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流亡学生》: 31. 一张黄黄的信纸
父亲念辉县附小的时候有一个初中部的校友张九鼎先生,他和我的大姑姑一个村,都住九圣营。张先生的胞兄张九经,黄埔军校毕业之后从成都到了台湾,八零年代已是将级军官。当时乡里的领导希望九圣营的张先生对台湾的张将军温情喊话。设立了管道替张先生传递讯息。大姑姑就找了张先生顺道替她带一封信。差不多也等于玻璃瓶里塞一张纸丢海里,漂哪算哪。当时海峡两边都看得紧,拼命的想互相渗透,却不让百姓通话。
我爸和步云伯伯知道自己是属于被共产党批斗的地主阶级,想着老家应该都没人了,他们也许是郭家仅存的两个孤儿。到了台湾以后,从来没想到试试跟家里人联络。
好像是八零年代中期,我大概是初中或高中的年纪,有一天放学回家,进门就看见嗷嗷痛哭的老爹,手里一张黄黄的纸,抖啊抖的都被泪水浸透了。我妈坐他身边也不说话,只拿手不停地抹眼泪。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敢问。但是他们的悲伤引得我眼泪直流。那是我第一次看见我爸哭,哭的毫无保留。
信里写的就只有几句话:我是住九圣营的某某某,父母兄弟是谁谁谁,河南辉县金章村人氏,有个弟弟,郭步文。 1948年和堂哥步云一起离开新乡,大概去了台湾。
几个人名和地名让我爸哭了好几天。哭吧,那个一夕间被迫长大的少年,数十年的委屈,让妈妈和我陪您一起哭。
那一张黄黄的纸,从河南漂到了台湾,不知怎么就落到河南辉县在台同乡会的信箱里。同乡会的杨道河先生,最能理解这样一张粗糙的纸里,凹凸不平的是思念凝结成的粗砾磨着心,一笔一画刻的是血肉亲情。怎么也得找到郭步文。这是 Six Degrees of Separation 的中文实践版。没有互联网的时代,靠着同乡会的口耳相传,那张黄黄的纸不知道经过了多少人的手,传到了父亲的手里。
不知道有多少人家是经过杨先生在台湾奔走,接起断了四十年的线。思亲之痛怀乡之情,只有漂流在外并且被禁绝与家人联络的人才能理解。 1993年,当时的同乡会会长柏杨(郭衣洞)先生,召集同乡开了个会,希望能在百泉建立一个「怀乡亭」。杨先生就是三位全权负责的办事员之一。他们总共募集了将近三万美金。 1995年,「怀乡亭」剪彩,柏杨先生特地写了一篇「怀乡亭记」。
百泉,我和父母去过,那时候还没有「怀乡亭」,我们去拜访在法院工作的八爷爷。八爷爷后来因缘际会去台湾玩了一趟,我已经出国很多年了,没见着八爷爷。八爷爷去台湾只能团进团出,有一晚他们落脚在台中,我爸去接八爷爷到家里坐坐。八爷爷不无感慨,郭家飘洋过海的子孙已落地生根开花结果了。
现在我才明白,那一张黄黄的纸辗转到了我爸的手上,在当时的政治环境,应该算是一个奇迹。从1949年开始,台湾一直处于戒严状态,实施军事管制,白色恐怖不是只针对台湾人。政府陆续颁布了许多戒严法令,最为人熟悉的应该就是党禁,报禁,海禁。
1985、86年左右我爸开始和家里通信,他有个同事刘老师,是香港侨生来台湾升学就业,我爸的家书大概就是夹带在刘老师的家书里,先寄到香港,再由刘老师在香港的朋友转寄大陆。不知我爸和刘老师是怎样的交情,刘老师又担了多大的干系替我爸当信使。我爸虽然少年时期就成了实质上的孤儿,到台湾之后却一直有长辈、朋友特别照顾着,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1987年年解严了,老爹约他的大哥在香港见面。我妈不懂英文也不会说粤语,当时还没有信用卡,她包里放着一畧现金,天天提心吊胆的拽着我爸、大伯伯和小姑姑,搭乘地铁东奔西跑,去游乐园,去餐厅,更重要的是去买东西。不能侍亲的愧疚,我爸妈恨不能买下一整个商铺的东西来弥补。尽管,爷爷熬不过批斗早就不在了,奶奶天天在路口呼唤我爸的小名,还是没等得及她最疼爱的幺儿回家去。
两年后,我爸离家超过40年,终于踏上了归乡路。
(图片来源 Adobe Express by 碼農)
(图片来源 网路)
我爷爷是渔民。因为比较勤劳,所以家里还比较宽裕。后来评成分的时候,评了一个中农,后来也是因为中农的成分不好,也受到了一些影响。我爷爷的弟弟就很坚持,一定要给自己评一个贫农,就什么好处都有。
我奶奶的弟弟是重庆大学毕业,然后在国军担任军官。当年回乡的时候穿着军官服,威风八面。解放后也被委以重任。但后来被人发现他还藏有国民党给他的委任状,就撤除了他的公职,变成了一个农民。后来平反了,县里面要给他安排一个职务,他推迟了,他说:做一个农民挺好。
他有一个堂兄,当年随军去了台湾。去台湾后,一直单身一人。大陆这边的妻子,也一直没有再婚。他在台湾的堂兄,后来也没有挣到钱,很悲剧。不如他在大陆这边,虽然做了农民,但儿孙满堂。当官的时候得的胃溃疡也彻底治愈了,活了90多岁。
您父亲离开大陆到了台湾,的确是正确的选择。在哪个时期,家庭成分不好,在大陆的确会有很大风险。
谢谢你得记录。
好像记得您前面有文提到跟爸爸一起去大陆探亲过, 就是1989年?
同样是这一年,我爸儿时放牛的玩伴也从台湾回去探亲,可惜家人全部不在了,
仅有一个姐姐刚好在头一年去世了,亲属里只有三个外甥及其后人.
那时台湾的生活条件远比大陆好,一些有点势力的人在他面前套近乎,说以前跟他
如何如何亲热,他只能茫然的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而我爸过去看他,两个分别了四十多年朋友,马上互相认出对方,特别的开心...他摸出几张钱币给我爸做见面礼,我爸说什么也不接...
的
天灾人祸一直在不同的地方上演着。目前为止我们还算幸运,但也怕那一根紧绷的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扯断了。
谢谢沈香的鼓励和支持。写到这我觉得把自己掏空了。有点后继无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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碼農學寫字2023-09-18 16:01:01回复 '林向田' 的评论 : 谢谢来访。我真不是有意写的这么惨,只是把我记得的情形,尽量平实的记下来。
真实的历史呀,唉,
我先生的爸爸和妈妈也是八十年代末期才跟大陆的亲人取得了联系,那时,两位老人已经退休了,他们第一次回到大陆看望亲人的时候,先生的妈妈(我婆婆)因为太激动和太悲伤,不久在大陆中风偏瘫了,他们的意愿也是想落叶归根,最后,双双在大陆病逝,永远留在了大陆。
碼農这个系列写得非常好,很真实的历史资料和情感表达!为碼農点100个赞!
我也泪目了!真是家书抵万金。历史的记录,珍贵!
这一段历史能被记录下来,弥足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