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故事发生在公元前1100年,华夏大地在商文明的最后一位王商受(后称商纣)统治下,农耕,青铜,御马,和甲骨文都登峰造极,而底层贱民们也陷入了一个充满了绝望和恐惧的深渊。
邑从没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
巫医刚走。我的手臂和小腿多处有不同程度的撕伤和挫伤,而全力护住我的剪秋,右臂从肘部被生生扯下,由于失血过多,已经被巫医带走另行看护了。
邑小心翼翼的把治疗外伤用的金粉均匀地抹在我的伤口上。又在一个小陶碗里把一坨深绿色,散发着腥臭味儿的黏稠膏体用温水化开,递到我手里。
我没说什么,端起药碗来咕咚咕咚往下直灌。
一股呛人的腥苦之气直冲脑门,我下意识地张开嘴就要往外吐。邑早有防范,一把揪住我后脑的发辫,紧抬起我的下颌,出乎意料的在我后心一击,那口药水便囫囵咽进了肚子。“这点儿苦都受不了,果真丢了条胳膊是不是就没法活了?” 他望着我,目光阴冷得让我心里发怵,盯着我服完药后便起身走了。
整个下午,我一个人在邑的宅子里养伤。
时不时有个下人会过来检查一下我的伤口,给我送水送吃的。说实话,我的伤势并不算重,包扎好了之后可以扶着墙壁慢慢走动。可是当我蹭到前院想去巫医那里看看剪秋的时候,守在门房里的管家却彬彬有礼的将我拦了下来,说是“族长吩咐的,无论如何不能迈出宅门一步”。
族长?如今父亲出了远门,邑可不就是周族的一族之长吗。看来我这是被族长禁足了。我苦笑了一下,又慢慢的扶着墙回了我的东厢房。
天色渐渐暗了,我熬不住,自己先用了晚饭。厨子煮了黄澄澄的小米粥,上面撒了把细细切碎的猪肉脯子和香椿,整间屋子香气四溢。两碗热粥下肚,我歪在床上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感觉有什么动物温热的呼吸洒在我的脖子上。
我猛地睁开眼,只见大猫似的邑正在轻手轻脚的给我换药,黑暗中编在脑后的发辫闪着幽幽的蓝光。
“把你弄醒啦?感觉怎么样,伤口还疼吗?” 他手里一边忙着,一边轻声问我,语气轻柔和缓,全不像白天那样冷冰冰硬梆梆的。
我鼻子一酸,一时没憋住,一串滚烫的泪珠从脸颊上淌了下来,滴落在他饱满的小臂上。
邑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拉过把椅子来坐在床前,轻轻地用指背抹去我脸上的泪水,褐色的眸子里闪动着温柔而善解人意的光:“对不起,白天吓着你了。啊,有个好消息,你的那个羌人小朋友醒了,烧也慢慢退下来了。”
我闻言垂下了眼帘,欲言又止。
邑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用好听的低沉嗓音宽慰我:“的确,他是没了右手,不过今后你可以慢慢教他用左手来生活,和使用工具啊。”
我喜出望外:“真的?这么说,你是同意让他留下,以后跟着我了?”
邑在我的鼻子上点了一下:“再过两年就要娶媳妇独当一面的人了,怎么又哭又笑,疯疯傻傻的。”
当晚,我依旧没能逃脱梦魇的纠缠。被无数牛头马面,手持弓箭的兽人追逐得精疲力竭,我抱着一床被子,梦游似的来到了邑的卧室外。
邑睡的很轻,他一骨碌翻身坐起,向外面低声询问:“旦,是你吗?是不是又做恶梦了?”
我在邑的牵引下,睡到了床上靠墙的一面。邑怕不小心碰到我的伤口,睡得很靠外。我留意着他的呼吸声,知道他没睡着,试探着叫了声:“哥?”
邑翻过身来面对着我,给我拉了拉身上的薄被:“睡不着?伤口还疼吗?”
我目光灼灼的望着他:“哥,你说这世上真的有神灵吗?我们的先祖们,他们死后都变成了护佑我们的神灵了吗?”
邑没有答话,调皮地眨了眨眼,手指指向天空,示意我不要乱说话,有人在听着呢。
我不依不饶地继续逼问:“你知道我们抓回来的猎物是送到崇都和殷都给商人当人牲的么?”
邑沉默了,幽幽的看着我,伸手帮我拂开遮住眼睛的一缕长发。
他当然是知道的!我突然有些愤怒了,一把抓住他拂上我面颊的手,语气生硬地说:“你见过他们拿人牲祭祀吗?仅仅是一个青铜工厂的奠基,就要拿一个活生生的小男孩来献祭。哥你说,什么样的神会心安理得地去享用一个才四五岁大的孩子啊。”
这时我听到了邑的一声叹息。他的目光依旧是幽幽的,突然,他毫无征兆地将我一把揽进怀里,命令似的说:“别胡思乱想了,再这样下去,天就要亮了。快睡!”
我不服气地挣了挣,却没能挣脱。我被他的两条胳膊箍住动弹不得,身上很快就悟出了一层绵密的汗。不过说来也怪,头枕在他厚实的胸口,嗅着他身上热乎乎的气息,我竟然一觉睡到了天亮,一夜无梦。
这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住在大哥的府上。我再也没有纠缠他关于人牲的话题,他也不阻拦我去巫医那里探望剪秋。
剪秋伤势大好了之后,我把他从巫医那里接过来一起住在大哥家。
剪秋还不是很习惯我们周人的生活,不过他很聪明,什么事情只要和他说过一遍,就绝不会再犯错,而且懂得举一反三,一点就透。很快,他的商话流利起来,也开始能书写一些基本的字句了。我尽量不让他去做什么需要两手配合的工作,闲暇时教他用左手使用那把从鳄鱼身上拔出来的青铜匕首,做一些简单的格斗训练。
剪秋对于这把镶满了贝壳的匕首十分的珍爱,不但白天时时刻刻在腰间佩戴着,就连晚上睡觉时也要压在枕头底下。仿佛这是他的保护神,只要匕首在,鬼怪们就不会近身。
我看着剪秋的生龙活虎,心中不由得感慨上天赋予人类这个族群的强大的生命力和适应力。仅仅数月前,剪秋还是一个被人追捕的蛮人猎物,差一点就被送去殷都当了献祭的人牲。而现在,他混迹于周人之中,说着一口纯熟的商话,看上去和一个“高尚”的宗室子弟没有任何区别。
父亲缺席的生活,在大哥的努力下渐渐走上了正轨。
入了秋,我们收到了父亲来自殷都的消息。他和二哥在箕子的引荐下拜见了商王,商王不仅许诺给父亲更多的权力和疆土,还给二哥指派了一门婚事,女方是一个新寡的商人贵族,虽然年纪长了些,但是我们作为一个微不足道的西部部落,实在是高攀了。父亲还语焉不详的提起了一些商人的内部派系,似乎在暗示,天邑城的繁华表象之下,其实暗流涌动。
我为出门在外的父亲和二哥暗暗的担心,求大哥给他们占卜。
占卜的结果是带着些许不确定的吉卦,而来自殷都的简短信息也总是充满了希望,这让我渐渐放下了忧虑。毕竟,任何对新事物的探索都带有一定程度上的冒险和未知。也许,朝歌这座天邑城会给我们周族带来意想不到的收获呢?
在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中,母亲诞下了她的第十一个孩子,一个可爱的女婴。我获得了邑的支持,将七名平民少年引进了宗室学校,正式启动了族内的教育改革。剪秋因为救我有功,获得了“姬”姓的权力,从此脱离羌人身份,成为了我周族的一员。而大哥,在将近一年的实践中,成长成为了一名公平、公正、事事以民为先,深受族人爱戴的年轻领袖。
然而天意永远是无法预知的。
来年春末,毫无征兆的,父亲和二哥与我们断了通讯。
两个月之后,大哥亲自带着重礼去崇都拜见了崇候。这次访问,给全族人带回来了一个令人无比沮丧的消息 —— 父亲在殷都无意中卷进了商人贵族的派系斗争并因此受到牵连,被商王投进了美里的大狱。
据崇候说,美里是天邑城外商王和贵族们向天帝和先祖们进行献祭的场所。而美里监狱里,除了极少数象父亲这样的政治犯,绝大多数都是为祭祀所预备的人牲,朝不保夕。当然,商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将政治犯贬为人牲的案例也大有人在。
这个犹如晴天霹雳的噩耗将刚刚生产的母亲击垮了。四十出头的母亲抛弃了她的幼女,仿佛一朵被人从枝头无情摘下的芍药,迅速地枯萎了。
我望着母亲失神的眼睛和憔悴枯瘦,骨节突出的手臂,忧心忡忡地望着邑:“哥,我们该怎么办呢?”
邑沉默了。他年轻的面庞上因为家务和族务的双重负荷已经爬上了一道浅浅的皱纹。
半晌,他抬起头来,用那对清澈却略带疲倦的褐色眼眸望着我,一字一顿地说:“旦,我们去朝歌。”
本文深受易中天《中华史》和李硕《翦商》的启发,就不一一引用了。向史学家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