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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31. 一张黄黄的信纸

(2023-09-18 06:07:07) 下一个

《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31. 一张黄黄的信纸


 

父亲念辉县附小的时候有一个初中部的校友张九鼎先生,他和我的大姑姑一个村,都住九圣营。张先生的胞兄张九经,黄埔军校毕业之后从成都到了台湾,八零年代已是将级军官。当时乡里的领导希望九圣营的张先生对台湾的张将军温情喊话。设立了管道替张先生传递讯息。大姑姑就找了张先生顺道替她带一封信。差不多也等于玻璃瓶里塞一张纸丢海里,漂哪算哪。当时海峡两边都看得紧,拼命的想互相渗透,却不让百姓通话。

 

我爸和步云伯伯知道自己是属于被共产党批斗的地主阶级,想着老家应该都没人了,他们也许是郭家仅存的两个孤儿。到了台湾以后,从来没想到试试跟家里人联络。

 

好像是八零年代中期,我大概是初中或高中的年纪,有一天放学回家,进门就看见嗷嗷痛哭的老爹,手里一张黄黄的纸,抖啊抖的都被泪水浸透了。我妈坐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拿手不停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敢问。但是他们的悲伤引得我眼泪直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哭,哭的毫无保留。

 

信里写的就只有几句话:我是住九圣营的某某某,父母兄弟是谁谁谁,河南辉县金章村人氏,有个弟弟,郭步文。 1948年和堂哥步云一起离开新乡,大概去了台湾。

 

几个人名和地名让我爸哭了好几天。哭吧,那个一夕间被迫长大的少年,数十年的委屈,让妈妈和我陪您一起哭。

 

那一张黄黄的纸,从河南漂到了台湾,不知怎么就落到河南辉县在台同乡会的信箱里。同乡会的杨道河先生,最能理解这样一张粗糙的纸里,凹凸不平的是思念凝结成的粗砾磨着心,一笔一画刻的是血肉亲情。怎么也得找到郭步文。这是 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 的中文实践版。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靠着同乡会的口耳相传,那张黄黄的纸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传到了父亲的手里。

 

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是经过杨先生在台湾奔走,接起断了四十年的线。思亲之痛怀乡之情,只有漂流在外并且被禁绝与家人联络的人才能理解。 1993年,当时的同乡会会长柏杨(郭衣洞)先生,召集同乡开了个会,希望能在百泉建立一个「怀乡亭」。杨先生就是三位全权负责的办事员之一。他们总共募集了将近三万美金。 1995年,「怀乡亭」剪彩,柏杨先生特地写了一篇「怀乡亭记」。

 

百泉,我和父母去过,那时候还没有「怀乡亭」,我们去拜访在法院工作的八爷爷。八爷爷后来因缘际会去台湾玩了一趟,我已经出国很多年了,没见着八爷爷。八爷爷去台湾只能团进团出,有一晚他们落脚在台中,我爸去接八爷爷到家里坐坐。八爷爷不无感慨,郭家飘洋过海的子孙已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了。

 

现在我才明白,那一张黄黄的纸辗转到了我爸的手上,在当时的政治环境,应该算是一个奇迹。从1949年开始,台湾一直处于戒严状态,实施军事管制,白色恐怖不是只针对台湾人。政府陆续颁布了许多戒严法令,最为人熟悉的应该就是党禁,报禁,海禁。

 

1985、86年左右我爸开始和家里通信,他有个同事刘老师,是香港侨生来台湾升学就业,我爸的家书大概就是夹带在刘老师的家书里,先寄到香港,再由刘老师在香港的朋友转寄大陆。不知我爸和刘老师是怎样的交情,刘老师又担了多大的干系替我爸当信使。我爸虽然少年时期就成了实质上的孤儿,到台湾之后却一直有长辈、朋友特别照顾着,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1987年年解严了,老爹约他的大哥在香港见面。我妈不懂英文也不会说粤语,当时还没有信用卡,她包里放着一畧现金,天天提心吊胆的拽着我爸、大伯伯和小姑姑,搭乘地铁东奔西跑,去游乐园,去餐厅,更重要的是去买东西。不能侍亲的愧疚,我爸妈恨不能买下一整个商铺的东西来弥补。尽管,爷爷熬不过批斗早就不在了,奶奶天天在路口呼唤我爸的小名,还是没等得及她最疼爱的幺儿回家去。

 

两年后,我爸离家超过40年,终于踏上了归乡路。

 

(图片来源 Adobe Express by 碼農)

(图片来源 网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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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 ()评论 (27)
评论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紫檀吧主' 的评论 : 谢谢来访留言。父執辈几乎都走了,但愿我能诚实记录他们的典范於万一。
紫檀吧主 回复 悄悄话 写得真好。文字朴实简练,内容让人看了就流泪。

谢谢你得记录。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谢谢沈香,中秋快乐。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亮亮妈妈' 的评论 : 谢谢亮亮妈来访留言。祝您中秋快乐,阖家平安。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祝碼農中秋节快乐!阖家团圆幸福!
亮亮妈妈 回复 悄悄话 如此的分离,想想有多少个中秋夜是托月亮寄托相思。希望两岸不在有隔膜,亲人团圆。祝中秋节快乐!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ylyq_007' 的评论 : 谢谢007。当年我爷爷奶奶虽然不在了,但是我的伯伯姑姑们都还健在,我爸确实是幸运的。
ylyq_007 回复 悄悄话 看得让人泪目...

好像记得您前面有文提到跟爸爸一起去大陆探亲过, 就是1989年?

同样是这一年,我爸儿时放牛的玩伴也从台湾回去探亲,可惜家人全部不在了,
仅有一个姐姐刚好在头一年去世了,亲属里只有三个外甥及其后人.

那时台湾的生活条件远比大陆好,一些有点势力的人在他面前套近乎,说以前跟他
如何如何亲热,他只能茫然的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而我爸过去看他,两个分别了四十多年朋友,马上互相认出对方,特别的开心...他摸出几张钱币给我爸做见面礼,我爸说什么也不接...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谢谢您。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Susan-FF' 的评论 : 谢谢来访留言。
天灾人祸一直在不同的地方上演着。目前为止我们还算幸运,但也怕那一根紧绷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扯断了。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歲月沈香' 的评论 : “ 因为太激动和太悲伤,不久在大陆中风偏瘫了”。那种掏心挖肺的疼,我亲眼见过。他们真的太苦了。

谢谢沈香的鼓励和支持。写到这我觉得把自己掏空了。有点后继无力了。:(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格利' 的评论 : 谢谢您指正。那时候看见我爸哭,让我非常不知所措。因为我们家对情感的处理一向非常内敛。
林向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碼農學寫字' 的评论 : 能打动读者的文章都是好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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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農學寫字2023-09-18 16:01:01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我真不是有意写的这么惨,只是把我记得的情形,尽量平实的记下来。
Susan-FF 回复 悄悄话 有时候真怕历史重演,不能见到自己的亲人,唉
真实的历史呀,唉,
歲月沈香 回复 悄悄话 读着泪目…太感人了。“ 这样一张粗糙的纸里,凹凸不平的是思念凝结成的粗砾磨着心,一笔一画刻的是血肉亲情” 这怎么不能让你老爸老泪纵横。

我先生的爸爸和妈妈也是八十年代末期才跟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那时,两位老人已经退休了,他们第一次回到大陆看望亲人的时候,先生的妈妈(我婆婆)因为太激动和太悲伤,不久在大陆中风偏瘫了,他们的意愿也是想落叶归根,最后,双双在大陆病逝,永远留在了大陆。

碼農这个系列写得非常好,很真实的历史资料和情感表达!为碼農点100个赞!
格利 回复 悄悄话 这不是卖惨,这是一种历史事实的还原,没有必要自贬。期待续文。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菲儿天地' 的评论 : 他们那一代人的委屈,真是把眼泪哭干了都洗不尽悲伤。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我真不是有意写的这么惨,只是把我记得的情形,尽量平实的记下来。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可能成功的P' 的评论 : 特别是,我爸出门的时候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他不知道这一去和父母就是永别。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冯墟' 的评论 : 说柏杨著作等身一点也不夸张。但是除了“異域“,其他的我竟然都没有看过。读異域的时候,也还不知道邓克保就是柏杨。以后再慢慢补课。
碼農學寫字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觉晓' 的评论 : 谢谢觉晓。这一篇改了很多次。不想太卖惨,但是故事的真实性,让我改动不了太多。
菲儿天地 回复 悄悄话 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1

我也泪目了!真是家书抵万金。历史的记录,珍贵!
林向田 回复 悄悄话 “进门就看见嗷嗷痛哭的老爹,手里一张黄黄的纸,抖啊抖的都被泪水浸透了。” - 读到这里,我的眼泪都下来了。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家书抵万金!天灾人祸,亲情不死。
这一段历史能被记录下来,弥足珍贵。
冯墟 回复 悄悄话 骨肉分离的故事,感人至深。八十年代中期,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风靡大陆。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码农继续写下去。越写越有大家风范了。
觉晓 回复 悄悄话 “抖啊抖的都被泪水浸透了”码农我有罪,读到“抖啊抖”居然笑出声。我是为你写的形象而笑,然后才是为此自我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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