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蓬莱回来,陈默连气都没来得及喘上一口就要参战高二四班和一班的球赛。
在操场上热身的时候,远远看见一班的猴子穿着拉风的红色战衣带领一众小将稀稀拉拉地走了过来。让陈默失望的是,这里面并没有前锋港生的身影,连队长陆峰也不知所踪。
他也管不了许多,盘着球迎上前去拦住猴子:“你们队长呢?今天偷懒没来?”
猴子奇奇怪怪地瞪了眼绿色球衣鲜亮得快滴出水来的陈默:“你其实是想问港生吧?”顿了顿,憋着股无名火说,“你不知道吗,港生家里出事了,陆峰陪着他呢......”
陈默闻言“砰”一脚把球踢向空中,着了火似的扯着嗓子喊道:“替补呢?我家有急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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港生注视着白色百合花从中王建安平静而安详的面容,总觉得躺着的人仿佛睡着了一喊就能醒来似的。
王建安身着平日里常穿的浅咖啡色的西服,打一条鲜红色的领带。这还是我和妈一起在百货大楼男装部给爸挑的生日礼物呢,港生想,爸一直嫌太艳丽了还一次都没戴过呢。
王建安脸上的化妆多少有点浓重,给人一种出席重大场合的 “舞台”仪式感。
是啊,和一辆拉水泥的大卡车侧面相撞,估计人早就没法看了,师傅不画得浓墨重彩点儿估计都不敢见家属吧?港生并没有见到车祸现场,但是小吉普的头撞瘪了跟豆腐渣似的,他无法想象现场会有多惨烈呢?
市公安的鲁局和小姨夫张大年都说王建安是酒驾闯了红灯。酒驾是吧?那就是说,王建安晕晕乎乎地去了天堂?
家里面,王建安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而顾林芝这几年受姐妹的影响开始接触天主教。港生陪着林芝去过几次天主教堂做弥撒,对“天使”这个概念有着一种连自己都弄不明白的迷恋。相对于“轮回”的一切清零重新开始,他更加向往生出一对洁白的翅膀来守望人间。
希望爸没有太多的痛苦吧,港生回想起父子俩近来泛善可陈的交流,觉得命运和两人开了个大大的玩笑。
自从他“离家出走”之后,王建安就一直有意无意地制造些缓和父子关系的“小惊喜”。车祸前一晚港生从医院回来竟然发现王建安煮了两碗西红柿番茄挂面在等他。父子俩对坐着狼吞虎咽地干掉了“王建安”牌烂糊面,港生能闻到父亲夹克衫上刺鼻的烟味儿。王建安见港生皱眉,抱歉地笑笑:“爸爸身上烟味儿臭吧?这两天开始戒酒了,烟就抽的凶了点儿,回头戒酒成功了就戒烟。”说着还作势要和港生勾小手指头。
不是都要戒酒了吗?好好的怎么就出车祸了......港生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这世界上真没个讲道理的地方。
从灵堂出来去火化,港生一路上都恍恍惚惚的。直到亲见白骨化为齑粉,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面“砰”的一声裂开来。
他手捧着黑色大理石的骨灰盒,才知道,一个人,是那么重,可又是那么轻。才知道,从此,那个叫做“父亲”的人从此成了阳光里的一缕烟,脚底下的一抔土,再也不会喜,不会怒,也不会对他王港生的呼唤做出任何回应了。
从省城赶回来的大姐王卫红不无担忧地注视着港生。这个比港生大了近十二岁的姐姐,凭着女人的直觉感到自己这个突然成熟懂事起来的小弟弟说不出哪里有些不对劲。就好像一张弓,拉得满满的,夜以继日,可能说不上来什么时候绷紧的弦就再也无法承受而崩坏了,又或者,好不容易松弛下来的时候却发现它已经失去了韧性再也无法复原了。
回到新城区别墅的时候,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港生老远就看见了一个徘徊在楼下的人影。夕阳在那人身后投下了一个心事重重的修长阴影。他路过阴影身边时淡淡地说了句 “有心啦,谢谢”,便径直上了楼。
安置好王建安的小佛龛后,王卫红拉开窗帘的一角,见刚才那个少年依旧踟蹰在原地。少了阳光普照的冬天,湿冷刺骨,那少年一动不动地仿佛化成了座雕塑。“港生,快去看看,”卫红心焦地念叨,“要不要叫你同学上来坐坐,可别冻坏了!”
港生敌不过大姐的坚持,下楼去见了“同学”。
“我爸没了“,港生盯着陈默冻得发红的鼻尖,声音发涩。
一阵缄默之后,蓦地他被一个冻得硬帮帮的身体紧紧抱住。一行滚烫的液体无声地顺着脸颊淌进了他的领口。
“你疯啦!”港生吼了一嗓子使劲推开抱住他的人,“我家里人都在楼上看着呢......”
陈默红了眼圈,踉跄地退后几步闷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我就是太想你了。
你让我陪陪你好吗?我保证绝不过界,就只是单纯地陪陪你,行吗?”
港生的心被猝不及防的温柔刺得生痛,他的目光变得有些迷茫柔软起来,伸手轻轻拂去陈默脸上的泪痕:“阿默......,你这又是何苦呢?
我如今没有爸爸了,我妈还在医院里躺着,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你何必跟着我受这个罪呢。”
鼻尖通红的清秀少年脸上现出一种近乎疯狂的不管不顾:“我只知道,过去几个月你不理我了,才是真正的受罪。我要陪着你,就算从此和你一起做个普通人我也心甘情愿。”
港生闻言,脸上的表情越发一言难尽起来。“一起做个普通人”是他对陈默的要求,可是时过境迁,他再也无法说出如此自私如此不负责任的话。更何况,如今的他早早尝遍了做人的艰难,也许,做只狐狸更加简单,更加快乐呢?
“阿默,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呢?”港生眼睛里的火花渐渐冷淡了下来,“我对你......,已经没有那种感觉了。你我今后,还是桥归桥,路归路吧。” 说罢,他从手上撸下来自己的毛线手套丢到陈默胸前,蹭蹭蹭大步流星地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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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魂、落、魄。
陈默从一只小狐狸成长到一十八岁,还从来没有如此深刻地领教到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当初有多甜蜜,如今就有多苦涩。
如果说之前他和港生还只是处在一个漫长的冷战期,那么今天,他是不战而败,溃不成军了。再无须憧憬,也没了希望,一场让他陷入疯狂的爱恋,终于在这个缺乏爱意的湿冷冬日,被宣判了极刑,走到了尽头。
当夕阳把他最后的余晖洒在大地上的时候,陈默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钟秀山脚下的集市。
集市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空气里甜香臭辣混杂的气味冲撞着他的感官,将他一寸一寸地唤醒了。
市集深处围起了一个不小的人群,人群里面传来一阵悠扬的管乐声。起初,乐声欢快而灵动,好似两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在春日里无忧无虑地嬉戏。慢慢地,乐声里参杂了几个不和谐的音调,好像在暗示小情侣之间的暗潮汹涌。那不和谐的变奏变得越来越高亢越来越频繁,逐渐压倒了轻快美好的主旋律。嘈杂热烈的乐声终于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低沉而呜咽的慢板,那慢板如泣如诉好像情侣激烈争吵之后的心碎和离别的惆怅。
陈默听得如痴如醉,不知不觉中泪湿青衫。
曲终人散,只见场中的演奏者是一位十四五岁的英俊少年。
几个女孩在一边窃窃私语,过了一会儿,其中一位走到少年面前递给他一袋新鲜出炉的糖炒栗子。女孩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吹得真好,我们请你吃的。我们几个就住在这附近,你明天还会来吗?” 少年接过热乎乎的纸袋儿,眯起亮晶晶的眼睛来认真地点了点头。女孩雀跃地欢叫了一声回到女伴们中间,几个人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几步一回头地离开了。
好家伙,陈默心想,泠鸢这小子有两下子。本来自己还担心他常年居住海岛会不习惯城市生活,没想到人家自己过得有滋有味,看来以后可以尽管大胆放养了。
“阿默哥哥!”泠鸢见到陈默,立刻眼睛发亮,欢呼起来。
“嗯,”陈默眉头微蹙,“我让你在集市上逛逛,解解闷,你怎么当街卖起艺来了?” 他语气虽硬,脸色却很是随和。
泠鸢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地向陈默展示自己的“战利品”:一篮子野生蘑菇,几个野鸡蛋,一袋玉米面,甚至还有两小块五花肉。
“好样儿的,”陈默揶揄道,“以后咱就靠你卖艺过日子了。走,回去生火做饭去!”
厨房的烟火气有着神奇的治愈力。
在泠鸢的辅助下,陈默很快就象变魔术一样用箫声换来的野味张罗出了一桌佳肴。两人热了一小坛子黄酒,喝得微醺的时候,陈默笑出了两行清泪。
“你,怎么哭啦?”泠鸢抱着饭碗,好奇地望着不知是哭是笑的狐族少主。
“哦,我迷了眼,”陈默揉着红通通的眼睛欲盖弥彰地说。他自成年以来并不爱流泪,今天不知怎的,就好像眼底流淌了一条小河,河水奔流不息,宣泄着他剪不断的悲伤。
算了,骗谁呢,他深吸了口气,豁出去了似的:“小鸢,我不知道你听不听得懂......,我今天心里很难过”,他指了指心口,“我这里住着的一个人,他说不要我了。他说要和我‘桥归桥,路归路’。”
“桥,和路?”人蛙少年以唱歌般的语调重复着陈默的话,满脸疑惑,显然没能领会。
“就是说,从此他走他的路,我过我的桥,我们两个永远都没有交集了。”陈默把两根并在一处的食指打开分作平行状,眼神忧伤而落寞。
泠鸢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嗯,我明白。你们走着走着,走岔路了。”
陈默闻言有些好笑,虽然人蛙少年语言不通,但是这孩子认真的温柔此时此刻多少也是种慰藉。
“阿默哥哥,”泠鸢指着陈默脖子上挂着的一副毛线手套,抑扬顿挫道,“这手套是和你走岔了的那个人给你的吗?”
陈默低头看了一眼,点了点头。这副手套正是港生分手时扔进他怀里的。
“他的心,和他说的话......”,泠鸢努力地想要表达,但是偏偏越是着急越说不明白。他急得索性用手比划起来。他先是比了颗心,又指指嘴巴,然后两手在胸前狂摆。
“小鸢,”陈默被他晃得心烦,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你是想说心口不一这个词么?”
泠鸢闻言点头如捣蒜,他学着陈默的语调说:“对,心口不一!他要是不要你了,为什么送你这么好看的手套?”
“好看?”陈默这才注意到,港生的这副毛手套分了五个指头,而且蓝色的底子上勾了一只可爱的小黑猫活灵活现的。与之相比,他给泠鸢准备的军用手套简直惨不忍睹。
“原来小鸢喜欢可爱的手套,”陈默笑了,“那阿默哥哥给你买去。” 他下意识地用手摩挲着手套上的那只憨态可掬的黑猫,心想:对呀,港生如果真的恩断义绝了,又为什么怕他冷丢给他一副手套呢?想到这里,他突然心里照进了一缕阳光,整个人都敞亮起来。
“唉,小鸢你今天见到白疏了没?”陈默心情稍一明媚,忽地想起,整个晚上白疏连个影子都没见着。难道是课后被师父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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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在关闭了一扇门的同时又打开了一扇窗。
就在王建安出了头七的档口,医院表示,林芝的情况良好,正是做支架手术的最佳时期。
当然喜讯传来的同时也有很现实的问题,做此类手术风险高,主刀医生至关重要。而如果要从上海请专家来操刀,这将是一笔不小的费用,而且无法全部报销。
“做!砸锅卖铁也要做。” 港生对大姐卫红说,“妈的这个手术至关重要,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咱们请上海的专家来主刀,费用的问题我想过了,大不了咱们把新城区的这个房子卖了换个小点儿的,不也一样住吗。”
卫红怜爱地看着最小的弟弟,真不知是喜是忧。
最后房子没卖,手术也成功了。港生的忘年交,“舞衣”衣业的老板吴天明提供了一笔无息贷款,解了燃眉之急。
林芝术后慢慢恢复了上身的知觉,经过一段时间的复建后可以坐着轮椅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了。美中不足的是,她的语言功能始终都没能完全恢复,说话的时候有些大舌头。卫红常常因为不能领会母亲的意思急得满头大汗,可奇怪的是,港生就没有这个问题,无论林芝多么含糊的一句话,他一听就能明白,因此常常充当大姐和医护的“翻译”。
一旦恢复了部分行动自由和语言自由之后,林芝就再也不愿在医院住下去了。她一面吩咐大女儿给她办了出院手续,一面又催促卫红早点儿回省城和家人团聚。“你别瞧我不中用了,”林芝大着舌头说,“我活泛着呢,家里有保姆,还有港生,没了王建安,我们日子照样过的好好的。” 林芝边说边摸着港生的手。港生在她身边笑眯眯地,“是啊,大姐,我和郭妈妈能把妈照顾好,你就放心吧。”
就这样,在林芝病发后的第一百五十三天,王建安去世的第五十五天,顾林芝坐着轮椅,从通城第一附属医院搬回到了新城区的别墅,她和小儿子王港生从此相依为命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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