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府龙门阵

小学四川,中学山东,大学上海, 留学欧美,曾海归在体制内工作,现居美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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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荷尔德林的疯魔

(2022-03-19 17:27:19) 下一个

                          诗人荷尔德琳的疯魔      

        (德国诗人Hölderlin荷尔德琳像)

在中国的读书界,德国十八世纪作家荷尔德琳的名声远不及他的同胞歌德、席勒、海涅和里尔克,甚至赶不上在经典文学史上地位不高的小说家茨威格。(海子的“面向大海,春暖花开”那首诗有荷尔德琳的影子,可惜早夭)。但在欧美,“荷尔德琳热”自上世纪初开始,持续近百年至今不衰,一战期间不少德国士兵在战壕里朗诵过荷尔德琳的诗歌,格奥尔格、里尔克等大师级德语诗人纷纷到荷尔德琳那里认祖归宗,哲学家海德格尔在荷尔德琳那里发现了天启和存在的意义,美国解构主义批评高手保尔?德?曼的看家功夫最为经典的也还是阐释荷尔德琳的诗。连远在日本也不乏“荷尔德琳发烧友”,九十年代初,某日本文化香客在参观德国图宾根荷尔德琳纪念塔楼之后,竟然躲进洗手间,避过管理员的清场,在塔楼里静坐了一整夜,以图在天黑人静时分与诗人的灵魂作神秘之交流。东方人的热情甚至感动了冷漠高傲的德国人,地方小报专门为他发了一篇报导。

荷尔德琳一生坎坷,他的遭遇颇多戏剧性。涅卡河畔的小城图宾根在他的生命中就像一个怪圈,冥冥中让他起于斯,坠于斯,让人相信是古希腊神话中的命运之神在作祟。

荷尔德琳十八岁时来到图宾根的神学院读书,从此与这个城市结下了生死缘分。神学院高墙内是苦行僧的生活,所幸他在那里与两个好友同居一室,那两个人便是后来大名鼎鼎的哲学家谢林和黑格尔。这三个人正值青春年少,对精神的追求远甚于物质,对付完神学院的功课以后,便凑在一起不知天高地厚地指点江山激扬文字,或者到图宾根镇周围的山林里去漫步。法国大革命的消息传到神学院后,三人欢欣雀跃,在大门外通宵狂舞,还联手种下一棵“自由树”,发誓要拥护共和,为自由而战。

荷尔德琳选择了诗歌作他的立身之本,不像他的两位室友一样一头钻入哲学之中。在他看来,诗天然是哲学的,而哲学只是“诗学的一个穷亲戚”,柏拉图贬低诗人抬高哲人的理论,被他整个儿地颠倒了过来。他要用诗去告诉人们,什么是人类的理想,什么才称得上崇高与伟大。那时候的诗人热情澎湃,壮志满怀,一肚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的自信。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就在神学院的脚下,有一座疯人院,再过去五十步,顺着弯弯曲曲的小胡同下到涅卡河边,有一座两层的圆形塔楼,这三座建筑傍着山势依次下降,像是三个台阶,虽然周围花红柳绿,流水潺潺,却像是为诗人准备好的通往炼狱之路。一个世纪以后,当地大学生把诗人的生活搬上舞台,那上面只有三个场景:神学院,疯人院,塔楼。

神父是荷尔德琳的祖传职业,他却不愿意继承父亲的衣钵。诗人看到的时代精神与传统的神学教义无法协调。他退出神学院,去做家庭教师,去挣一份面包,也挣一份自由。他要写诗,他想让德国人变得像古希腊人一样,或者说,像古希腊的神祇一样。荷尔德琳自己曾经爬上瑞士的雪山,在多瑙河的源头写大河颂歌,诗人的狂气,为后来在意大利火山口大喊大叫写《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狂人哲学家尼采树立了榜样。

家庭教师不过是高级佣人,这份面包是酸涩的。他换了几个地方,仍旧是袋里无钱,心头多恨。岁月蹉跎,转眼已是二十六岁的荷尔德琳来到法兰克福,去银行家贡塔特家里坐馆。他简单的行囊中装着激情洋溢的诗句和一部尚未完成的书信体小说《许佩里昂或在希腊的隐士》。小说主人公参加了反抗土尔其侵略的解放战争,是一位为希腊的民族自由而战的青年。然而他所在的这支部队是一群乌合之众,烧杀抢掠,胡作匪为。 主人公建立美好世界的理想破灭后,计划和自己的情人狄奥蒂玛遁入山区隐居。可她却中途病故。许佩里昂去德国旅行,这个四分五裂的国度同样让他失望,他返回希腊,最终作了山林隐士。荷尔德林通过《许佩里昂》倾吐了对大自然的赞美,对古希腊的向往和对德国现实的失望,表达了他对人类理想社会的追求,和因这种追求的幻灭而起的悲伤。主人公的爱人狄奥蒂玛是美的化身,也是一切崇高伟大理想的折射。

(小说《许佩里昂》中的“狄奥蒂玛”像)

荷尔德琳带着书稿一踏进贡塔特的家门,就为他的许佩里昂也为他自己找到了真正的狄奥蒂玛----银行家的夫人苏赛特:挺直的鼻梁,丰满的额头,雍容的举止,活脱脱地一尊希腊女神像。苏赛特还喜欢诗,喜欢音乐,弹一手好钢琴。荷尔德琳很快坠入情网,苏塞特也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狄奥蒂玛。他们常常一起朗诵荷尔德琳的诗,一起演奏音乐,情意弥笃。荷尔德琳照了苏赛特的模型去写狄奥蒂玛,照了自己的经历去写许佩里昂,自己也分不清哪个是他创造的狄奥蒂玛,哪个是他眼前的苏塞特。小说中的“许佩里昂命运之歌”用的是荷尔德琳最为擅长的颂歌体,它预示着荷尔德琳自己飘忽不定的命运:

欢乐的精灵遨游天光,

 你们脚踏着柔软的云毯!

     灿烂的神风

          轻拂你们,

                就像是飞天的手指

                      触动神圣的琴弦。

 

天仙吐纳呼吸,酣睡着的

      婴儿般,摆脱了命运的羁绊;

           神的精神

              保持清纯  ,             

                  在谦卑的蓓蕾中

                        为你们绽放,永不凋谢,

                              极乐的眼睛,静静地

                                    在永恒的澄明中

                                         向你们张望。

 

可是我们

     遭罪的世人,注定

          找不到,休憩的驿站,

                  消逝、沉沦,

                     每时每刻

                          盲无目的,

                               犹如飞瀑,经年不息

                                       被抛下, 一座座悬崖

                                             到那未知的深处。     

次年,拿破仑率军打进德国,不知情的贡塔特舍不下生意,竟然委托荷尔德琳护送他的妻子出逃北方。在患难与共的旅途中,诗人终于有了机会丢掉家庭教师的自卑,享受了几天平等的感情。战火平息返回法兰克福以后,苏赛特不得不冷落荷尔德琳,陪着丈夫里里外外应酬,重新扮演女主人的角色。贡塔特家上上下下的佣人们对诗人充满了敌意,家庭教师与主妇的关系逐渐众口喧腾,贡塔特也开始有所觉察,提高了戒备,派人监视荷尔德琳与苏赛特的往来,借故破坏一切机会,使他们无法单独相处。荷尔德琳被满怀敌意的仆人们搅得几乎发狂,益发感觉到自己地位的低下和爱情的无望。黑格尔听到流言,劝他及早抽身,以免被家庭教师职业病毁了前程,荷尔德琳却深深地陷入自己的感情而不能自拔。他开始失眠,头疼,眼前出现幻象,不得不去看医生。苏赛特碍于身份,对他也只能是爱莫能助。一天上午,荷尔德琳以为贡塔特出了门,冒险闯进苏赛特的屋子,却赫然看见银行家端坐里面。男主人大发雷霆,当即把荷尔德琳轰出了家门。诗人连行李都来不及收拾就奔逃到朋友家。这一段时期,荷尔德琳的疯病渐渐露出端倪,而他的诗歌艺术却愈来愈成熟和冷峻。他中晚期的诗和小说《许佩里昂》一个世纪以后才被人们重新发现,让当代的批评家挖掘出很多“先锋前卫”的宝贝来,这一定是荷尔德琳始料不及的事情。

 一八零二年的冬天,荷尔德琳又一次离开母亲,在风雪中步行了十八天,到法国海滨小镇波渡再度出任家庭教师。一路上,他被法国大革命乡村的混乱和暴力惊吓几死,共和的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他触目惊心。他只在波渡呆了几个月就匆匆跑回家乡芬劳,在那里翻译、写作,编杂志,辛苦忙碌,企图以文学立身扬名却不能如愿。他的密友辛克莱,一个狂热的共和党人拉他入伙,密谋革命。革命尚没有眉目,却传来苏塞特患急病去世的噩耗。小说中许佩里昂的恋人狄奥蒂玛中途夭亡,这个情节竟然成了苏赛特的讖语。荷尔德琳受到的打击无以言说,也真是祸不单行,他的朋友辛克莱闹共和组织革命活动东窗事发被当局逮捕,警察局找到线索,开始立案调查荷尔德琳。绝望的诗人被一连串的惊恐折磨得无以忍受,终于疯狂了,他的精神病发作起来,三个壮汉才压得住。

 一八零八年九月十三日,一辆马车将诗人押送进了图宾根的疯人院。荷尔德琳的反抗、厮打当然毫无用处。他被强迫穿上铁衣,捆上铁床,去接受种种骇人听闻的所谓治疗。两百多天以后,荷尔德琳出院了,好心肠的木匠策穆尔收留了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荷尔德琳,因为他喜欢诗人的诗,欣赏小说《许佩里昂》。荷尔德琳此后一直栖居在涅卡河边策穆尔家圆形塔楼的二层,除了房东一家以外拒绝与世人交往。他白天去山上树林中散步,回到屋里便坐到钢琴边信手弹奏,晚上常常整夜在房间里徘徊走动,或者用古希腊语独自叙述些奇怪的故事。荷尔德琳在这栋塔楼上平静地生活了三十多年,策穆尔一家两代人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上帝总算在尘世为他做了一点补偿。

(涅卡河畔荷尔德琳塔楼。笔者曾在此楼一层硏修图宾根大学的“德语诗律学”课程)

荷尔德琳的疯狂来得太早,留下的遗憾太多,塔楼里诗人神秘漫长的生活引出了后人不少猜测和疑问:诗人是不是真的发了疯魔症,疯到了什么程度?超凡脱俗的诗人是不是用貌似疯狂的乖张举止来睥睨世界的丑陋,抑或他只是佯狂以全身避害?法国学者皮埃尔?伯陀为此写有几本书,他认为荷尔德琳醉心法国革命,向往新生活,而当时德国鄙俗的政治文化氛围容不下自己的天才而将其扼杀,荷尔德琳没有病,他只是断了念,遁了世,假如说他真的疯魔过,那也是德国的市侩社会把他逼上了这条绝路。德国大学里的学究们纷纷出来批驳伯陀的论点,以捍卫祖国的荣誉,笔墨官司至今没有打完。其实,谁都说不清荷尔德琳是真疯魔假疯魔,疯魔到什么程度,大概真真假假都有一点,诗人哪个不是疯子?又何必去追究?愿古今中外的警察对自己疯疯癫癫的民族诗人手下留情。

笔者在图宾根游学时,曾去荷尔德琳墓前凭吊,留下十四行诗一首:

   

           在荷尔德琳墓前

为何走近你的墓地感觉心跳

像是约会一位前世的恋人

顶风冒雪前来默默地凭吊

或许能看得见你心底的创痕

石墓前那棵老树弯曲着身子

是象征你的生命分裂成了两半

你没有当成英雄你永远是隐士

无论是在艾琴海上还是涅卡河畔

迫害过你的人身后又把你颂扬

墓碑上说尽了人间的缠绵

你阁楼上的幽闭非关神智失常

是世人辜负了你,你不能原谅

直到在天国与狄奥蒂玛重逢

你的诗同代人无法读懂

(该诗曾发表于香港  《诗双月刊》。“艾琴海”是诗人小说主人公徐佩里昂在希腊战斗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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