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逸杭突然很想给陈代表打个电话。这几天冰海的事态进展好像被猛抽了一鞭子的陀螺,失了控的飞速旋转,每天回到民宿都像被人扒了一层皮,身体上精疲力竭,心里面血肉模糊。
电话铃声响起来,竟意外地接通了。
“你好,我是陈寰,”温润好听的男中音从听筒里传来,新鲜薄荷叶子般沁人心脾。
王逸杭真想顺着声音把人揪出来好好蹂躏一把,可是嘴上却秃噜了。
说什么好呢,我的一个手下行动的时候叫人伤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块能看的了,还是,我缉毒缉出来三百袋儿白薯粉成了冰海人民下饭的笑料?
磨叽了半天,只得一句:“寰寰,我想你了。”
对面的反应挺直白:“嗯,我知道。不如我给你说个笑话吧。”
陈代表玉树临风,果敢睿智,短板是没事儿爱装大尾巴狼,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平时两人在一起的时候,胡搅蛮缠,肆意妄为的那一个始终是王逸杭。
陈代表的笑话,好像一个三好学生的照本宣科,包袱也有,却咯吱不到痒处。
几分钟下来,那厢鸦雀无声,王逸杭竟然煲电话粥煲的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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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陈寰的夜晚才刚刚开始。
人蛙族的五哥攒了个局。东道主是他在南洋的远房表亲,鲛族沈家。
饭局就设在金沙岛沙滩上,一群人幕燃起篝火来幕天席地的围坐在椰树下。主人家还没出现,先就上了两轮念奴娇。念奴娇是当地土法用椰浆酿制的一种低度数烧酒,入口清冽,回甘持久,即使喝得多了也无伤大雅。
几个身材修长的鲛族少年男女在沙滩上载歌载舞,唱着极富南洋特色的渔家小调。暮色低垂,前方怒浪白沙,眼前丝竹袅袅,颇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味道。
一曲唱罢,一个黝黑苗条,长发及腰的鲛族姑娘笑意盈盈地坐到人蛙族族长姬泠鸢的身边。浅笑的双眸仿佛一汪深潭里坠入了点点星火,深邃而明亮,让人难以逼视。
泠鸢比陈寰还要小上几岁,气血方刚,尚未婚配,被她两百瓦的大眼晃得心浮气躁,只好埋头吃菜。
偷眼往陈寰那边瞄去,只见他身边紧贴一个气质妖娆的鲛族少年,而陈寰却泰然自若得宛如大雪下的青松,既挺拔又自在。
真是服了,泠鸢心道,这定力,只怕是头发一剃便能原地出家了。再看五哥那席,眼歪嘴斜地早就醉瘫在温柔乡里不知今夕何夕了。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泠鸢正心生疑窦,裸露出来的一截小臂却不小心触及了身边女孩圆润温暖的指尖,顿时耳根到脖子红了一片。
五哥远房表兄沈子岚的出现适时解了围。
沈子岚如今是南洋鲛族二当家的,算起来应该年过四十了。可是面相白嫩,圆脸无须,要说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也会有人相信。
沈子岚愁眉苦脸地给泠鸢陈寰几人进了杯酒,直言道:“五弟和我说起过你们此行的目的,不怕笑话,我沈家当年虽然是红海种植醉生梦死的大户,可是自从禁令颁布之后,这娇嫩玩意儿近五年来都没再见过了。”
陈寰见他神色之间颇有保留,便不做纠缠,错开话题问道:“沈二当家,恕我冒昧,你颜色憔悴,是否有什么难处?”
沈子岚深深地看了陈寰一眼,思度片刻,斟词酌句地说:“的确是摊上了个匪夷所思的麻烦。”
原来传说鲛人的油一旦燃烧便万年不熄,这本是个古籍里的无稽之谈,可是最近不知怎的这个传说竟被炒得有鼻子有眼儿,还说什么秦始皇陵里就有鲛人油做燃料的长明灯。黑市上鲛人油竟然一举荣登“最受欢迎”榜榜首,虽然暂时有价无市,但是重赏之下,不日必有勇夫。
古籍上说鲛人炼油需在活体上进行,于体脂丰厚之处剥皮刮油,这样油质新鲜纯净,蒸馏炼制之后点燃时光彩夺目,淡香萦绕。
这种传言一出,沈家的胖子们人人自危,天黑之后便不再敢出门了,怕被点了天灯。
鲛人一族美丽多情,善农耕纺织,文韬武略上向来没什么建树。如今摊上了这样的荒唐事,举族愤慨之余,竟然也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离席后,泠鸢见陈寰目光清明,炯炯如剑,便知道他心里在计算什么。
泠鸢耐心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的问:“阿默,你说会不会是沈家的仇家在故意散播谣言?”
陈寰回过头来,下意识地伸出手来想要去拍他的肩膀:“小鸢,你这孩......,” 话说到一半,仰面看着生生高出自己半头的姬泠鸢,这“孩子”两字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了。心里感慨:当年说话好像唱山歌,动不动就红着脸往自己身后躲闪的小人蛙如今是个独当一面的挺拔男人了。
手半路缩了回来,拐过弯儿讪笑道:“你这不是还没怎么在南洋逛过吗?明天我带你去白浪镇。”
走到泠鸢门前时,酒醒了一半的五哥扒着门框,大着舌头嘟囔:“首领,咱们还按计划把默少绑回黑海治病吗?“
泠鸢脸色一沉:“这恐怕是不行了。你远房亲戚摊上的这糟心事,我看阿默是非管不可了。“
五哥眼珠子转了转:“首领,我有一计, ” 顿了顿,凑上前耳语,“我们暗中派人来说黑海鲛祸再犯,损失惨重,让默少先救咱们。”
泠鸢抹了把腮帮子,脸一板:“你喷泉啊?扮惨求同情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五哥一摇三晃地往隔壁走去,心想:首领还是太年轻面子太薄,不明白有些事情其实可以不择手段些,不丢人。他成天惦记这个哥哥,都快惦记出心病来了,我得给他把这事给办成了。
翌日清早,一行三人搭渡船过了海峡。
白浪是金沙岛对岸一个鱼龙混杂的小镇。各种明的暗的色情行业和本地特色的吃食一样星罗棋布,此起彼伏。消费者多为本地劳力,也有邻近大城市的游客看腻了蓝天碧海来这里换换口味找点乐子的。南洋政府深知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对白浪镇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管理得十分随意。
泠鸢跟在陈寰身后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街道两旁房檐低矮,色彩艳丽的食肆酒廊。忽地一拐,停在一间竹帘低垂的酒家前。竹帘上龙飞凤舞地草书一个“萧”字,门口挂着个“休息时间”的木牌子。
陈寰抬手掀起帘子,大模大样地走了进去,坐在空无一人的吧台上,自己给自己满了一杯本地产的啤酒。
泠鸢见他僭越得心安理得,料定其中必有文章,拉着五哥也跟着坐下。
没多会儿,一个背心裤衩的中年男人打着哈欠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陈寰似乎并不吃惊,抹了把眼屎上前道:“哎呦我的爷,您可真早!”
陈寰点了点头,回头指着泠鸢:“这位,我家少爷,就是昨天我跟你说过的那位主事的人。”
背心裤衩闻言连忙凑往泠鸢跟前,身上白花花的肥膘颤悠悠的此起彼伏。见这“主人”虽然年纪尚轻,却气宇轩昂,比起刚才打交道的小白脸来,更有种杀气腾腾不怒自威的味道。不免谄媚一番:“少爷贵姓?敝舍寒酸,不要污了少爷的眼才好。一杯雨前茶,还请笑纳。”
“小白脸”临空把话劫过:“萧老板,我为了你好,我家少爷姓什么叫什么,你还是不知道的为妙。”
泠鸢极度配合地挑了挑眉,似乎他的存在就已经给足了面子。不肯多废一句话。
姓萧的讪讪地退回吧台后,转向小白脸道:“你昨天说,价钱上有商量......,到底能让几分?”
陈寰一脸深高莫测地比了个十字。
姓萧的一对老鼠眼里开始放光:“百分之十,我没听错吧?你能给我比市价低百分之十的货?”
陈寰目光幽幽的瞟向“少爷”泠鸢:“没错。我们肯出这个价钱,但条件是,从今往后,白浪的货源只我一家,单点单线供货。如果萧老板肯落力开拓周边的市场,我们愿意给你另外分成。”
这话再明白没有了。我们不惜低价挤走竞争对手,而且还可以考虑和你合伙做生意,让你当我们的区域经销商。
姓萧的脑子里飞快地算了一笔账,如果真能当成这个区域代理,就算抽成只有一个点,也能在两年之内赚的盆满钵满,衣锦还乡了。可问题是,单线供货就意味着得踢走自己的老关系,金沙岛沈家。还有,上个月从雾港来的人呢?真是要了命了,怎么忽然之间,自己成了人见人爱的香馍馍了。
他咽了口口水,一对老鼠眼盯紧小白脸:“你说的条件我可以考虑,不过,先得验验你的货。”
陈寰觉得要求合理,从随身斜背的小布包里掏出一个指甲盖大小小纸包,在吧台上倏地一下滑了过去。
萧老板心肝宝贝似的抱在胸前,进了里屋。
一杯茶的功夫,眉开眼笑地出来:“您这趟带来多少?我全要了。”
走出萧记,差不多到了中午饭点。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脸上,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泠鸢照旧走在陈寰身后,心里生着不大不小的闷气,正要开口,忽见陈寰一个趔趄,险些被街边一尊半人高的石雕绊倒。
泠鸢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他,见那张一向四平八稳波澜不惊的俏脸上闪过一丝慌张,顿时疑窦丛生,仔细地盯住他的双目:“阿默,你说实话,白天的视力究竟下降到了什么地步了?你能看清我吗?”
陈寰撒开他的手臂,缄默了片刻,蚊子似的说:“小鸢,我能看见你,可是五哥,”说着用手指了指几步开外的模糊身影,就只能看个大概了。
“啊?!这怕不是要瞎了的前奏,” 泠鸢心里倒吸一口冷气。两年前老族长说他还有五年,怎么才两年不到,就来势汹汹了呢。心里又惊又怕,可表面上依旧一副臭脸:“好啊,你都快瞎了还带着我满大街的惹是生非,看我不告诉吉校长去。”
泠鸢坚定地跨上瞎子的胳膊,架着他来到几条街外一个清净的小店。
选了张最里面靠角落的桌子坐下,泠鸢在陈寰对面,高大的身材投下个小山似的阴影,把陈寰罩住。坐在阴影里的瞎子稍稍舒服放松了些。
四菜一汤外加两个冷碟上齐了,姬泠鸢开始兴师问罪。
“陈大哥,你昨天一个人出来不是逛街,其实是暗访来了对吗?当时就盯上这个姓萧的了吧。今天带着我演戏,也不是不行,可是你能不能事先打个招呼?信不过我还是怎么的?幸亏我机灵,不然该穿帮了。再说,你没事儿吹那么大的牛干嘛?金沙岛的沈子岚看来昨晚没说实话,还有你身上的醉生梦死又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在别人的地盘上,你这也太胆大妄为了。”
陈寰只是低头喝茶,任由他跟个小火山似的哔哩吧啦的往外火星四溅。
姬泠鸢平时管他叫声“阿默”,撒娇的时候是“阿默哥哥”,动了真气就成了“陈大哥”了。
小火山把自己说累了,气鼓鼓地开始吃菜。
陈寰抬起眼来,能看见小火山的大致轮廓,“小鸢,我这么做,是想把那些别有用心,散布鲛族谣言的人从暗处引出来。事先没和你好好商量,的确是阿默哥哥的错。”
泠鸢纵使有天大的气,也被他这一声“阿默哥哥”给浇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