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遗憾出现这样的状况。但也是在我们预计的可能性范围之内。他虽然腿部没有知觉,但是脚底还是有刺痛感的。这是好消息。” 那个瘦瘦高高的白人主治医生面对Pia,一脸平和,似乎早已在自己的职业生涯中看惯了这种“小意外”。
“那么接下来会有什么治疗方案吗?”Pia今天是单独坐在医生办公室里,她希望独自了解一下具体的情况。
“首先是从创伤和手术中完全恢复,然后就是康复疗程了。可能是电疗、热敷、按摩,加上不断的运动,恢复神经功能和肌肉强度。不能不动,要不他的腿部肌肉会退化的。”医生细长的鼻梁和清晰直白的法令纹让他的话听起来充满了权威性。
“退化”二字让Pia伤心,但是她无法多想-----心里还有好多问题要问:“那么,他在恢复期间是不是就算瘫痪了?”
“当然,不过是暂时的。出院以后可以拿着医生证明去申请残障人士停车牌照。”医生公事公办地说。“他还可以参加残疾人辅导课,有专门训练轮椅使用和残疾人家居生活的机构......”
“谢谢!”Pia打断了医生的话,说:“今天先这样吧。对不起,我需要消化一下你提供的信息。”
Pia转身出了办公室的门,靠着走廊的墙,闭上了眼睛。
Chris知道这些吗?医生所讲的“暂时”到底是多久呢?这种悬在空中的感觉就好像是被一根细细的绳子吊在万丈深渊之上,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但也不知道是否会在坠落前被救赎。
Pia需要在10点钟赶去上班,她快步走向Chris的病房,想和他打个招呼,还没走过去,就听到有个病房发出来紧急呼唤。只见一个小护士从Chris的病房里冲了出来去救急。Pia有一种说不清的紧张,于是也加快了步伐走向Chris的病房。
在敞开的病房门口,她看见床边的布帘也没拉上,而Chris正吃力地在床上扭动着。仔细一看,他身上的病号袍的下摆不知为何被压在了身下,他显然是想把它拉出来遮蔽自己的下半身。估计是刚才小护士在给他换床单,搞到一半跑了出去,又不小心把Chris身上的罩单拉了下来。
Chris满头大汗,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有痛苦,有无奈,更有尊严受到侵犯的羞耻和愤怒。Pia正要进去帮忙,Chris抬眼看见她,忽然不动了,然后猛地把头侧到另一边。Pia愣住了。这一刻,那个渔网一样的内裤固定着他的各种导管,坦陈于自己面前,让Pia都不忍直视。
空气凝固了半秒钟,但是在Pia和Chris心里却是无限长。小护士及时跑了回来,嘴里不停地说“sorry”,帮助Chris调整病号袍,盖上新被单,把呼唤器放在他手边。然后再次道歉,拉上帘子,退了出去。Pia醒过神来,走到了病床前,说:“没事吧?没弄疼伤口吧?”
Chris的眼光还是看着窗外。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转过头,对Pia勉强一笑说:“没有。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你别这么说。我来看看你需要什么,然后我去上班。”Pia摸了摸他的头发,拿毛巾帮他擦了擦汗。
“我不需要什么。你去吧,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开车小心!”
看着Pia恋恋不舍地走出病房,Chris心潮汹涌。需要什么?除了吃喝拉撒,他现在什么也做不了。而最为基础的吃喝拉撒,都要别人上手帮忙。刚才那一刻,羞耻感和失落感几乎要击倒他了。很快,他可以吃固体食物了,那么排便也是问题。在医院里有护士帮忙,虽然万般无奈,可也没办法。要是出院回家呢?难道要Pia帮忙吗?也许可以坐轮椅以后会好一点?
不行啊...... Chris暗自攥紧了拳头。一直生龙活虎的他,突然要面对一个瘫痪的身体,大脑完全空白-----除了说不清的恐惧。但是,能怎么办?自己真是太倒霉了。
例行检查之后,Chris疲惫地睡着了。昨天探视时间结束之后,病房里安静得让人心酸,他辗转难眠,于是拿出来Dusty写的回忆录,一口气看到了半夜,看到Dusty和碧芝最终天人永隔,不禁泪洒病榻。这世界太不公平了!想到自己和Pia,是那么甜美的一对情侣,马上就要走入婚姻的殿堂,可是......
对于碧芝选择在生命的最后阶段独自离去,让Chris心疼的同时,也钦佩她的勇气和人格力量。她在尘世间最后的愿望就是留一个美丽的印象给自己的爱人,她做到了。但是对于Dusty来讲,没能让爱人在自己怀里吐出最后一口气,是终生的遗憾。那么她的做法到底对不对?到底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爱人?换做自己,会怎么选择?
Chris几乎是想了一夜。
经历了早上难堪的一幕,他心中悄悄萌芽的决定瞬间茁壮成长了起来。他不愿意Pia看到被伤痛和自尊击打的自己。欢乐也许可以因为分享而加倍,痛苦却不会因为多一个旁观者而减少。没有Pia的照顾,他有信心可以自理。但是如果自己成为Pia的拖累,那么他们的关系也不健康。自己的问题也许会拖很久,他不愿意看到Pia的身心健康被放在火上炙烤,更不要说会耽搁她的职业发展了。不是他对Pia没信心,是他不忍心。更怕Pia背负道义的枷锁。
也许,应该像碧芝那样,勇敢地转身走开,把完好的自己留在Pia的记忆中?可是想到Pia会痛不欲生,Chris怀疑这真的是为了她好。也许,只是一段时间?自己需要时间从心理上和生理上适应新的状态,他很清楚,那将是一个极为痛苦的过程,他不希望Pia一起煎熬。不如,可以和Pia商量一下,让自己独自来面对这个过渡期?然后他们再根据具体状况来探讨未来的可能性。这一段时间,也是给Pia一个空间,Chris不希望她没有选择和回转的余地,也不希望她的选择是匆忙而不理性的。
所以,一段时间的离开也许才是理智的决定。Chris想到这里,呼叫医生,和他平静地商量了自己的想法。最终,医生预估他大致需要一年的时间来稳定身体状况。
Chris有了这个设想,反而心里轻松了很多。医生推荐了一家金门桥以北马连县的康复疗养中心。如果保险公司批准,那么他出院以后就直接过去。他希望有一段安静的时间,全力以赴地复健。
有时候,孤独也是一种力量。
在这一年中,如果他不能康复,那么这足够长的时间可以拉开彼此的距离,让他们冷静审视没有彼此的人生。起码让Pia能退一步看清局面。如果Pia一步跨入自己一团糟的生活,再退出去,她会对自己有良心谴责的。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在Chris心里,如果能给Pia一个海阔天空的话,他愿意退一万步,十万步......
Pia在公司里没精打采。老板Barbara发现了,找她谈话。
Barbara六十多岁了,但是保养良好,慈眉善目,面带春风。她递给Pia一瓶气泡水,在办公桌后面坐下,说:“Pia,你来公司以后,一直做的不错。虽然经验有限,可是我很看好你的创意才华。这几天是怎么了?有点心不在焉啊。”
“对不起啊。我......我家人,出了点......状况。”Pia也不知道为啥故意不讲实情,也许因为那实情在她的潜意识里太过痛苦,太过复杂,也太过迷茫了,以至于它自己打了个包,藏了起来。
“噢,这样啊?你需要请假吗?”Barbara一只手玩弄着胸前的夸张设计的挂件,一边仔细观察着Pia。
Pia害怕她误解自己是在找托词,于是决定诚实一些,就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告诉了老板。不由自主,她自己的眼眶就湿了。
“天啊,Pia。你可真能保密。原来你的男友就是那个英雄机长啊。他现在可是家喻户晓了。对了,他的伤势如何?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Pia低头缓了一下情绪,说:“具体的事情我不能讲,和航空公司签过保密协议。他的伤势在恢复中。不过,目前还无法......下床。”
“这样吧,Pia。我崇敬英雄。给你放假,一个月够不够?”Barbara关切地问。
Pia吃惊地看着老板,点点头说:“够了够了。谢谢你!”
“这一个月呢,你在家做一点点工作,具体要求我会发给你。工资我照发,好不好?”
“Barbara,太谢谢你了!如果能在家工作,就节省了我好多时间。我会努力的。”
从Barbara办公室出来,Pia决定利用午休时间出去走走。她的脑袋闷闷地疼,好多事情想不明白。
昨天姥姥得知医生的诊断,心事重重地找Pia谈过。她一反“大家长”的常态,很小心地问外孙女:“你打算怎么办?我是说,要是Chris真的瘫在床上,你打算伺候他一辈子?”
“姥姥,病情还在发展变化啊,我无法这么假设。”Pia心里乱糟糟的。
“唉,孩子,你不要欺骗自己。那种可能性就摆在那里。如果你做不到那就早点散吧。”姥姥说出这话,让她自己也吃了一惊。其实,在和Pia谈之前,她也不忍心这样想。
Pia红着眼睛看向姥姥,哽咽道:“姥姥,要是年轻时姥爷受伤有瘫痪风险,你会怎么做?”
姥姥愣了几秒钟,叹了口气道:“小雅,我是个医生.......”
Pia当时没有得到姥姥明确的答案,但是她明白,姥姥不会离开姥爷的。Pia并不觉得自己有任何想逃走的具体念头,但是她今早看见Chris绝望的眼神,那种无法面对自己的悲哀,心里实在像是被一块大石头压住一样透不过气来。而她自己内心里的胆怯也像是悄悄续集了雨水的云,也许再遇到一丝寒流,就会兜不住地倾斜。
就算自己义无反顾地奉献自我,贴身照顾Chris,他会愿意吗?他是个有很强自尊心的人,他也是个心地柔软善良的人,他一定不能看着自己拖累爱人。
Pia在夏季无风的午后,身心凌乱无序,似乎是被命运的狂风吹拂着,急欲抓住点什么,站稳自己的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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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纯属虚构,原创作品,未经许可请勿转载,谢谢!
两个人的纠结和痛苦都源自于为对方着想,煞是感人啊:))
艾玛,捡个大便宜————沙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