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
我打量那辆车,应该是很贵的吧?我冷极了,于是决定坐进车里。我跳上车,关上门,摸索了半天,才把门锁上。除非他还有一把钥匙,不然的话他也进不来!
我其实不是很会开车,但是我试过几次。安东尼奥去年就给他妈妈买过车,他教了我两次,我上手很快。不过这辆车很奇怪,我不会弄。
坐在车里,我不知所措,过了很久也不见那个人回来。我开始有点担心他。这么大的雨,他就在外面跑步?我怎么会碰上这么个怪人?我看着玻璃窗上像小瀑布一样的雨水,想起安东尼奥带领大家手牵着手渡河,穿过灌木,爬上围墙,在土路上奔跑。那些人刚开始的时候很惊讶地看到安东尼奥是个孩子。我们这群人有成人,有小孩,来自南美洲不同的地区,走到这一步都很不容易。他们不能想象把自己的命运交到一个孩子手上。不知道我妈把我交给安东尼奥放心吗?我放不放心把自己交给刚才那个怪人呢?
我开始试着按那些按钮,结果车子开始缓缓前进。我马上把握住方向盘,慢慢向前开去。雨很大,雨刷不停摆动,我睁大眼睛盯着前方,但是好像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我看到一个人影有点茫然地站在路边。我向他按喇叭,把车开了过去。
“还是你开吧!”我跳下车对他说。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去坐到车里,我拉开车门也坐了进去。
“喂,你要去哪里?” 他侧过头来问我。我这次看清了他的眼睛,黑黑的,卷曲的睫毛很浓密,眼睛里有一种让我安定的东西。
我从背包里的夹层翻出来地图,看了看,告诉他小镇的名称。他没有说话。我又偷偷地瞟了瞟他,身体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冷,开始颤抖起来。我觉得自己穿得太少了,有点不自在。背包里的衣服也差不多湿透了。
他把暖气开大,对我说:“把后座上的衣服拿过来。”
我费力地把衣服够了过来,递给他。他看了我一眼说:“给你穿的呀!”
“谢谢!” 我马上把衣服穿上了。
“我叫尚。你叫什么名字啊?”
“罗莎。”
“嗯,好名字。你几岁啦?”
他要干嘛?不是说不该随便问女孩子年纪的吗:“十九。” 我多说了三岁。
那他有几岁呢?我又偷偷看了他一眼,觉得很难判断。我爸爸今年三十五岁,我后爸今年三十七岁,但是看起来都比这个人要老很多。然而这个人身上的那种安定,似乎又表明了他不是很年轻。他的手臂很干净,没有刺青,下巴是怎么了?打架了?
车子在雨里平稳地向前开,我听见自己的肚子咕噜作响,我饿了,想起了背包里的那个巧克力棒。
“你饿吗?” 出于礼貌,我问了他一声。
“你饿啦?对不起,我车里没什么吃的东西。有水,你自己喝吧。”他指了指水瓶子。
我从背包里抓出来那个巧克力棒。“就一个了。” 我撕开包装,分了一大半给那个家伙。他转头看了看我,笑了。他笑起来真的很好看,我也咧开嘴笑了一下。我们俩默默地嚼着巧克力棒,没有再说话,不过我现在似乎没那么紧张了。
看他吃完了巧克力棒,我把水瓶递给他。他灌了一口凉水,放下瓶子,问:“你这是要回家?”
“去舅舅家。” 我不想说太多。
过了一会儿,我们下了高速,在小镇的街道上穿行。雨停了,街上出现了一些行人。几家小墨西哥餐馆看起来生意还不错。我开始感到兴奋。
“这里左转。然后停在路边就可以了。我舅舅家应该在里面。”
他依照指令在路边停下车,然后下车伸了个懒腰。我正要把衣服脱下来还给他,他走过来说:“你留着吧,我不要了。你穿很好看!” 他看着我的眼神特别温柔,好像是认识我很久了一样。
我犹豫了半秒钟,说:“谢谢你!”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送你几步。” 于是我们一起向地图上指着的方向走。
我很快看到舅妈在门口张望,她看见我,马上跑过来抱住了我,絮絮叨叨地说大家都急死了。我说那个人开车送我回来的。舅妈看了看,有点吃惊,冲他挥了挥手,拉着我进去。
屋子里面都是煮蔬菜汤的味道,我感到更饿了。舅舅看到我,马上一把抱住了我,眼泪就下来了。我有点惊讶,可是很感动,见到亲人真好!表哥酷酷地坐在角落里,不出声,脸色黑黑的。
“能给我妈打个电话吗?她一定急死了。”我问。
舅舅看了看我,低下了头。然后舅妈走过来说:“我打过了,她不在,我告诉你弟弟了。”她立刻转开了头,好像不想面对我似的。我站在那里有点不知所措,把手插入上衣口袋,发现里面的一个小药瓶。喔,这应该是那个家伙的吧?他病了?会不会需要呢?我和舅舅打了个招呼,跑了出去,心想他应该没走远。
我一出门就有点搞不清方向,转了几条街,在一棵大树下看到他仰头看着树上的小马形状的piñata出神。
“尚!” 我呼唤他的名字。“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走丢了?”
他转身看着我,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在口袋里发现了这个,怕你万一需要。” 我把手心里的药瓶递给他,仰头看着他的眼睛。也许这是最后一次看到他的眼睛了。我还没有好好看过我爸爸的眼睛呢?是不是长得和他的一样?
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又好像是看着我脑后的地方,瞳孔里面有一种特别的流动着的温情。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有让人这样看过。我的心里一阵暖流,让我想向他靠近。我似乎从来没有和一个成年男子这样近、这样安心地呆着。他送我回家,没有说过一句过份的话,更没有试图碰过我。我可以信任他吗?我已经信任他了吗?
看到他伸手来拿药瓶,我抓住了他的手。我想靠近他。当我把他拉向自己的一刻,我觉得如果我爸爸拥抱我,是不是这样的感觉?看到他的眼睛惊讶地张大,我有点想笑。我就是想靠近你一点点啊!我投入他的怀抱,感到他僵了一秒钟,然后轻轻地扶着我的腰。
他是如此温柔,我的心好像是握在手里的巧克力一样,甜美地溶化着。我拿手摸他的脸,他却拼命地向后仰头,仰得我都快看不见他的眼睛了。我伸手够到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我真的好想近距离地看他的眼睛。我从小就被告知男性的危险。连从小玩到大的安东尼奥都变得危险了。可是我拥抱着的这个男子,却是那么温和,一丝危险的气息都没有。我想好好地拥抱他。
“Fxxx you!” 我们吓了一跳。立刻弹开。我扭头看到表哥怒气冲冲地看着我们。我低声告诉他,就是这个好心人送我回家的。表哥推了我一把,一步跨到他面前说:“哪儿来的滚哪儿去!我表妹才十六岁,你不想惹麻烦就快滚!”
说完他一把拉起我的胳膊拖我跟他回去。我回头再一次看着尚,他嘴边带着苦笑,眨了眨眼。
我们回到屋里,一家人开始围着桌子吃饭。我饿急了,慌忙往嘴里送东西。吃了几口,听到街上传来汽车喇叭的声音,一声接一声的。表哥气急败坏地冲了出去。我害怕他又是去找尚的麻烦,也跟了出来。
我看到表哥把几个小孩子从尚的车子里拎出来,自己跳上车,向大街开去。我跟着车跑了起来。
等我跑到的时候,听见表哥冲着尚大叫:“谢谢你送罗莎回来。赶紧走吧,不要再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罗莎刚死了爸妈,我不希望有人招惹她!”
“死了爸妈?” 我一时反应不过来。他一定是在骗尚的吧?
“被枪杀了。” 表哥的语气沉重,我冰冻在那里,无法动弹。我看着尚脸色惨白,盯着表哥,眼神空洞,但是又好像装满了一种情绪。那是什么?好像是哀伤。我刚回过神来,只见他眼睛一闭,无声无息地,一下子倒在了地上。我惊叫起来。
拍打他的脸颊,我大声呼喊他的名字。他漂亮的眼睛紧紧地闭着,脸上毫无生气,不会是死了吧?我抬头看着跪在一旁的表哥,问:“我爸妈真的死了?”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然后看着我,不出声,点了点头。
我扑倒在尚的身上,放声大哭。我把头靠在他的胸前,多么希望他可以抱紧我。但是他的双手无力地摊在那里。他一定是也死了。我才认识他啊,我在美国认识的第一个人。
救护车和警车的声音越来越近,表哥叫一个女孩子拉着我往巷子里跑。我不断回头,看到尚躺在围观的人群里,一动也不动。
三天,我用了三天。
妈妈在我走之前抱了抱我,她很久没抱过我了,而且她还亲了亲我的脸。我爸爸还从来没抱过我呢。安东尼奥在过河的时候紧紧地拉着我的手。刚才尚的怀抱的余温还在我的胸膛。
我用了三天走向新的生活,然后呢?
本故事纯属虚构,其中有关边境偷渡的细节来源于:
Washington Post,The child migrant smugglers of Northern Mexico by Kevin Sheffield, 10/02/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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