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禹飞按照油纸密码施法之后,等待了将近一个钟头,那妖花怒放的水草柱子就好像老僧入定了似的,连气泡都没多吐一个。
他本就多疑,此时心里疑窦丛生,暗骂:这武艺可真不是个东西,借我的手把陈寰拐进了炼炉,却又故意给我本假咒,想必是他自己想要留着独吞!
而武艺那边本来就对楚禹飞有所保留,这会儿觉得对方装模做样,只怕是不想履行之前的契约。
两人各怀鬼胎,既不想撕破脸,又都不想离开此地让对方白白捡了便宜,便就地耗了下来。
水草柱内,陈寰见外面没了动静,知道自己的“离间计”起了作用。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出不去,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地和临西叙起旧来。
陈寰:“西兄可还记得,十年前,你我在集中营白杨坡刑场的一场比试?”
贺临西一愣,眼里飘过一片破朔迷离,似乎在揣测陈寰此言的用意,到底是闲得无聊打发时间呢,还是要和他秋后算总账?
陈寰仿佛猜出了他的心思,脸色放柔和说:“西兄不必有顾虑,你我如今同是这水草肚子里的晚餐,大家不妨坦诚相见,也算痛快。”
贺临西眼珠子转了转,喉头微动,声音沙哑的好像钝锯子割肉:“你那时还是只乳臭未干的小狐狸,不像今天这么的......,足智多谋。”
陈寰一笑:“西兄谬赞了,西兄当年是警卫队队长,可也没有眼下的法术高明。”
贺临西闻言神色怆然,缄默了片刻道:“当年白杨坡一战,我技不如人,败落了。”
陈寰:“当时我从你铁鞭下带走一人,你可还记得么?”
贺临西:“......”
陈寰:“你为保集中营的事密不外宣,抹去了此人的一段记忆。我问你,可还能补救?”
贺临西眯起眼来打量他:“难不成这人掌握了你狐族的独门秘辛?”
陈寰:“你且别管缘由,就说能不能逆转吧。”
贺临西幽幽地道:“默少,你冰雪聪明,怎么这种事情上反倒看不开?须知人生一旦上路便只有朝前,过去的种种,抽刀断水水更流,多思无益。你看看我,一族之长走到今天这份田地,如果只想着当年警卫队的威风,早就从虎拓山上纵身一跳了。
“你说的失忆这人,他想不起来如何,想起来了又如何?
“他当下的人生,无论如何,却是不会因为这段记忆的失而复得而改写了。”
陈寰一时无语。
王逸杭的失忆一直是哽在他心头的一根刺,时不时会浮上来在毫无防范的时候刺他一下。
两人如今浓情蜜意更胜当年,可是不知怎的,少年时情窦初开、青涩无比的港生,和现在成熟练达、情场老手的王逸杭总无法在他心中严丝合缝地重合起来。
胡敏曾问过他,“今天的王队,并不是当年的港生,你介意吗?”
他很想说自己不介意,可是那是不可能的。
十八岁上的一段刻骨铭心,耗尽了全身的最后一点力气,流尽了心头最后一滴鲜血。他不确定自己还有能力再像那样全无保留地、低到尘埃里去爱一个什么别的人,即使这人是十年之后的王逸杭。
对于港生的怀念,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有时两人亲热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把王逸杭想象成港生,只有那样才能全情投入。
以至于每每面对王逸杭扑面而来的热情,他会没来由的觉得心虚,和无以回报。
“假如王逸杭找回了十八岁那段被封锁的记忆,那会怎么样?” 他会还给自己一个王港生吗?答案显然是不会。
可是还是忍不住会去幻想,去奢望,两人谈论旧事,相对而笑的场景。
贺临西见陈寰脸上表情阴晴莫测,试探着说:“其实......”
话音未落,两人栖身的水草胃室突然痉挛似的剧烈抽搐起来,垂直的粉色“墙壁”仿佛被谁的铁拳无情地蹂躏,激烈地收缩起来。
陈寰和贺临西原本宽敞的“聊天室”这会儿压缩成了一半不到大小的空间,顿时捉襟见肘,局促不已。两人被扭曲的“墙壁”压迫着,身体几乎打了个对折,前胸顶着腿骨,隐隐生疼。
绑缚着两人的绵密丝线越发丧心病狂起来,每一根都要吃人似的深深陷进肉里。酸果子酒般的甜腻气息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熏人欲呕的腥臭味儿。
“难道楚禹飞又出了什么幺蛾子?”陈寰心想。
蓦地,水草柱子剧烈地晃动起来,震动来势汹汹,不啻于四五级地震。贺临西身体虚弱哪里经得起这份折腾,一个没忍住,吐了陈寰一身一脸。
这场五级地震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竟出乎意料的消停了下来。
被熏了个半死的陈寰发现身上的白色丝线纷纷脱落,就算没有脱落的,用手轻轻一拂也便毫无抵抗地松动了。他刚想活动一下麻木已久了的四肢,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缕绿色的亮光。
他身边的粉色胃壁上隐隐现出了一道口子,从口子里射进来无数条幽灵般绿色的光线。
口子越来越大,一直延伸到了他脚下。
“噗”的一声,他被人揪住双脚从水草腹中拖了出来。
绿色的光不那么温柔地照在他满是污秽的脸上,耳边分不清是谷底的风声呼啸,还是人声嘈杂。陈寰的意识开始随着听觉视觉一起模糊起来。
再度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片云杉林中。
有人捏了捏他的面颊,一阵铃铛般清脆的女声兴奋地响起:“他醒过来了!小蛙,快来呀。”
陈寰生平最怕别人对自己动手动脚,此时被人没轻没重地在脸上折腾了个够,心里暗暗火起。可还没来得及发泄,身子便被人一把托起,背上靠上了一片粗糙的老云杉树皮。
一人不问青红皂白地掀起他眼皮来上下查看。
陈寰一把打掉撑在自己眼皮上的手,颇有怨气地道:“小鸢,拜托你手下留情。我现在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姬泠鸢一双黑葡萄般的眼睛里亮闪闪的,讪笑一下递上一碗黑乎乎的药汁:“阿默,你可觉得好些了?把这个喝了我就带你去个好去处。” 语气谄媚得好像幼儿园老师在说:“乖,别怕,打完针就给你棒棒糖吃。”
那个铃铛般的女声又响了起来:“小蛙,他怎么样了?能看得见吗?”
陈寰蹙了蹙眉:“南洋鲛族的沈慧珠?你怎么会在这儿......,等等,你管小鸢叫什么?”
“我叫他小蛙,” 沈慧珠大大方方地说,“他叫我小鱼。”
陈寰突然觉得身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口里牙齿酸倒了一片。
一团模糊中,似乎一个人拖起了另外一人的手,五指缠绕在他面前晃悠。脆生生的铃铛又落落大方地响了起来:“阿默哥哥,我和小蛙,我们在一起了。你是他敬重的人,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祝福。”
陈寰眉头皱的更紧了,扭过头去朝着姬泠鸢的方向招了招手:“小鸢,这种事情哪有叫女孩子开口的。来,你自己和阿默哥哥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姬泠鸢愣了半晌,可想而知地脸红到了脖子根,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可能得娶她了。”
陈寰闻言心里扑哧一乐,脸上却一本正经的拿足了长辈的架子:“你是族长,婚娶之事自然非同小可,你家老族长尚且云游在外,我看这事还是得从长计议。”
“为什么要从长计议?” 沈慧珠急了,声音越发急促响亮,好像小钢豆般掷地有声,“我和小蛙情投意合,我们的事在沈家已经人人皆知了!”
陈寰没能撑住,笑了个满地打滚。姬泠鸢恍然大悟,原来自己被瞎子消遣了一溜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地作势要打。
陈寰笑够了讨饶道:“行了,力气留着干点儿别的不好么。咱们说点正经的,我让你留在南洋办的事有进展吗?”
泠鸢附身在瞎子耳旁低语了几句,说完又恢复正常音量道:“正是因为这个,才着急上通城找你。到了通城才知道,你追随胡敏来了曲木。”
陈寰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真的?没想到这么顺利......” 说着脸色却凝重起来, “你和慧珠千万要小心。这里面事关重大,绝不能让第四个人知晓。”
想了想又问:“小敏人呢?还有玉溪湖底的那几个家伙呢?”
泠鸢给瞎子身后披了一件外套,奚落道:“自己都快散架了,还惦记这惦记那的。
“水草外面两个中了小鱼的迷药,已经被胡敏押回通城去了。水草里面不人不鬼的那位自称是猞猁族族长,可说什么都不愿回他本家了,这会儿正在那边儿等你醒来。” 说着指了指不远处草地上一个就地打坐的瘦高人影。
陈寰靠在树上点了点头,他现在浑身上下稍一动弹就火辣辣的疼,不知道是不是“地震”的时候伤及了骨头。
“那湖底那棵几人高的水草柱子呢?”
“那妖精啊,”泠鸢伸出手来,掌心里赫然一截毛茸茸的植物标本,绿紫相间的“触手”离开了湖水显得颜色暗沉风光不再。一旁的慧珠插话道:“阿默哥哥,小蛙见那妖精竟敢把你吞了,将他开膛破肚,大卸八块了。这段尸首带上来做个物证,你可还解气么?”
陈寰这会儿视觉有所恢复,他望着慧珠俏生生的身影,心道:泠鸢找了个一心维护他的媳妇儿,虽说人过于泼辣了些,可是黑海那个硝烟四起常年不得安生的地方,有这么个伴侣也倒未必不是天作之合。更何况,两人在各自族内都身份尊贵,联姻之后黑海人蛙一族如果能够得到南洋鲛族的鼎力支持,也是美事一桩。
陈寰休憩了片刻,强打精神直起背来,拉住泠鸢的手,将它郑而重之地交到慧珠的小手里,眼里说不出的温柔和怜爱:“慧珠,小鸢是我的好弟弟。从十三四岁上就离开了黑海跟随我在通城生活。十年前一场大劫,是小鸢和老族长把我救了回来。自那以后,黑海就是我陈寰的故乡,小鸢就是我陈寰的亲弟弟。今天,我把小鸢交给你,你们成亲以后,你就是我的弟媳。你们要相互扶持,相亲相爱,我这个做哥哥的也就放心了。”
泠鸢猝不及防的被灌了一耳朵掏心掏肺,脸上有点不自然。干巴巴地道:“怎么听着怪怪的,跟托孤似的......,你又要干嘛?”
陈寰一摆手:“这点小伤不碍事,你和慧珠回黑海去筹办喜事。那东西交给我,完事之后,我和逸杭一起去给你主持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