,更是感觉如临其境。冒泡赞梧桐兄的又一篇创作。:)
另外,谢谢梧桐老师追读我的小说,还每章都留言鼓励。文学城博客的留言很奇怪,如果是给旧帖留言,有新帖留言被博主回复之后,旧帖留言就不知道被压到哪里去了。恕我不一一回复,在此一并致谢!读者的反馈是给作者好大的动力,读者意见也是给作者拓宽思路、修正不足之处。万分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