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秦晋人家
【前情提要:阿庆奉上级指示去宝利咖啡馆接头,一名黑衣人在衣帽间给阿庆留下了一顶藏着情报的黑色费多拉帽,但帽子突然被陌生人截走,接头任务失败。】
阿庆亲眼看见黑衣人把一顶黑色的费多拉帽挂在靠走道的第二个衣帽钩上,两旁的第一和第三个衣帽钩都是空的。现在前三个衣帽钩都空空如也,黑衣人留下的帽子突然不见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凭着多年经验养成的习惯,阿庆迅速向窗外瞟了一眼,只看见一个瘦高个的身影匆匆跨过九江路,朝大马路方向跑去,头上戴着一顶黑色费多拉帽。阿庆心想,藏情报的帽子很可能被这个人截走了。
此时阿庆心急如焚,但只得故作镇静,不动声色地缓步走向衣帽间,摘下自己的那顶帽子,推门走出咖啡馆,本能地想追赶那个“瘦高个”。
但阿庆还没有迈步就停下了。他接连自己,追那个“瘦高个”有用吗?能够要回那顶帽子吗?凭什么理由要回帽子呢?那顶帽子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而是黑衣人的,人家会把帽子给你吗?师出无名啊。况且自己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如果是敌人,等于自我暴露;如果是帮派流氓或小偷,也不会轻易把帽子给你,反而会引起更多的麻烦;即使是自己人,按照纪律也不能贸然接触。只是跟踪也很危险,说不定前面就是一个陷阱。
阿庆一时进退两难,不能去追那个“瘦高个”,更不能返回咖啡馆找黑衣人问个明白,况且也问不明白,因为黑衣人进咖啡馆以后面朝里坐下,根本不知道背后发生了什么事。阿庆一边想一边转身向外滩方向走去。从外滩去浦东,然后再改道返回浦西是接头一旦失败的撤退路线。
从宝利咖啡馆出来,沿九江路往外滩方向走,不远就是几年新建的外商三菱银行大楼。大楼转角处的路口有一只绿色的邮筒,阿庆左手伸进长衫下襟旁的暗袋,走到邮筒旁佯装等着过马路。口袋里装着两只粉笔,一只白色,一只蓝色。蓝色粉笔两头都是圆形,白色粉笔的两头都削成尖头形。阿庆摸到尖头的白色粉笔,把粉笔插入暗袋内事先拆开的线脚中,让粉笔顺着长衫内侧落到脚边,然后抬起左脚,用皮鞋前掌将粉笔碾碎,随即快步走过马路,在身后的水门汀地面上留下一滩白色的粉笔灰。
这是阿庆按预先设定的方式向组织发出的信号,表示接头失败。用蓝色的粉笔则表示接头成功。这种方式经常用于发信号,有时也可以提示藏情报的地点,既安全又及时。阿庆不知道附近安排了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接收他发出的信号,但是他知道接头失败的消息很快会传递出去。
阿庆过了马路,来到九江路北侧,从沙市一路转入四川路,然后向右拐入大马路,穿过黄浦滩路,前面就是黄浦江。黄浦滩路原为黄埔江滩地,后成为黄埔江边一条南北向的主要道路,南起爱多里亚路(后改名延安东路),北至外白渡桥。 1848年英租界在这里修建扬子路,后来定名黄浦滩路,四十年代中期更名为中山东一路。
阿庆一路东拐西拐,为的就是观察是否有人跟踪,特别是这次接头失败,行动须格外小心。阿庆在黄浦江边二马路和三马路之间的“道胜码头”停下脚步,招手包租了一条“小划子”,由船工划船溯流而上,在浦东的东洋泾浜(现东昌路一带)上岸。“小划子”就是小型的摇橹船,只能乘坐三四个人。自明清以来黄浦江江面上就飘着各式各样的“小划子”往来于浦江两岸。
当时上海并不是没有正式的轮渡,早年就有浦东塘工善后局兴办的官营轮渡,采用租赁的“安泰”号小火轮,由浦东的东沟内港码头直驶大马路外滩“铜人码头”,开始了轮船在黄浦江上的摆渡。“铜人”指当年建在大马路外滩的英国驻清廷大使巴夏礼的铜像,1937年8月日军入侵后被拆除,但人们在很长一段时期内仍然使用“铜人码头”这个地名。后来日军在黄浦江两岸实行军事封锁,轮渡码头或被焚毁,或被任意征用,轮渡业支离破碎,千疮百孔,而且处处严厉盘查。为了避免麻烦和纠缠,阿庆单独乘坐“小划子”过江是最安全的方式。
阿庆到浦东上岸后,在号称“浦东南京路”的东昌路,找到一家名为“新新裕德池”的澡堂,在里面逗留了一个多小时,当地人称“孵浑堂”。旧时上海人有句话叫“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 “皮包水”指的是喝茶,“水包皮”就是泡澡。“浑堂”是上海等地对公共浴室的俗称,三四十人浑用一池,故名“浑堂”。
阿庆“孵浑堂”自然不是为了享受,一是可以拖延时间,避人耳目;二是为了静下心来,集中心思回忆在宝利咖啡馆见到的所有细节,想想问题出在哪里。
阿庆躺在澡堂的躺椅上,用热毛巾蒙住眼睛,试图在脑子里再现当时进入宝利咖啡馆时映入眼帘的所有的人和事物。
这是一种特工常用的所谓“照相式回忆法”或者“视觉回忆法”,利用视网膜的“视觉暂留”效应,设法从记忆中召回曾经见到的场景。举例来说,如果希望记住某一个房间有哪些人和摆设,需要双眼凝视正前方某一个点,同时用余光纳入周围的景象,持续一段时间不眨眼,仿佛在脑子里拍摄了一幅全景照片,事后再通过映入大脑的残存图象,有选择地回忆当时的场景。为了达到增强视觉印象的效果,还可以重复多次。 视觉暂留对于一般人来说只能保存少数信息,持续时间也很短,而训练有素的人往往只需要凝视几秒钟就可以收集和保存很多有用的信息。这种特殊的记忆法比逐个记住每一个人和每一件物品都更快捷和全面,也可以在回忆阶段有更多的选择。
对于在宝利咖啡馆情报被截一事,阿庆关心的是当时什么人有机会抢先取走费德拉帽,所以咖啡馆内有哪些顾客及其所处的位置是最需要提取的记忆。当时咖啡馆里人不多,靠里的火车座只有一名男顾客,洋人,灰白色山羊胡,手里夹着一支雪茄,桌子上有一个打开的手提箱,很多文件散落在桌面上。靠窗一排有六七张桌子,最靠里是一对洋人母女,桌上摆放着一个三层点心架,看样子是在享受下午茶。临近洋人母女的桌子坐着一名年轻人,身着灰白纹相间的双排扣西装,娃娃脸,头发蓬松,聚精会神地在翻看一本厚厚的书,像是学生或实习生。与年轻人相邻的就是阿庆的桌子,阿庆的另一侧是两张空桌,再过来就是离衣帽间最近的桌子,坐着一名清瘦的中年人,传统的灰色麻棉立领长袍,深蓝色对襟马褂,脚上一双半新的黑布鞋,正脸朝外闲看街景。
这些顾客在阿庆进入咖啡馆前就已经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在阿庆坐下以后进入咖啡馆的只有三个人。其中之一就是准时在预定的时间到达的黑衣人。他在衣帽钩上挂上帽子以后,到最里面的火车座上坐下。阿庆用余光看见黑衣人入座后,迅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站起来准备离开。就在这个时候,又有两名人高马大的洋人风风火火地闯进咖啡馆。两人身穿褐色皮大氅,提着一落一落的皮件样品,看上去像白俄皮货商。两人进来后在阿庆右则的空桌旁坐下,当时还有几件皮货滑落在地上,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阿庆就在这个时候弯腰提起公文包准备离开,抬头一看却发现黑色费多拉帽不见了。
阿庆心想,一定有人在两名白俄商人入座的时候,抢先夺走了藏着情报的帽子,但他没有看见是什么人,因为那两名白俄商人正好横在阿庆与衣帽间的中间,挡住了阿庆的视线。咖啡馆里其他人的位置都在阿庆身后,不可能越过阿庆捷足先登而不被阿庆发现。所以,最有可能抢先夺走费多拉帽的就是最靠近衣帽间的 “灰长袍蓝马褂”,而窗口外匆忙越过九江路的身影正是一个“瘦高个”。
接下来阿庆需要梳理一下“瘦高个”可能是什么人。
如果“瘦高个”是汪伪特务,截走帽子似乎毫无意义。如果他们掌握了这次接头的细节,在咖啡馆设伏或搜捕岂不是更省事,用不着如此大费周章。阿庆想到这里,心里虽平静了一些,但仍然满心狐疑,百思不得其解,也无法完全排除“瘦高个”是汪伪特务的可能。上海各方势力错综复杂,什么情况都可能发生,放长线钓大鱼的事也不少见。
他准备晚上到紧急联络点如实汇报情况并提出自己的疑虑。按照预先的规定,一旦任务失败或发生问题,有关人员必须在几小时后到预定的紧急联络点汇总消息,商议对策。
傍晚时分,阿庆从“浑堂”出来,叫了一辆黄包车前往蓝烟囱码头,从那里再乘“小划子”到了浦西的十六铺码头。
十六铺又称罗斯福码头,是上海的水上门户,集中了不少货运仓储码头,自北向南依次有会馆码头、杨家渡码头、盐码头、大码头、洪升码头、洞庭山码头等十多个码头,大量与码头相关的街巷名称留存至今。清政府后期,十六铺成立轮船招商局,收购了旗昌码头和金姓四个码头以及其他小码头,还在沿江兴建了十几座浮码头,统一命名为金利源码头,又名南栈码头。抗日战争时期美商卫利韩公司购得金利源码头,改称罗斯福码头。淞沪战争时期,日机大肆轰炸南市和十六铺,日舰用大炮、机枪向大达码头、董家渡码头一带疯狂扫射,四架轰炸机投掷了数枚重型炸弹,一时火光冲天,遍地瓦砾,百姓伤亡惨重,阿庆有好几位亲友就在这次袭击中被炸身亡。阿庆每次回到南市,心中总不免会发出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阿庆在十六铺上岸时天色已经开始昏暗。他先在东门路的一个小摊上要了一碗虾皮小馄饨,边吃边观察四周的动静,十分钟后径直往南拐入外咸瓜街,半个多小时后到达南仓街,右拐进入东江阴街,十多分钟后就看见前方跨龙路上的镇海寺。跨龙路南北向,街道不长。阿庆向左拐进跨龙路,目光紧盯着街对面挂着“裕龙升”招牌的小店。“裕龙升”两开间,楼下是杂货铺,楼上有两三间住房,是他们的紧急联络点。
阿庆走近“裕龙升”时,看见店铺门口挂着一只表示安全的大灯笼。店铺伙计根发正闲坐在门外的矮凳上。根发也隔着小街看见了阿庆,随手抹了一把脸。这是根发向阿庆发出的安全信号。阿庆没有停下脚步,再向前走了一段路,然后横过马路,从跨龙路另一侧折返 “裕龙升”。此时,根发已经坐在杂货铺的柜台内。微微向阿庆使了个眼色。阿庆点点头,直接上楼。
南市老城厢的住房大多都是方寸斗室,叠床架屋,人称“鸽子笼”,楼梯也特别陡。阿庆小心地走上二楼,,楼梯上方有一盏明亮的铁皮吊灯,晃得人睁不开眼。前楼有两间住房,一间正房,一间厢房,后楼是亭子间带一个小厨房。阿庆在正房的门上连续敲了三下,紧接着连续两下,单独再敲一下,接着又敲一下,共七下。“七”是阿庆的代号。
房门打开了一条缝,开门的是赵荣鑫,阿庆的直接上线和这次任务小组的组长,阿庆叫他阿鑫伯。阿鑫伯一看果然是阿庆,闪身让阿庆进了门。室内黑黢黢的,只有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散射光。阿庆刚从光亮的楼梯间进来,眼睛还不适应室内昏暗的环境,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形。室内外光线强度的差异也是有意为之,一旦不速之客闯入,会形成暂时的视觉障碍,便于室内的人员有时间采取对策。
过了一会儿,阿庆才习惯了室内的昏暗。这个房间两面有窗,两扇较大的窗临马路,还有一个小小的边窗,边窗外就是邻居的房顶,随时可以翻过窗户,从屋顶撤离。
阿庆原以为只有阿鑫伯在等他,忽然发现靠窗的方桌旁缓缓站起了另外一个人。阿庆定睛一看,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低声惊叫:“是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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