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以战国为依托,架空历史,虚构朝代。一切皆为杜撰,请勿较真儿。】
在万泉寺偏殿客房度过的这一晚,也许是屈童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夜了。
上一回如此的担惊受怕,还是三年前在花田。
当时天好像裂开了道口子,狂怒地往地上下着水刀子。熊鲤下身连胫衣都没穿,两条光溜溜的腿上开了个颜料坊似的姹紫嫣红,一头长发在雨里打了柳一股一股的散落在胸前,活生生一只水鬼,愤怒而疲惫。他浑身滴水,一言不发地躺在东厢房的床上,仿佛天地间万物都欠了他的。屈童生怕精疲力竭的“水鬼”就这样在睡梦中死去,抱着床脚,数着他的鼻息,硬是在他屋里的地板上蹲了一宿。
彼时两人还是一对相看两厌的冤家。
可如今呢?是知己,还是别的?屈童自己也说不上来。
两人自从表明心迹以来,除了熊鲤醉酒那次,也并没有真做出过什么特别出格的事情。但是屈童在梦里已经对熊鲤“出格”过几百次了,那种想要去亲他、抱他,对他为所欲为的冲动,明明白白的流淌在血液里浸泡在肺腑中,年复一年,泛滥成灾。
一直辗转到后半夜,屈童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再一次醒来,天光刚蒙蒙亮,柔和的晨曦透过鸭蛋青色的窗纸和窗前的夹竹桃花丛点点滴滴的晕进来,把屋子里染成了一片蠢蠢欲动的暗青。
屈童只觉得小腿上冰冰凉凉的,坐起身来一看,原来睡在床那头的成婴不知什么时候把自己的双腿当成了枕头,大大方方的在“枕头”上留下了一大摊冰凉滑腻的口水。
屈童小心翼翼的把成婴的身子挪开,拢了拢头发,穿上昨天那身姜黄色的丝袍,三步并作两步钻进了后院的竹林。
来到竹林深处的禅房门前,脚下反而踟蹰了。
心里突然没来由的害怕 —— 怕看见他静静的躺着不发一言,更怕人去床空春梦般了无痕迹。“既然钟先生施过法了,应当无碍,” 无奈之下只得把先生搬出来给自己壮胆,虚张声势。
“呆在外面做什么?喝风么?” 屋里传来一个略微暗哑却熟悉的声音。
屈童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凝结了。“砰”的一声推开屋门,只见简易的木板床上靠着枕头半坐着一个高挑的身影。这人一头青丝凌乱的披散在肩头和胸前,敞怀披着件皮裘,袒露的胸口上沾着些鸢尾花般蓝紫色的粉末,让他看上去不像是个病人,倒像是个刚刚下凡游历归来的花神。
“你醒了?手怎么这么凉?” 屈童小心翼翼地在床帮子上坐下,捉住他裸露在被子外面的修长右手,惴惴地问。
熊鲤撩起眼皮来,幽幽地迎上了屈童有些不确定的目光,答非所问道:“怎么没梳头,很着急起床吗?” 说着,冰凉的指尖拢上了他的左脸,温柔地帮他把额前一缕长发略到耳后。
随着指尖冰凉的触碰,屈童的一颗心不可控制地砰砰狂跳起来。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的往床头靠了过去,一只手攀上了棱角分明的下巴,轻轻抬起,在微微皲裂的,缺乏血色的唇角上轻柔地贴了上去。
两人靠得如此之近,温暖的鼻息洒落在屈童的脖颈,弄得他痒痒的。而微张的,带着一丝淡淡药香的唇却是那么的柔软,那么的甘甜,让他忍不住的想要得寸进尺。
两人不知这样相拥着吻了多久,久到屈童在熊鲤的唇上尝到了一丝血腥的味道。
他有些不情愿的松开了熊鲤,目光恋恋不舍的流连在流血的唇上:“疼吗?”
熊鲤咬了咬嘴唇,眯起眼睛来一言难尽地看着他:“你说呢?你属小狗的吧?”
屈童元神回鞘般的突然清醒过来,被雷电劈着了似从床帮子上猛的弹了起来,脸上有一种近乎于歇斯底里的光彩。
竟、然、得、逞、了!
多年来藏着捂着几乎就要相思成灾的念想,居然在这个清晨走出了梦境,照进了现实!
原来熊鲤的唇,他的带着药味的气息竟然比梦里还要让人癫狂,让人不能自己,让人神魂颠倒,而从今往后 —— 熊鲤就是他屈童的人了,这个倨傲的帅气的顽劣的不可一世的让人神魂颠倒的小王子是他的了!这个念头让他简直欣喜若狂,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恨不得扯着嗓子大声喊给全世界听:“熊鲤是我的,我一个人的,他是我的!”
他在这样的狂喜支配下,脸上从耳根一路红到了脖子,就连额头上两条青筋都兴奋得跳起舞来。
病榻之上的熊鲤真神刚刚入体不久,身子其实还十分虚弱,半坐在床上都还是靠硬撑着。这副身子骨,却全情投入地被屈童连咬带啃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此时已经是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心猿意马之余,一言难尽地看着手舞足蹈的屈童,心道:这人只怕是欢喜得疯了?
不幸目睹了这匪夷所思的一慕的还有成婴。
成婴一觉醒来紧赶慢赶来到竹林,一只脚刚迈进门槛就见到满脸通红,语无伦次的屈童。
成婴再想要退出去已经晚了,转念一想:既然公子有这个精力去非礼人家,那说明身子恢复的还不错。他这么想着,也就释然了,脸上挂上了一圈耐人寻味的笑容,走到床前轻轻的给熊鲤袒露的胸前拉了拉被子,口中嘟囔道:“公子,大病初愈要注意养身,其他什么的……,来日方长啊,” 说着有意无意的往屈童的方向瞄了一眼。
熊鲤刚想分辩,就听半掩的门外传来一声咳嗽。
就见一身紫袍的少康低着头目不斜视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
少康飞快的扫了一眼屈童和成婴,满眼含笑地望着熊鲤:“公子感觉可好多了?” 说着把药碗交给成婴端着,扶熊鲤躺下,在他胸前、小腹,和后背又撒了些蓝紫色的药粉。回过头去笑眯眯的对屈童解释说,“屈公子,这叫做‘豆蔻粉’,名字虽然香艳,东西可正经是好东西。它能帮助寄主清除体内的毒物并抵御外界妖邪的入侵。我族有孕的妇人和幼童常以此粉涂在腹部,以保平安。”
少康给熊鲤在主要穴道上推拿过一回后,把一小袋“豆蔻粉”交到屈童手中:“公子目前身体虚弱,需以豆蔻粉涂身,一日三次,切记切记,” 说完便知趣地退了出去。
屈童将信将疑地拿起小袋子来自言自语道:“真的假的啊,这么厉害?” 鉴定完毕便想要交到成婴手里。
哪知成婴偏偏不收,嘴角微微一抿,促狭地说:“屈公子,这药粉须得你亲自来上才有效呢。”
熊鲤有气无力地靠在枕头上,瞪了成婴一眼,低声说:“他上,只怕是我半条命就没了。还是你来吧。”
三人在万泉寺住下,依旧是屈童成婴住在偏殿,熊鲤一个人住在竹林。而紫衣和尚少康则早晚巡房一次。
熊鲤到底年轻,第五天头上就能下地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了。少康例行检查时十分满意,仿佛审视一件得意之作似的上下打量着熊鲤道:“不错,师兄果然精准,说你五日之内必有大的转机,果不其然。”
屈童见他提起钟先生,顺嘴问道:“这些天怎么不见先生?我心里记挂的很,也有些问题想要请教先生。” 少康闻言,饶有兴致地看着屈童:“巧了,师兄正好也有话想和屈公子说。他这两天出门办事,明天回来。明天,我带你去见他。”
第二天,少康果然一大早就来找屈童。屈童一看就是刻意收拾了一番,头发干干净净地在头顶拿一根铜簪子束了起来,里头是雪白的中衣,外面一件合身的青色僧袍,看上去就像是个清秀可爱的俗家弟子。
少康引着他从竹林后面的山路往山上爬去。一路上满眼青翠,鸟儿啁啾不断,虽然脚下山路陡峭,六月山林的一派生机盎然倒也令人心情愉悦。
屈童这几天和少康熟了,忍不住向他提出心中疑惑:“恩师之前在花田一直以教书先生示人,怎么这次却现出了真身?是因为他觉得我和伯龙都亲近所以才不避嫌吗?”
走在前面的少康不动声色地回头道:“屈公子冰雪聪明。花田的教书先生也好,从前在你父亲营中的监军郎也罢,那都是个障眼法。师兄将衣钵传授给了你二人,自然无需理会皮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少康心里一动 —— 钟子期大限将至,不想把最后的心血耗费在变化成人形这件事上。这个秘密就连熊鲤都心知肚明,唯独瞒着屈童,可见师兄对于屈家这个从小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孩子感情不同于他人。只是缘起缘灭,聚散终究有时,半点也由不得人。
两人在陡峭的山路上又行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后山一个隐蔽的洞口。少康就此止步,屈童一人往里走了十来步,只见山洞如同一个葫芦,洞口狭小隐蔽,里面却别有洞天。
屈童拣了开阔处一个天然的小“石凳”坐下,正四下打量,脚下传来“吱吱”的叫声。原来一只灰色的小鼠竟然探起身来,大胆地跟他讨食。屈童乐了,蹲在地上逗它说:“你竟不怕人?难道也在修仙?”
那小鼠见屈童并没有食物,突然换了一副嘴脸,全身的毛都炸开了,嘴里发出“嘶嘶”的威胁声,一对尖利的门牙闪着寒光。
屈童吓了一跳,不由得倒退了几步。就听身后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仲晖不得无礼。”
屈童回头一看,一只与他同高的巨狐出现在他身后,这巨狐的眼中一片血红,只是毛发较几天之前颜色略深,通体雪白的毛发之上在胸前、腰际,和耳后有几处不明显的阴影,让它看上去仿佛季节之交开始换毛的野兽一般。再看那只被唤作“仲晖”的小鼠,早就逃之夭夭了。
屈童并没多想,单膝跪下,抱拳道:“先生!久违不见,徒儿心中十分挂念。”
钟子期抬起右前爪来轻放在他肩头。有一个瞬间,屈童仿佛回到了花田的葡萄架下,温润如玉的钟先生诵读着《诗》,踱到他跟前,书简敲打在他肩头:“屈童,下面一句该接什么?”
屈童抬起头来,那个淡蓝色深衣的美男子和眼前的灰白色巨狐渐渐融合成了一体,他慢慢的直起身来,搂住巨狐的脖颈,一行清泪浅浅地滴进了巨狐钢针般的毛发。
钟子期偏过头去,怜爱地磨蹭了一下屈童的脸颊。半晌之后,轻柔地说:“童童,你去石凳上坐下,我有话问你。”
钟子期:“熊鲤告诉我,你熟读《兵法》,我心甚慰。我问你,《兵法》通篇,哪句话最重要,将来假如有一天你有幸辅佐君王,哪句话是最需要谨记于心的?”
屈童的眼中依然泪光闪闪,他抬起眼睛来望向钟子期:“《兵法》字字珠玑,先生的题目很难。如果非要我挑选一句的话,那当是开篇的‘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钟子期点了点头:“那你说说看,你对这句话的理解。”
屈童不敢怠慢,想了想,缓缓道:“战争是国家的大事,它关系到百姓的生死,国家的存亡,不能不认真地思考和对待,” 顿了顿又深吸了口气说,“战事无大小。当年爹爹联合江北水师的鬬统领大胜越国水师,给我大楚扬眉吐气,可是战火一起,江北无数百姓纷纷北上避难,流离失所。这些是爹爹和鬬统领无法预料也无法顾及的。因此国家之间的纷争,如果可以不动用武力而化解,那应当是首选。”
钟子期不置可否。片刻之后又问:“如果必须要发动战争呢?”
屈童回答道:“那就必须从政治,天时,地势,将领,和制度这五个方面来衡量胜算。”
钟子期又问:“那这五条里首推哪条?”
屈童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先生,这五条实在是缺一不可。如果非要我选,那我首推‘政治’。假如一国之君无法让民众的意愿与他一致,试问作战的时候,谁又会愿意去为了君主而死,不存二心呢?”
钟子期这时微微点了点头:“童童,为师虽然将法术传给了熊鲤。但是有朝一日他身处庙堂,你必须要用你今日所说之言去敲打他,辅佐他。提醒他奇技淫巧只是一时之策,真正的胜负,在于道、天、地、将,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