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该结伴去旅行 (上)
(以下两首题为“旅行”,与她唱和的十四行体诗,写于一九九五年的北京方庄。那时我们已结缡十载,结伴游学欧美八年后带着三岁半的儿子海归,分别在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与外国文学研究所工作。 Günther 与 Marianna 是大学本科时外教给起的洋名。二零二一年春于美东)
旅行
一 (Günther)
我想再次和你去旅行 / 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 / 到一个陌生而遥远的地方 / 把熟悉的环境暂时遗忘 /把熟悉的环境暂时遗忘 / 坦然地敞开彼此的心 / 脱掉平时必须的面具 / 就像是面临冬天 / 让叶子在秋风中飘散 / 利利落落的两棵树 不必是蓝得诱人的火山湖泊 / 不必是夕阳下耀眼的大海 / 也不管会有风吹,会有雨淋 / 旅行岂止是欣赏风景 / 它是荡涤我们心上尘埃 / 来自远古的一首灵妙的歌
二(Marianna)
我们旅行过许多的地方 / 路途上遗失了无数的脚印 /日子久了,连心也长出了老茧 冷漠像风湿病锁住了双腿 / 再难迈开昔日欢快的步伐 / 出游的梦,凝固成彩色照片 /夹在影集里,像过期的银行存折,/ 只供无聊时翻捡
我们走过的城市和山川 / 失去了生命,充满夸张与虚幻 / 我们游历过的地方很多 我们把握住的景物很少 / 假使有机会再一次启程 何不走向你我尘封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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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时与父亲在山西阳泉教育干部学校)
记忆中四十年前的她小巧玲珑,身高大约只有一米五八,圆脸,脸色白里透红,眼睛黑亮,短头发浓密乌黑,梳两条小辫儿,见人总是笑眯眯的,对谁都和和气气,仪态端庄,服装整洁,常穿着蓝底白花或者豹子纹的上衣,把自己收拾得妥妥当当,与我的邋遢散漫落拓不羁正好相反。与我的家庭背景相仿, 她父母都是教师,但常不在家,小时她跟着不识字的 姥姥在山西曲沃县城关外的农家大院长大。她只上过七年学,正式参加工作之前做过书店店员,十五岁虚 报了岁数去省电建公司学大钳工,出师后被调去管理广播站,兼任写文案的团委副书记。
(十八岁在山西雁北神头电厂建筑工地当大钳工学徒,前排左一)
七七年底她参加文革后的首次高考,第一志愿填的是厦门大学中文系,因为受够了雁北荒漠的苦寒,向往温郁的南国,听说南方大学伙食好,有肉吃,三个志愿都报向南方。那年按教育部的计划, 上海这所名校在山西招收三名外文系德语专业学生,招生老师把她这个省里的文科尖子考生半道上给截过来了。已经工作过七年的她带薪上大学,为我们十八人的小班收入最高者,有四十八块五,比另一位最年长的男同学工资还高,因为以前工作单位的流动性质她有额外的津贴。
她没有学过外语,刚开学时与其他五位“白丁”一起分 入补课小组,老师每天给他们补半小时课,复习当天的教学内容。她不是那种争强好胜的人,能够随遇而安,因为年龄在女生中排位第二,稍高于中线,也因为入学前的经历,她被任命为团支部委员,扮演班级小姐姐角色,关心照顾女孩子们。
(二十二岁考上大学后与家人在窑洞风格的北方大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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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悟性好学得很快,一个半月以后即不再需要参加补习小组,大半年后被任命为班里的学习委员,负责记考勤,协助老师收发作业。我年轻时记性好反应快,学习能力得到钱、彭两位主要任课老师的青睐和赏识,自视甚高,常常目中无人牛皮哄哄,并没怎么把她放在眼里。
二年级上学期,我初步具备了阅读德语文学原作的能力,终于可以甩开语言教材。有个周末在班级专用小教室读到亨利希.曼的一个关于旅行的短篇小说,开篇描述旅客从候车室到站台熙熙攘攘的场景时,有个非常典型 的德语文法段落:一连串链接的各类从句沛然延伸却环环相扣,把我绕糊涂了。正好见她也在那里用功,便顺便问问她,并没有期待会有答案。哪知她只是扫了十来秒钟,很快理顺头绪给我解释清楚,让我着实吃了一惊,从此对她刮目相看,开始敬她三分。
(与闺蜜在校园的“南京路”看各系的黑板报)
随后的那么两个月,晚上教学楼熄灯前,班级同学配对练习口语半小时。我与她在学校的主干道“南京路”灯影下练过几次德语基本句型。那时学校规 定不许谈恋爱,绝大多数学生把精力都用在学习上,同学多是兄弟姐妹般关系。记得大二班里组织春游,先划船,再爬山,大家到山顶后我发现少了一个她,赶紧折回半山腰,替她背包把她接上来。
(八零年春上海长风公园,她坐船尾,穿蓝花花上衣,在我身后, 着白背心者为王班长)
那个春光明媚的季节,去食堂晚餐以前,我和她在 “南京路”法国梧桐林荫道上愉快地打过几次羽毛球。学校的春季田径运动会,在我的动员下她参加了最为艰难的四百米项目, 在我的“加油声”中获得全校第四,我们班也获得“体育达标”集体奖。我是校田径队员,每周有训练任务。我去训练时,班上另一个男孩T跟她打羽毛球,慢慢地我的羽毛球陪练资格被取代,曾感觉莫名的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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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中旬她找我,说班上几个同学想结伴游黄山,希 望我参加,过了两天又告诉我,考虑到山上住宿可能紧张,想提前动身。我一算时间,她们那个计划还差几天才正式放暑假,属于提前离校。我是七九至八零 年度校三好学生,那时兼任系学生会和班“干部”, 把学校纪律看得很重,加上在南京学医的表妹希望放假后来上海游玩两天再与我一起返回四川老家,以此为由,我决定从她们的黄山游计划中退出。她们一行五人,四女一男,七月四号离沪,在杭州住了两个晚上,然后从那里赴黄山。
七月八号周二那天夜里,已经熄灯了,系里主管学生工作的党总支副书记张老师急匆匆地来我住的七号楼宿舍敲门,问班上是否有同学去黄山了,都有谁,哪天走的?我回答说四号就走了,先一个一个地报了女生的名字,最后报出男生T的名字。听到这个名字书记终于忍不住,大声憋出一句:“回不来了,出事 了!”然后告诉我 T当天下午在后山翡翠池游泳遇难, 他刚接到黄山派出所打来了的电话,所以这么晚来男生宿舍核实。书记说已经从校车队订了车,明天一早要出发赶过去。
我还在惊骇悲伤之余,立即想到她在山里的处境,这时候一定急需心理支持,需要帮助,于是向书记请求第二天早上搭他的车一起去,帮助照顾滞留在山里的女同学,也协助他在那边做善后工作,我是班里的文体文员,可以代表班级给此时精神极度惊恐情绪崩 溃的几个女同学一些安慰。张书记觉得有道理,让我第二天早上八点半钟到校门口与他汇合一道走。
待我翌日清晨带好简单行李赶到校门口,等来一辆小车,先下来的却是张书记的上级,系总支女书记,教我们西方文学史的袁老师。袁老师把我拦下来,说她考虑过了,我不要去了,就张书记和司机去。我还想恳求,袁书记一锤定音地说:“人已经离世了,留个好印象吧,别去了!”
目送小车离开,袁书记也回了自己马路对面的教工宿舍,我还踱步到校门外的公共汽车站发呆好半天,直到将近九点,四号那天结伴去了黄山,因身体不适,提前一天返回的许同学从九路线公车下来,问我为何一大早独自呆立在校门口,我告诉她这一噩耗,二人遂一起泪奔。
本来还想自己也可以坐公共交通赶过去,许同学提醒我,你不是这两天还要接待南京的表妹吗?我差点把这事给忘了。如果我跟张书记去了黄山,表妹来上海找我会扑一个空,不过她应该能料理自己。
表妹在上海停留了两天,住已经离校的同班女生床位。我很快接到家父来信,说小妹高考分数下来了,让我尽快回家帮助拿主意填志愿。 我感觉内疚,心想自己如果没有临时退出,相跟着去了黄山,凭我从小在岷江支流练出的水性,应该有机会对遇险的 T 同学施予援救,恼恨自己在他们出事后未能赶过去,懊悔未能至少留在学校等她回校,然后陪她返乡,在如此重要的人生关头给她些精神和感情上的支持----她家住晋南,从陇海线的孟塬站转车北渡黄河一个小时即到,与我返乡走的陇海----宝成线基本同路。我心情不好,返川的火车上没来由地对表妹冷淡乖张,让从小习惯了在我面前撒娇的她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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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期里几次提起笔来想给她写封信,千头万绪,却不 知该怎么落墨,倒是她在八月初先给我寄了一封信到我四川的家中,信中感谢我曾经试图赶到黄山去帮助 她(一定是张书记告诉她了)记得信末尾那句话是 “我还有这么多好兄弟!” 我给她的回信是八月十六号,第一段是德文:
16.8.1980 Meine Liebe Marianna,
Mein Herz hat sich mit Gwissenbissen gefüllt. Das ist doch nur ein Antwortbrief! Viele Male habe ich den Mut gefasst, die Feder in die Hand zu nehmen, doch nicht den Mut genug, den Brief zu beenden and ihn dann in den Karten zu werfen. Bitte verzeihe Deinen Jungerbruder!
亲爱的玛丽亚娜,
(我心中真有说不出的内疚,这个暑假居然是你先给我来信!其实曾好几次鼓起勇气,提起笔,想给你写信,然而千头万绪,终于没有足够的勇气把信写完付邮。请原谅你这个懦弱的兄弟吧!)
希望你多多保重,今后的事,不必去多想。在生死祸福面前,还是放达一些为好。生者不能总在追思和悲哀中讨生活,总得从中解脱出来,振作起来,去迎接未来,去走完自己的人生旅程。
肮脏的世界,不乏美好的东西,利己的生物群中, 同样能找到纯真的 Freundschaft(友谊)。对此怀疑,我将失 去最后的精神支柱。
假期中读了几本中国思想史。我最终乐于汲取的,还是早期儒家那种匡时济世,力求进取的精神。对老庄的静观无为,墨子的功利主义,杨朱的利己说,告子的人性论等,我都持批判态度。
家中小妹今年高考,为县里的探花,计划待她的正式录取通知下来后方返校,故不能提早些了。
祝安康!
Dein Günther
1980 年 8 月 16 日
在信的背面,我抄了一首海涅的短诗一并寄给她:
Herz, mein Herz, sei nicht beklommen, / Und ertrage dein Geschick, / Neuer Frühling gibt zurück, Was der Winter dir genommen. /Und wie viel ist dir geblieben! Und wie schön ist noch die Welt! / Und, mein Herz, was dir gefällt, / Alles, alles darfst du lieben!
还附上了自己十分幼稚的中文翻译:
我的心啊,请不要悲哀,/你要接受命运的安排,/ 冬天掠走的一切,/ 春天会把它还回来。/世界仍然美好!/ 人间充满了关怀!/我的心啊,只要你愿意,/ 你仍旧可以尽情地去爱!
小妹高考录取在苏州医学院,与我返校同路,她还是少年,六月底才刚满十五岁,本应带上她,却因观念冲突更因心绪不宁与父亲争吵,终于找了个“需参加三好生夏令营“的藉口,把陪妹妹出川上学的重要任务,委托给因实习刚回乡的我的“青梅竹马”,自己则提前了近一个星期返校等她,筹划 T 同学的追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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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逾“不惑”,身体已稍稍发福的张书记七月九号赶到黄山脚下,第二天中午艰难地爬到山顶,与当地管理部门协调处理后事,等 T的家人到达后,按家人 的意愿,将T的遗体入棺在后山就地土葬,墓前立了碑,碑上刻了字,纪念一位名校优等生年轻的生命骤然消逝在风景如画的黄山后山。
开学那个周末,追思会在我们班专用小教室举行, 擅长书法的王班长写了挽联,长沙籍贯的谢同学和我骑自行车去五角场买回了花圈。 在T时常喜欢吟哼的哀乐声中,张书记、彭老师、王班长、从 S 省赶来的T的大哥致辞。她面容极度悲伤,眼圈红红的,没有上台讲话,没有失态,非常隐忍。当天晚上王班长与我一起用两辆自行车把 T 的被褥遗物搬到登辉堂背后的一个角落,浇上一小瓶煤油点燃,T 同学遗留在校 园的物质存在,随之化为了屡屡青烟。
送走 T大哥的第二天,袁书记让我去她的办公室,问有无可能是T追求她,旅游途中表白被拒绝后自我了断。我说应该不是。同学们都不知道 T 在追求她,连我都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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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后她告诉一起经历了噩梦的闺蜜 ,T 的确提出要与她交朋友,她还没有答应,因此更加自责和内疚,后悔不应该答应提前离校,不应该赞同去后山,应该提醒 T 冰凉的山水中游泳可能引起腿部痉挛……她仍然对人和蔼可亲,乐于助人,学习更加投入,但感觉得出她内心底深处的忧伤。看到追思会上她如此伤心,我在当天的日记本上曾抄下《诗经.秦风.黄鸟》的句子:“如可赎兮,人百其身!” 甚至希望出事的是我,只要能使她幸福,只要能使她脱离德语浪漫派诗人说的“世间苦” (Weltschme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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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上男生里面,我与她关系最亲近。那时我负责发放 周末登辉堂的电影票,通常会给她和她的闺蜜最好的座位,算是一点私心,鼓励她参加仍然应有的娱乐和社交,逐步走出自我封闭的感情和心理状态。因票子不够分我通常放弃看电影,自己却在校园里popular起来,在田径队,诗社,四川、山东、贵州同乡会, 学生会,军训,甚至竞选小区人大代表的活动中都很活 跃。八一年初春我闹恋爱,千里南奔长沙去追我的青梅竹马,她慷概地把自己的存折和私章交给我,让我去校园储蓄所把她存折上的四十多元钱全数取空以备旅途之需,在我的请求下,还替我写了一封说我好话的“推荐信”,让我带上交给点燃我青春火炬的女同乡,为帮助我挽救那一段将尽的美好情缘做最后的努力。
长沙奔袭无功而返后不久,“母仪天下”的钱老师带上她和我去拜访计划招收研究生的董问樵教授,把她心目中的“好学生”引荐给教授。
(钱老师拉着自己任命的学习委员)
从董教授家回校路上, 她提醒我如果我决定考研,得管控情绪,尽快静下心来准备,没几个月时间了,她说自己还未下决心是否考研。
八一年的二月至五月我着迷并开始翻译德国浪漫派诗歌,同时通读学校文科阅览室所有中译的外文诗歌, 包括普希金、拜伦、勃朗宁夫人、歌德、海涅、裴多 菲、聂鲁达、马雅科夫斯基,也通读《中国新文学大系.诗歌卷》和所有中国现代诗人诗集,重读了何其芳 的诗集《画梦录》,其中题目为“爱情”的那首诗中的名句:
“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 而且有轻轻的残忍的脚步。 ……………………………
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得睡着的,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使我感慨万千,因为我这南方人的爱情,由于時代的影烙印加上与生俱来潜意识中的自卑懦弱,此时还是在心底“沉沉得睡着的”。乡人何其芳年轻时写的这首诗,我初二时在山东临沂一中表叔家读到就特别喜欢,其感觉如此细致, 意象如此凄美,大三时重读,有了更深刻的感受(我后来去中国科院院何其芳先生组建的文学研究所工作时,何已经去世,无缘与他探讨海涅诗歌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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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至八月三个月我“失恋”后情绪并未完全稳定,暑假没有返乡,她也在钱老师建议鼓励下留在学校复习备考。九月中旬研究生考试在本校举行,考试科目有政治、英文、德语文学、德语语言学、中国文学外加中文写作。 考试两周以后消息灵通人士通报说有位四川考生十分了得,最后那门考卷得了满分,系里几位老教授十分欣赏此人。我猜想那传说中的那个人应该是我, 至于“四川考生”之说,猜想是自己在考卷最后那道“童年杂忆”作文里,写少小时在家乡抓鱼捉鸟乐趣,提到四川乐山土话中的“李桂阳”,就是《离骚》中的“鹈鴂”即传说中的望帝春心化作的”杜鹃“;家乡话的“马伯良”,即《诗经》中的“鵙鸟”和 “伯劳”,趁便掉了掉书袋,正如夫子所言: 熟读《诗经》, “兴观群怨”之外,可以“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恰巧外文系那时有两位川籍资深教授阅卷, 算是“挠到了痒处”。系里的学术秘书小陈老师把我找去,私下告诉我总分第一,录取笃定,别的专业教授还想把我“调剂”过去;她总分列第二,录取也确定了,系领导难以决断的是谁留在学校,谁占用教育部委托代招的留德名额(后来系领导决定扩招一名并送该生出国,跟我解释“好的留下自己培养”)
我从系秘书那里离开,兴奋地跑到全系同学正要上课的文科楼阶梯大教室,冲进门即对她高声宣布:“祝贺你考上了,我第一,你第二!”全然不顾其他几位在场,也参加了考研同学的感受和可能的尴尬不良反应。我的情商如此之低,大学快毕业了还如此不通人情世故,真让她哭笑不得,心想“这人真是个小孩子……” 我后来问过她,假如当时我就被送出国了,或者她被送出国了,然后我写信追求她结果将会如何?她说很可能不会答应,我在她心目中太幼稚了, 而且大三大四硏一时她不乏追求者的。(請閲讀 早该结伴去旅行 (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