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战国末年,秦、楚、越、赵、齐五国争霸。楚国疆土辽阔却制度陈旧,如何在强邻的虎视眈眈之中自救、自强?又如何结束弱肉强食的残酷战争游戏,开创一个新的格局?我们拭目以待。】
本集人物关系:
景阳(字世明):楚国俾将军,王卒卒长,楚王心腹。定亲屈童妹妹宝婵。父亲长安侯景皓。
屈童(字又贞):楚国大工尹,定南侯。已故白虎大将军屈远的独子。堂弟屈平,军工厂司制。
卫狐庸:小安定侯,为楚王驻守西南边关扞关,与屈远和屈童是故交。母亲姬氏。
“证据?”屈平睁大了眼睛,“你还记得我们铁矿上给杨忠勇扒铁的小四吗,又贞?他喝酒的时候亲口和我说的。小四是顾均的邻居,亲眼看见两只‘黑乌鸦’把顾均老娘弄走的。”
两人都沉默了。“黑乌鸦”是民间给王卒一批凌驾于刑法之上的“玄衣执法”起的花名。这些人心狠手辣,听命于景阳,效忠于熊岚,专门给王室解决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
屈童坐在春椅上很认真地独自发了会儿呆,一骨碌爬起来在衣橱里摸出只红木盒子,从里面取出个温润透亮的玉蝉交给屈平,说:“你把这个交给小四,让他尽早离开郢都。如果他愿意,可以南下,从舒鸠搭船顺江而下,去江北花田投奔伯龙。见到玉蝉,伯龙定会好生安置他。”
屈平把玉蝉握在掌心把玩了片刻,只见蝉翼之下隐隐刻着个“鲤”字,心想:这又是熊鲤送你的玩意儿?你一度避他如洪水猛兽,他在郢都的这一年就没见你们亲近过,怎么如今他人去了江北,反而又开始黏黏乎乎的?真是无法理解。不过话说回来,你果真是跟姓景的混多了近墨者黑,能联想到有人会因为“豆腐”顾均而对小四不利这一层。如此看来,一走了之的确是上上策啊。
想到这里,他心情复杂地望向脸色发青的屈童:“又贞,我不清楚你和景阳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但愿你问心无愧,好自为之吧。”
他说罢起身要走,却发觉衣袖被人拉住。“哎,厨房的火熄了吗?” 屈童半撑着身子问道,脸上的神情松弛下来,一派纯真明净。
“你要做什么?一个麦团子不够你垫吧的?这会儿早没火了,我给你找点别的零嘴儿将就将就吧,” 屈平心里依然别扭,语气间难免有些生硬。然而看到屈童不声不响、克制娇憨的眼神,一颗心又不由得软了下来。自己杵着僵了片刻,缴械投降说:“你别这样,我给你生火去还不行吗?”
他到底是军工厂的司制,一会儿就把厨房的大锅烧的红红火火的。
屈童打开几层油纸,从里面取出一把碧绿松软的荞麦面来,一根一根,小心翼翼的放进沸水当中。不多时,水再度滚开了,他把芸姨娘小菜地里摘的几棵青葱和油菜洗净切丝,投了进去,又从贵喜的小白瓦罐里挖了一勺牛油提鲜。一锅翻滚的绿意里顿时传出诱人的浓香。
“真有你的,这是专门去霁月斋买的吧?” 屈平翻看着印有商家字号的浅蓝色油纸包,诧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讲究吃的了?”
屈童并不理会他,拿出两只上好的白陶碗,把玛瑙似的面条码的整整齐齐,浇上菜蔬和汤汁。疲惫的脸上一片春色,竟好像面前摆着的不是什么普通汤面,而是山珍海味一般。
屈平望着那两只陶碗,越发不解:“哎,我已经用过晚饭了,你不必算我这份儿。”
屈童莞尔一笑:“你忘了?今天是伯龙二十二岁的生辰,我人到不了江北,寿面却是要吃的。他嘴刁,吃不惯碱水面,一定要是霁月斋这种荞麦面才行。他不爱辛辣的调味,自家的小葱却是最好。牛油比起猪油更加浓香,我们没有现成的猪骨汤,用它倒也不差。油菜么,是我自作主张,他不爱吃菜,可是钟先生说过膳食要讲究平衡,荤素搭配,既用了牛油,就拿油菜叶子来调剂一下。”
一番话说得屈平张口结舌,愣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话来:“我,我遥祝公子伯龙生辰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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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郢都城南外五里地的官道上。
这里从前有一条大桐河的支流流过,搭有一座宽阔可供马车通行的石桥。后来因为桐河泛洪,河水改道,慢慢的就干涸了,空留下废弃无用的石桥,和一片猫尾巴草密密麻麻的河滩。这个时辰人迹罕至,再往前数里,就会出现王卒巡逻护城的身影了。
四五个穿着深色紧身衣头戴黑色皮冠的男子猫在河滩里,其中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低声哀求道:“柳哥,我实在是憋不住了,我想尿尿。”
叫做“柳哥”的中年男人浑身上下精瘦的没有一块多余的肥肉,眼角和眉梢都一顺的往下挂着,看上去像只没精打采的马猴。柳哥不耐烦的瞥了少年一眼,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诺,就那儿吧。真是懒驴上套屎尿多。”
这当口,一个面相老实巴交的矮个儿犹犹豫豫的问:“柳哥,咱们守着这儿几天了,万一来了卫家军、景家军的信差,咱真能拦着吗?那可是陛下的西南军和西北军啊,拦着他们那可就是和陛下作对啊......” 矮个子说话的声音越来越细越来越小,最后“和陛下作对”几个字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见。
柳哥肉眼可见的烦躁起来,扯了扯衣领往地上啐了一口,目露凶光:“王三儿,你小子长了几个脑袋?我问你,你是效忠我们公子,还是效忠陛下?”
王三被他逼问的一脸发懵:“柳哥,这......,自然是忠于陛下。”
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脆响,王三一个踉跄跪倒在地上,左脸吹了气似的肿胀起来。“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柳哥似乎仍不解气,又在王三的屁股上踹了一脚,眼风狠狠地刮过其他几人,“公子供咱们吃,供咱们穿,咱们有钱孝敬爹娘、娶妻生子,这都是公子的恩典。公子就是咱的天,你不一心一意的孝敬公子,反而去巴结那些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从今往后,要是再敢三心二意,我扒了你的皮!”
他正胸口起伏,忽然有人扯他的裤腿。解完手的少年耳朵贴在地上,指了指石桥被树木遮盖的南段:“柳哥,你听,这是有马来了,还赶得挺急。” 柳哥脸色一变,连忙指挥众人在河滩隐蔽处埋伏好。
没多久,果然一匹黄骠从南面疾驰而来,马背上之人一身暗红色软甲,有眼力的一眼就能看出,这是镇守西南的小定安侯卫狐庸、卫家军轻骑的装束。
黄骝行至石桥之上,忽然一声哨响,马儿惊鸣一声前蹄撩起,那轻骑兵猝不及防被掀翻了下来。石桥下涌出几个蒙面人来,七手八脚的把他按在地上。
蒙面汉子忙乎的时候,并没有发现,一条浅黄色的丝带从骑兵发髻上脱落下来,犹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的袅袅升起。待到半空,这丝带对折起来,仿佛生出了一对翅膀。浅黄色的雀儿穿过树梢,往北面的寿春城悄然飞去。
辰时,屈府后院的厨房里飘出缕缕炊烟。陆陆续续的有人开始出现在膳厅。
屈童因为昨夜和屈平的一番谈话,睡得并不安稳,起身迟了,正在东厢房里梳洗。
只听“噗”的一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撞上了他的窗棱。起初,屈童并没在意,只道是只饿晕了头的蜂鸟。没想到,撞击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竟似乎要穿窗而入。他心中生疑,支起窗户来,就见一只拳头大小的浅黄色小雀“噗哧”一声,没头没脑的撞了个满怀。
屈童小心翼翼的抱着雀儿,它小心的身体渐渐变冷变软了下来,在屈童掌心里化成了一条两指宽,五寸来长的浅黄色丝带。
屈童眉头一紧 —— 这黄丝带和他的交情可算是渊源已久了。
八年前,屈童的父亲白虎大将军屈远携手小安定侯卫狐庸平定了地处西南楚、越、秦三国边境的重镇鱼复,年方十八岁的小将卫狐庸护送父亲卫荣的甲胄衣物随同屈远一道北上,在郢都为卫荣修建了一座衣冠冢。那时,卫狐庸在寿春休整滞留了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和屈童、熊鲤切磋武艺,演习兵法,研休巫术。时间虽短,却颇有种少年人之间热血相投的惺惺相惜。
卫狐庸重返西南边关之际,熊鲤赠与两人一人一条黄丝带。丝带之上种有白狐钟子期传授的木偶术,可以于短距离内变幻飞行,传送信息。
这之后,卫狐庸驻守西南扞关,熊鲤去了越都会稽为质,三人天各一方。屈童把黄丝带珍藏在衣橱里的“百宝箱”里,时间一久,几乎已经忘却了它的存在。
如今它突然现身,必定是熊鲤和卫狐庸二人之中有一个发生了变故。
屈童的心跳骤然急促起来,把丝带浸泡在洗脸的铜盆里,慢慢的,上面现出一行小字来:“秦守兵忽增,意图不明。望王师早做打算,以备狼烟突起。” 落款一个“卫”字。
屈童马上明白:这是卫狐庸西南军送来的加急军情警讯。只是,这种信息本来应当由通信兵交给郢都的王卒,直达楚王。如今却被黄丝带递到了自己手里,只怕,佩戴丝带的那人此时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屈童脸也来不及擦干,匆匆忙忙的套上宝蓝色官服,朝门外高喊:“周管家,给我备马,我要去驸马府。”
宝婵刚好来到门口催他去用早饭,听见他咋咋呼呼的,推门进来说:“你有事要找世明?他今儿要和长安侯一起去卫府给姬夫人贺寿,你不如好好在家里用过早饭,等日头高些了,去卫府定能见着他。”
屈童经宝婵提醒,这才想起来,今天是卫狐庸母亲姬氏六十岁的大寿,寿礼早就备下了,一会儿还要和屈平一起去趟卫府。他回头看看浸在铜盆里的丝带,眉头微蹙:“不行,这事等不得,我现在就去驸马府,景大哥应该还没动身,” 咂摸了片刻,回过味儿来似的盯着宝婵,“婵儿,怎么你对大哥的行程了如指掌?你们如今还只是定了亲,该保持的距离还是得保持,等将来你们成了亲,愿意怎么好就怎么好,哥哥保证没有一句废话。”
宝婵在院子里朝他翻了个白眼:“童童,你管得恁宽。看将来哪家姑娘来收你的骨头。”
屈童紧赶慢赶,果然被宝婵说中了,白跑一趟,在驸马府扑了个空。
六月初八的卫府,全府上下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焕然一新,围墙和大门都重新粉刷过,鲜红色的朱丹,一派喜气祥和。卫府的小辈们,除了远在西南扞关的安定侯卫狐庸无法抽身之外,其他人,包括几个月前去了南阳驻地的卫冰都回到郢都,给姬夫人贺寿。
卫府的膳厅地板清洗得水光盈盈,每隔几尺就摆放着一盆扎着红绸的小型青松,为迎接宾客做好了准备。
时候尚早,膳厅里仅有三人。主位上坐着一位满头银丝的夫人,她头戴一条紫红色绣有猫戏彩蝶图样的发带,身着同样色调的缎子深衣,虽然形容枯瘦,却看上去神采奕奕,精神焕发。
她左手边坐着位五十出头,面容谦和的男子。男子身后则是个肤色健康,气质出众的年轻武将。
姬夫人放下手里的茶碗,望向左手边道:“长安侯,我记得你小我七岁,今年五十有三了吧。身体可好?酒庄生意可好?孙儿孙女们可好?”
长安侯景皓晃了晃胳膊,笑说:“托福,尚走得动路,吃得下饭。在驴市的酒庄纯属闹着玩儿的,如今已经关门大吉。不过家里的酒坊还在,酿多了就拿去清河坊熟人店里寄存着,有人买固然好,卖不动送给朋友,不也是美事一桩?如今家里孙儿孙女们多了,除了世明家的月儿,老二老三家各有两个,和娃娃们玩儿都玩不过来,酿酒的心自然也就淡了。”
姬夫人闻言点头道:“是啊,咱们这个岁数,可不就盼着儿孙满堂的热闹么,” 说着又往他身后望去,“世明,你家月儿不小了吧,怎么不带过来给我瞧瞧。”
景阳连忙抱歉说:“夫人,月儿年幼贪睡,我出来时还没醒呢,改天我专门带她来给夫人请安。”
姬夫人轻叹一声:“哎,你们景家多热闹喜庆,你看我们卫府,装点的就算再红红绿绿的,没个小孩子嬉闹撒娇,也还是叫人心里寂寞啊。狐庸那孩子从十几岁上就跟着他爹守着扞关,如今一身是伤,媳妇儿是娶了,可是多少年了连个动静都没有,真是让人着急啊。我就盼着陛下和秦相早日把盟约定了,到时候我就让陛下放狐庸回寿春,在我身边儿好好给我生几个孙子孙女,也让我老婆子尝尝儿孙绕膝的乐趣。”
景阳不动声色的低下头来,心说,这可不就来了,难怪父亲一大早就急着来卫府,原来是请姬夫人帮忙当说客,既然不能动之以理,那就晓之以情,让自己在秦楚盟约一事上改变立场。只是,就算秦楚两国当真结了盟,陛下果真就能放小安定侯回郢都么?
他正在思量应该如何应对,外面卫府的管家进来禀报:“定南侯屈童有要事求见。”
本文深受吕思勉《先秦史》和易中天《中华史》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