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晋人家
【前情提要:阿庆在南市老城厢的紧急联络点见到联络员老猫。老猫告诉阿庆,当天他收到紧急通知,取消第二接头点的行动,只能等待消息,准备下一次接头。】
老猫告诉阿鑫伯和阿庆,根据他的感觉,“情报来源”催得很紧,如果不出意外,可能第二天一早就会发出再次接头的通知,到时候他会即刻联系阿庆。互通消息后,阿鑫伯和老猫分头离开。阿鑫伯连夜赶往郊区,向待命武装接应的郊县游击队通报情况。 阿庆则留在“裕龙升”,便于及时收到老猫传递的消息。
阿庆在“裕龙升”一夜未眠。清晨,根发外出进货,阿庆端坐在柜台后面替他看店,神不守舍地望着门外,生怕错过老猫的身影。从太阳刚从对街的屋顶露出脸,到日落西沉,华灯初上,小街一点点暗淡下来,老猫还没有出现。此时街上倒很静谧,但不时有日本宪兵的军车疾驰而过,扬起一阵风烟,随后又回归平静。
直到天色全暗,月淡星稀,阿庆才见到老猫的身影出现在门前的路灯下,不禁一阵兴奋。老猫一身粗布短衣,不知为什么还拉着一辆黄包车,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在外面跑了一整天。老猫在路边停好车后匆忙进店,随阿庆登上楼梯进了正房,刚转身关上房门就神情紧张地低声说道,“不好,出事了?”
阿庆心头一紧,赶紧问老猫,出什么事了?老猫没有马上回答,却要阿庆赶快换上一套西装。阿庆一头雾水,从衣橱里找出一套西装,边穿边问老猫,究竟出了什么事。老猫抓起桌上的水杯,匆匆喝了一大口说,当天一大早“情报来源”被76号汪伪特工总部的大佬“请去喝陈年荷香普洱茶”,实际上是被扣在那里接受询问,一整天都没有消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被汪伪特工发现了疑点。喝茶就喝茶呗,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还“假姿假眼”(装腔作势)喝什么“陈年荷香的普洱茶”,真逗!更有意思的是,这次“请喝茶”的大佬后来被“情报来源”略施小计,用“请喝毒药”的方式杀死了,此乃后话。
阿庆着急地问,“难道接头的事又泡汤了?”
老猫喘了一口气说,“别急!”老猫告诉阿庆,“情报来源”已事先做好了准备,如果下午5点他还没有回到住处,他的手下可即刻启动备案。按照计划,阿庆需要当晚前往西摩路(今陕西北路)的平安大戏院再次接头。老猫顺手递过来一张电影票,关照阿庆一定要赶在开场前随人流入场,才不至于引起怀疑。阿庆一看,是夜场9点15分放映的美国好莱坞影片《艳贼历险记》(Dangerously Yours), 由“二十世纪福克斯公司”拍摄,距开场只剩50分钟。
从南市老城厢到西区的西摩路,直线路途不算太远,也有二路有轨电车可以乘坐,但这条线路绕道外滩,乘客也特别拥挤,特别是晚上。电车“叮叮当当”,慢条斯理地踱方步,像老牛拉破车,你急它不急。旧时的电车还经常因为电力不足、机械故障、地势不平等任何原因,发生“翘辫子”(架空线脱离)的现象,很难让阿庆按时赶到。何况阿庆还要在电影开场前完成一道测试题。他会在平安大戏院门前的电影海报上看见一张寻人启事,到时候需要揭下这张寻人启事,并按照启事上的提示购买一种食品。这样做是为了证明来者的确是阿庆。
阿庆听了一头雾水,很难想象通过寻人启事就可以确定自己的身份,心中有些忐忑。但情况紧急,先赶到平安大戏院再说。时间来不及,怎么办?老猫拉着阿庆就往外跑,边跑边说,“我拉你去!”原来老猫已备好一辆黄包车,抓紧点可以按时赶到。
平安大戏院位于西摩路的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转角,由美商雷电华影片公司购入大楼底层的“安凯第商场”改建而成,主要放映外国影片,因座位有限被定为二轮影院,但小巧玲珑,独具一格,小资情调浓厚。曾住在附近常德公寓的张爱玲就是平安大戏院的忠实观众。她曾这样描述平安大戏院:“灰红暗黄二色砖砌的门面,有一种针织粗呢的温暖感,整个建筑圆圆地朝里凹,成为一钩新月切过路角……” 。据坊间传闻,张爱玲的著名小说《色戒》也是因平安大戏院激发了创作灵感。
在二、三十年代的国际大都市上海,美国影片已经取代法国影片,占据了中国电影放映行业的第一把交椅。美国影片进入上海,最初由来华的外商作为附带的娱乐活动引进市场,后来由于放映后获利颇丰,刺激美国影片大量涌入。米高梅、派拉蒙、福克斯、华纳兄弟、雷电华、环球、哥伦比亚、联美等好莱坞大公司纷纷进驻上海,获利方式以票房拆账为主。在那个时代,好莱坞在美国投入市场的新影片很快就会出现在上海首轮影院的排片表上,看美国电影已经成为时尚和身份的标志。据说日本本土的观众要看美国新片,也只能坐船去上海。《艳贼历险记》就是美国好莱坞新发行的罪行侦探片,到平安大戏院放映时,已是第二、三轮,但仍然观者入垛,一票难求。
老猫拉着阿庆到达平安大戏院时距开场还剩下几分钟的时间。,戏院门前人头攒动,来往行人络绎不绝,更多的是入场的观众,也有一些人毫无目的地在周围踯蹰徘徊,似乎很享受这人声鼎沸的夜晚。在几十米开外的屈臣氏大药房和沧州别墅门前,就有不少人在等退票,不厌其烦地追着问:“票子有伐?”
戏院大门两边挂着近期放映的几张电影海报,《艳贼历险记》的海报位于大门左侧的显著位置,正中是男女主人公的大特写,完全依照好莱坞一贯的风格。海报的右侧有两段错开的直排文字,上面一段是:“ 欲壑终难填,痴人爱说梦”,下面一段是:“情海起波涛,行船须谨慎”。旁边贴了一张手写的寻人启事:“边镇江,37年离家杳无音讯,知情者请告常熟同乡会,重金礼谢。”背后的浆糊还没有干,像是刚贴上去不久。
看到这张寻人启事,阿庆知道如何解这道题了,原来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他伸手揭走了这份寻人启事,对于卖什么食品,心中已经有数了。
戏院大门前一般是卖香烟、五香豆、条头糕的小贩,还有不少小挑子见缝插针,摆在店铺橱窗之间的墙脚下,一头是箱柜,一头是火炉,俗称“一头热”,品种有臭豆腐、油墩子、茶叶蛋、麻油馓子等热食。阿庆双眼在周围扫了一圈,没有发现想要的东西,心里有些着急了。他再回头找了一遍,猛然看见平安大戏院与隔壁飞达饭店之间的砖墙下有不少人围在一起,走过去一看,一名中年人推着一辆小车,卖的是糖炒栗子,装在旧《申报》做成的纸包里,半斤一包,还是热的。
阿庆当即走过去买了一包糖炒栗子,然后随着入场的观众向戏院内走去。他知道,此时一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但这时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能按“剧本”一步一步走下去。
平安大戏院外大门是敞开式的,不设门禁,便于观众入场。进门后是一条长廊,大约三、四十米长,两边挂满了电影海报和明星照片,走到尽头才是检票口,颇有“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雅量。阿庆走过长廊时,顺手把栗子塞在一名哀声乞讨的小女孩手中,随即检票入场。
当时上海的很多影院都不实行对号入座的制度,除了日期、场次、票价外,一般只注明“正厅”,“每票一人,随到随坐,不可代留”, “出门无效,隔场作废” 等字样。大一点的剧场还分“前座”、“后座”,或者“一楼”、“二楼”。电影票毫无例外都夹杂着大量的英文,例如“Stall- Admit One. Only good for this day this show”(正厅一位。仅限当日当场)。
阿庆入场后,场内中间的位置已经坐满,只有两侧靠边的座位有空。他在左侧最靠走道的位子上坐下,往前几步就是戏院的边门,有利他提前离场,不会太引人注意。此时他相信已经顺利完成了这道测试题,因为寻人启事上的“镇江”是他以前当兵时的军营驻地, 37年就是阿庆逗留在镇江的年份,“边”是当地一位小老板的姓,而阿庆本人原籍就是常熟。那为什么要买糖炒栗子呢?因为那位姓边的小老板开的就是栗子铺,铺子就设在军营旁边。军营里的人不论军阶高低,都喜欢吃边老板的糖炒栗子。
阿庆因此断定,“情报来源”一定是当年在镇江认识的人,否则不可能知道糖炒栗子这个生活细节。即使如此,阿庆还是无法确定“情报来源”是谁,因为认识他的人很多,他认识的人也不少,需要一个个“排查”。此时阿庆根本无暇顾及,紧接着就要准备下一步行动。
按照约定,他必须在影片放映20分钟后,从边门离开剧场,走到西摩路平安大楼以南的僻静处,到时候会看见一辆黄包车在等人。黄包车左侧的车垫下有一封折成四叠的中式信封,上了这辆黄包车,就可以取走情报。如果阿庆顺利通过测试,黄包车到时一定会出现在预定地点,但车夫并不知情,更不知道有情报藏在车上。重要的事情只说一遍,如果阿庆没有通过身份测试,黄包车就不会出现,更不会有情报。
阿庆刚坐下,影片就开映了。银幕上首先出现一个大特写镜头,一枚硕大的钻石放在一片黑丝绒上,一只白皙、丰腴的手,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起这枚钻石……。故事就从这颗钻石开始叙说人性中的贪婪诡道。风传有一名珠宝富商携带顶级奥马尔钻石,登上从欧洲驶往纽约的豪华邮轮,一群觊觎这颗钻石的宵小之徒闻风而至,都想染指这枚宝贝。一名侦探佯装旅客登船探案,以阿根廷农场主的身份混入盗贼的圈子搜寻罪证,不料他自己也被误认为是窃贼。最要命的是他还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一名年轻美艳的女人,而这个女人本身就是盗窃团伙的成员。情节曲折离奇,跌宕起伏,难怪场场满座。
当时看外国电影已成上海的时尚,但大部分观众都听不懂影片的对白。二十年代中后期,各影院开始在外国影片上加印中文字幕。但观众同时看画面和文字,不免顾此失彼目不暇接,倍感吃力。三十年代末,一种名为“译意风”的同声翻译应运而生。“译意风”就是在影院座椅后安装的收音装置。观众购买“译意风券”,就能通过耳机听见女生清脆悦耳的国语讲解。“译意风小姐”这一新兴职业也在上海滩迅速走红。译意风小姐的待遇很高,但要求中英文熟练,领悟力强、反应敏捷、声音悦耳动听等。美国好莱坞著名华裔演员卢燕年轻时曾在大光明影院担任译意风小姐,因善于揣摩角色、解说声情并茂,颇受观众好评,很多观众都点名要看由她担任译意风小姐的场次。
当电影放映到接近20分钟的时候,荧幕上火警铃声大作,邮轮的船舱内顿时一片混乱,乘客们像无头苍蝇四散奔逃,盗贼们也乱成一团。拉响这次警报正是那名美艳的女乘客,她想乘船上混乱的机会探查富商把钻石藏在哪里。阿庆自然不关心火警和钻石的下落,在场内观众都在注意银幕上混乱场面的时候,悄悄离开座位,推开侧门离开了剧场。
从平安大戏院边门出来就是西摩路,相对静安寺路,西摩路比较安静。再往前走几步,在西摩路175号临近玉泉鲜花店的弄堂口,阿庆果然看见一辆黄包车停在昏暗的路灯下。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慢慢地走近这辆黄包车,但突然惊奇地发现前面四、五米的地方还停着一辆黄包车。不是只有一辆吗?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来两辆?阿庆“獃了一獃”(停顿一下),正在想应该怎么办,斜刺里忽地蹿出一人,绑着头带,脚踩木屐,发出 “啪嗒啪嗒”的声响,摇摇晃晃地上了前面一辆黄包车,口中大叫:“花街,花街!”看样子是一名喝醉酒的日本浪人,刚从旁边的酒吧里出来。
拉黄包车的中年车夫有些迟疑,似乎很为难,不愿意拉他,又不想惹他。日本浪人不耐烦地用木屐敲打脚下的踏板,继续大叫,“花街,花街。哈亚库,哈亚库(快点快点)!”车夫见状只得弯腰抬起车杠,拉着他沿着西摩路,向“后大马路”方向跑去。“后大马路”就是北京路,因在南京路后方并与之平行,故而得名。
阿庆心里暗叫,“大事不好!”如果情报在那辆车上,又被日本人截走了车,情报就危在旦夕了。不过,先要确定情报是不是在另外一辆车上。他很快登上另一辆黄包车,先嘱咐车夫跟上前面那辆车。车夫很年轻,也很机灵,一听要追那日本浪人,心想一定是要请日本人“吃点辣火酱”(教训教训),觉得特别“扎劲”(振奋),欠身拉着车就走。等车夫转过身,阿庆迅速掀起左边的车垫,用手一摸,心一下子凉了半截。那里空空如也!
(未完待续)
(版权所有,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