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奥米·谢哈布·奈(Naomi Shihab Nye)
[作家简介]内奥米·谢哈布·奈自幼在圣路易斯(St.Louis)和耶路撒冷(Jerusalem)两地生活,父亲原籍巴勒斯坦,母亲是美国人。毕业于三一大学(Trinity University),现住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Texas),丈夫迈克尔·奈(Michael Nye)任摄影师,育有一子。
近作有诗集《十九种小羚羊》(19 Varieties of Gazelle)、《随我同行:旅途诗情》(Come with Me: Poems for a Journey)、《燃料》(Fuel)及小说《哈比比》(Habibi)。《哈比比》以青少年读者為對象,获最佳图书奖的6個獎项。另为青少年选编6部获奖诗集:《同一片天空》(This Same Sky)、《树龄比你年纪大》(The Tree is Older than You Are)、《我們的脚步留下空间》(The Space Between Our Footsteps)、《中东诗画选》(Poems & Paintings from the Middle East)、《你失去了什么?》(What Have You Lost? ) 、《盐撒大海》(Salting the Ocean)。28年来,她以访问作家的身份在学校和社区工作,曾为原美国新闻署主办的美国艺术项目多次出国访问。获古根罕奖(Guggenheim Fellowship)和国会图书馆威特·拜纳奖(Witter Bynner)。现任美国国家人文基金会(National Endowment for the Humanities)全国委员会委员。
一名作家的生活:过去与现在
I
20世纪中叶,美国中部地区,许许多多外乡人來到这里,寻思着如何安顿自己的生活。
加拿大法裔居民开着嘎吱嘎吱作响的大汽车往南驶去,载着一大群孩子和一大堆毛衣来到圣路易斯(St. Louis)。友善的意大利人家庭已经在他们的院子里种下了一棵棵修剪过的小树。他们告诉新来的人到哪里去买最好的蔬菜和种子。在一条路面皲裂,没有人行道的小街上,各家各户搭起简陋的房屋,打开行李取出勺子和缝纫机,趁太阳还没有下山的时候三五成群聚在室外。天色将暗,万物显得柔和朦胧,空气中飘散着异域口音和缕缕幽香。住在街那头的农夫靠大自然耕种田地,说起他们的祖父母当年从德国移民到这里,一直梦想着能在新世界(New World)拥有一块土地。
我环顾四周。这些都是新出现的景像吗?我总觉得一切都似曾相识。
我从6岁开始写诗,观察那里已存在的一切。悦耳的口音和美好的交融。
印第安人在哪里?经常会有人不见踪影。石头和树木让我感受到他们的存在,还有深深的密西西比河悄悄奔腾而过,河的名称就起源于印第安语。
我父亲原籍巴勒斯坦,1951年乘船飘洋过海来到美国。船到纽约市,马上就要靠岸,他脱下从杰里科(Jericho)穿来的褪色的长裤扔到水里。即将开始新生活,还要旧裤子干什么?他获得奖学金,申请去一所位于"美国中部"的学校就读,因为他觉得从中部去哪里都方便。他当时并不知道这个国家有多大。多年以后他才亲眼见到加利福尼亚。
他刚到美国时从来没有想到会和一名美国人(德国和瑞士后裔)结婚。美国处处都让人出乎意料。
他深深思念家乡,常常梦回故土,但怀着满腔热忱投入新生活。他讲述令人捧腹的中东民间故事,还唱起阿拉伯语歌曲。我们爱吃hummus,我们的邻居则常吃汉堡包和意大利面条。我父亲喜欢美国是因为这个国家昂扬奋进,愿意接纳他和其他千百万移民。
在美国什么都有可能。这是事实,不是道听途说。他不可能一夜之间发财致富,但他可以卖保险,从世界各地进口琳琅满目的礼品,经营小店铺,当记者,没有什么不能做。在这片土地上,人人都有幸深荷其惠。他也抱诚守真,不负期许。他对美国拳拳服膺,以获得美国公民身份为荣,但初到美国时他并没有想到归化入籍。经过一段时间,只需短短的一段时间,美国就会渗透到你的肌肤和血液中,为你的人生谱写一段温馨的乐曲,翻开一页美妙的篇章。你从中获得了如此丰厚的恩泽,你也期待着融入其中。
我母亲在美国家庭长大,她父亲是严守教规的路德会(Lutheran)教徒。母亲生性羞怯、抑郁。但已经准备亲自领略大千世界的风情 ── 新菜谱、新事物!她曾在艺术院校学习,师从几位20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她带我们参加贵格会(Quaker)的活动,还去过吠檀多社(Vedanta Society),我们在那里迷上了斯瓦米·萨特普拉卡沙南达(Swami Satprakashananda),好几年都在为他庆祝寿辰那天和他一起吃米饭布丁。我们去的"同心"(Unity)教堂是一座兼容并蓄的现代教堂,崇信每一条道路都是光明之路。我父亲从小接受伊斯兰教育,但也和我们一起去这些礼拜场所参加活动。
我父母在最重大的问题上意见一致 ── 通往真理的道路多种多样。事实上,真理本身也多种多样。为何对此视而不见?没有一条道路是绝无仅有的通道。谁要是说某一种宗教或文化是惟一"正确"的,显然是荒谬的无稽之谈。部族意识和惟我独尊等观念陈腐不堪,早已不合时宜。不能允许这些陈规陋习残留于世。如今,四海之内万民交融,期待着和谐相处。有朝一日我们会知道如何尊重每一个人,尤其是尊重那些与我们并非完全相同的人。这是很鲜明的基本点。
尽管当时族群融合在美国方兴未艾,很多人早已认识到人类之间息息相通。例如不能只说"权利平等"和"合法程序",不谈人人共享。但政府体制步履迟缓,过了一段时间才顺时而动。多年来,我频频回到那个不起眼的街区,如今发现那里的人们已经真正相互融合,黑人家庭与白人家庭比邻而居,与我小时候梦想的一模一样。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究竟在哪里始终令人百思不解。
也许我投身写作就是想寻找我们以往的足迹,借助我笔下一组情感充沛的人物,通过他们在自己居住的中心城市发生的一件件中心事件展现他们的渴求、希望、耕耘和等待。就连我们上的学校也叫"中心"学校。这所学校如今还在,红砖建筑庄严肃穆,古老而荣耀。乔治·华盛顿(George Washington)表情严肃的画像仍挂在走廊里。我凝视他的双眼,不禁想问他:这片土地是否令你感到欣慰?
身居一切事物的中心意味着什么?我告诫自己,这里只是一个国家,并非整个世界!不要自视过高!
但我感觉到,每一个平凡日子稍纵即逝的种种细节都不可缺少,值得敝帚自珍。有些小事别人不注意,我则觉得弥足珍贵,也为我留下了可寻踪觅迹的雪泥鸿爪。我逐一用笔记下,以免遗忘。我开始写作,并不是因为向往以此为"未来的职业"。
从未有人对我说,你不能谈论这些。你不能用这种方式谈论这些。
我用黄杆铅笔在便笺簿上写作,也在纸袋的背面写作。有时给别人读我写的诗。一位老师曾对我们说:"你的声音将是你最有用的工具。"我对此深信不疑。放学回家,常常文思汹涌,马上利用作业本的空白处和算术习题纸的边角开始写作。我字斟句酌,反复考虑词语的搭配。诗歌处处留有想象的空间,令我十分陶醉。写作是寻求支柱的途径,让你懂得自己根系何处。
在这个八方汇集的社区,人人和睦相处,各式传统相得益彰,人们彼此善意相待,互通消息,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谁都不富有,但每个人都抱着希望。我还有图书馆,比一箱金子还珍贵。伟大的孟加拉语诗人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曾写道,放一叶扁舟,载着他的诗句顺流而下,不知"远方"是否有人会读到他的诗,从诗中认识他。
"我读到了!"我隔海呼喊。"我认识你,而且欣赏你!我是你远方的朋友!"
我同样呼喊着回应玛格丽特·怀斯·布朗(Margaret Wise Brown)、艾米莉·狄金森(Emily Dickinson)、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卡尔·桑德博格(Carl Sandburg)、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路易莎·梅·艾考特(Louisa May Alcott)和日本诗人松尾芭蕉(Basho)。这个名单会越来越长。我总是渴求听到来自大洋彼岸的声音,这些声音来自我们已有耳闻的神秘、重要的世界。我的阅读天地比物理空间宽广得多。找到那些向儿童征稿的杂志,就象发现素不相识的人在侧耳倾听。如果你的诗作发表了,你的世界就延伸到个人视野之外。
写作本身就是力量,是每天发出的独立宣言,宣称我是这个欣欣向荣的多样化世界的一分子,是这个错综复杂的架构的一部分,但我并非仅此而已。我拥有比这更广的天地。你也同样如此。文字使一切都成为可能。
我会站在圈外观察世事。我成为旁观者,记下薄物细故,也不忘补阙拾遗。已被遗忘的话语仍在我耳畔萦绕。
写作是使时间放慢脚步的一种方式,掌握地球上的一段时间,一块空间,悉心观察事物,而不是匆匆掠过。如果我们只看事物的外表,可能很容易感到与他人的隔阂。思考深层的意义或内涵,领会每个场景可能包含的寓意,就能发现无数条光彩夺目的联结索带。
我记录的细节不必令人瞩目,不必激动人心──可能是松林间一块不为人知的僻静处;可能是我祖母的壁橱内一股雪松的气味;可能是一条凄凉、孤寂的小道;可能是我朋友的母亲坐在轮椅里告诉我什么是勇气;可能是满树红蕾,含苞欲放;可能是我们用来烘烤樱桃饼的一桶桶樱桃;可能是50多年来为学生倾注爱心的教师,教诲我们要相信自己的声音,永不放弃;也可能是一位7岁的邻家小男孩,大人们对他说他不可能长大。我们亲耳听到他的父母对左邻右舍说,他不可能长大。他们说这话的时候,他就站在我们旁边,我看见他眼中深深的哀伤。
如果不通过写作,怎能记下这些情景?
这些都在你的记忆中,用不着怀疑,但我希望回溯以往,思考令人回味的旧事,捧在手心,映在眼里。
我必须更多地了解什么是痛苦:失意、忧郁、沮丧、恐惧、冲突。
手中的笔犹如一根手杖,我需要扶杖而行。
II.
我的童年已成遥远的往事,但与成人相比,我仍觉得与儿童更接近。为什么我们早年的所见所闻始终引导着我们,即使我们的目光已经疲倦,即使我们因听到太多的坏消息而萎靡不振,蜷缩一寓?
人们是否已经追寻到人类可能实现的最美好的梦想?我们相互帮助是否做到尽心尽力?我们是否时常悉心倾听别人的话语?我们是否往往太热衷于发表自己的意见,甚至会打断别人的话头?是否有太多的决定受到贪婪的驱使?
难道我们不应该至少每个星期发现一种新的声音吗?
美国作家经常在全美各地畅游。我们也到其他各国旅行,时而谈论,时而聆听,了解我们需要进一步熟悉哪些作家。谁能想到作家会成为这样一批游历四海的群体?我们应邀对一群群学子讲话,发表一篇篇演说,出席一次次会议。
我在巴林(Bahrain)参观一所很令人赞佩的学校,学校有一名小女孩给我写了一封信,我好久都没有收到过写得这么好的信。小女孩在信中问道:"你觉得什么会使你感到痛苦?"我花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回答她提出的问题。
缺乏沟通的意愿让人感到十分艰难。我们须要经常相互鼓励,在陷入困境的时候,大家都通过言谈解决问题。倘若人们能更深刻地认识到话语的力量,我们这个世界还会有这么多暴力吗?
人们都愿意倾听我们会说些什么,美国作家感到很幸运──毕竟我们的历史如此短暂。我们可以备好纸笔,安心坐下来凝神构思,实在很幸运。这始终是我对未来最美好的梦想。我原来的梦中没有电脑,但电脑已成为我们的帮手。
时至今日,从未有人对我说,你不能谈论这些。他们可能会说,谢谢你,但我们无意发表这部作品。他们也可能说,这部作品肯定还有修改的余地。但他们不会说,你不能谈论这些。
言论自由是美国给予我们所有的人最珍贵的馈赠,我会永远奉为至宝。我还要继续提醒人们珍惜言论自由。因为你一贯享有言论自由,有时可能熟视无睹。
我们感到有责任为我们自己和我们所关注的群体说话。翻译已经跨越国界,打开一片片新天地。彼此阅读各自的作品成为我们的一件幸事,也构成我们的一项责任。
天下处处有中心。
我们必须铭诸肺腑,必须适应这样的生活。
近年来,很多美国作家撰写或编辑了一些介绍各类文化的书籍,这类文化往往完全不属于作家自身的生活范畴。住在得克萨斯州圣安东尼奥(San Antonio, Texas)内城一个以拉美裔为主体的社区,使我认识了这种文化,虽然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但让我我深深萦思梦怀。也许只有居住在一个拉美裔城区,我才能真正认识到作为一名美国阿拉伯裔意味着什么,才能体会到风味的多样化有多么可贵,才能了解到他们相互交融的方式有多么丰富。
一位美国非洲裔记者为报纸撰写专栏文章,记述当地韩裔遭遇的一连串悲剧性事件。最近他在专栏结束时写道:"我们必须记住:我们都是韩裔。"
有一个场景,发生在几个星期前。
背景:第二届斯卡吉特河诗歌节(Skagit River Poetry Festival)在华盛顿州拉康纳(La Conner)举行,从西雅图向北,旅程一个半小时,傍依波光粼粼的水道,直通统称圣胡安(San Juan)的群岛,那里可以见到鲸鱼在水中巡游。
斯维诺米什(Swinomish)部落成员(美洲原住民──我儿时经常向往的美洲印第安人)运来大段干木头,投入烧烤屋的巨大火炉。这里被他们视为圣地,几百人坐在露天木凳上听诗歌朗诵。
今夜,印第安部落烤好了当地新鲜的三文鱼,烹制了几大锅豆子,摆下了几百人的飨宴。我们在路对面的一间议事厅内临长桌而坐,与众人共进晚餐。
在一阵阵鼓声和吟唱声中,诗歌朗诵晚会开始了。患有哮喘的人坐在门口,不至于吸入太多的烟尘。斯维诺米什部落一位年逾八旬的老妪裹着披巾,起身说了一段故事,对我们表示欢迎。
在座的有帕特·莫拉[(Pat Mora), 拉美裔]、李立扬[(Li-Young Lee),美国华裔]、爱德华·赫希[(Edward Hirsch), 美国犹太裔]、乔伊·哈尔约[(Joy Harjo),美国印第安人]、柯蒂斯·拉姆金[(Kurtis Lamkin),美国非洲裔,自己弹奏非洲土著乐器为他的诗歌朗诵伴奏]、科琳·麦克尔罗伊[(Colleen McElroy),美国非洲裔]、马德琳·德弗里斯[(Madeline DeFrees),还俗前做过30多年的修女],还有用小镇方言写作的幽默风趣的托马斯·卢克斯(Thomas Lux)和戴维·李(David Lee)。诗歌节如同老友重逢的聚会,因为我们过去已经相识,阅读过彼此的作品,而且都认为相互沟通威力无穷。
环顾这个烟雾缭绕的硕大场地,在座的诗人与听众年龄各异,令我不可思议。每一种声音都得到接纳。没有人会说,采用我的风格。我不禁想,他们亲如家人。这个大家庭接纳了我。文字的世界打开了一张地图,指引我走上神秘莫测的生活道路。我们各自的面貌如此多种多样,我们生活的土地如此别具一格,色彩如此斑斓,我们的足迹遍及如此众多的山川、文化和历史,直到今天。
如果我只能用一个词来描述这个世界,那就是接纳。
在一个声音如此繁多的大家庭中,没有人会被排斥在外。你听见我的声音吗?一叶小舟正向你驶来。
译注:
杰里科(Jericho),以色列境内城市名
hummus,鹰嘴豆泥酱,阿拉伯食品
路德会(Lutheran), 基督教新教教派
贵格会(Quaker),基督教新教教派
吠檀多社(Vedanta Society),印度佛教组织
斯瓦米·萨特普拉卡沙南达(Swami Satprakashananda),1888~1979,宗教人士,圣路易斯吠檀多社创始人
泰戈尔(Rabindranath Tagore),1861~1941,印度诗人
玛格丽特·怀斯·布朗(Margaret Wise Brown),1910~1952,美国作家
艾米莉·迪更生(Emily Dickinson),1830~1886,美国女诗人
瓦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美国诗人
卡尔·桑德伯格(Carl Sandburg),1878~1967,美国诗人
兰斯顿·休斯(Langston Hughes),1902~1967,美国非洲裔诗人
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1757~1827,英国诗人
路易莎·梅·奥尔科特(Louisa May Alcott),1832~1888,美国女作家
松尾芭蕉(Basho Matsuo),1644 ~ 1694,日本俳句诗人
帕特·莫拉(Pat Mora),1942~,美国拉美裔诗人
李立扬(Li-Young Lee),1957~,美国华裔诗人
爱德华·赫希(Edward Hirsch), 1950~,美国犹太裔诗人
乔伊·哈米约(Joy Harjo),1951~,美国印第安族诗人
柯蒂斯·拉姆金(Kurtis Lamkin),美国非洲裔诗人
科琳·麦克尔罗伊(Colleen McElroy),1935~,美国非洲裔作家
马德琳·德弗里斯(Madeline DeFrees),1919~,美国诗人
托马斯·卢克斯(Thomas Lux),1946~,美国诗人
戴维·李(David Lee),美国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