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城大饭店,宴会厅灯火通明。
大饭店位于通城新老城区交界,从极热闹的交通要道钻进去,硬生生地开辟出了一条曲径通幽的私家小路,两旁松柏翠竹不绝,“闹中取静”的修了这么一座通城独一无二的涉外大饭店。
从外面看起来,大饭店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过是楼层高一些,位置隐秘幽静些罢了。但是真正走了进去,就会发现大有乾坤。
可以同时容纳数百人的宴会厅好像一个身着丝绒夜礼服的东方闺秀,有一种低调的雍容。高高的屋顶被一米来宽的田字形暗格妆点着,每个暗格里一朵伞状的小灯散发着温暖而柔和的光晕。暗格之间点缀着小瀑布般的水晶吊灯,流动的梦幻光彩从水晶流苏里倾泻而出。宴会的餐桌按照西式礼仪布置成狭长的几排。每排餐桌上都一丝不苟地铺着坠地的淡奶黄色桌布,与地毯上怒放的暗金色秋菊相得益彰。而餐桌两侧红木扶手的椅子则散发着骨感的东方风情。
特邀嘉宾,机床厂厂长王建安,微醺地打量着眼前雍容华贵的天星港开发区招商晚宴。无论已经来过多少回,每次都仍会有轻微的不适。此时正式宴席已经结束,宾主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宴会厅四角搭起来的鸡尾酒台周围意犹未尽地续着摊儿。
王建安早已和由他牵线搭桥带过来的几个英美资方喝了几杯,这会儿自己站在甜品台前,目光不由自主的追随着一个身影。这是一个瘦高的男人,一身稍显宽大的银灰西装衬得他风度翩翩。而斑驳的鬓角和刀刻过的额头都表明,他已经度过了人生的春秋鼎盛。他的步伐依旧矫健,而眼神里却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意兴阑珊。
“建安,走,咱们去楼上,”男人大步流星地朝王建安走来,两人并肩步入了金色的电梯。
电梯“咚”的在十二楼停了下来。大饭店总经理特意给秘书长陆尧安排了一间总统套房,让他在谈判的间隙可以喘口气,稍事休憩。
“建安,你看,”陆尧站在巨大的落地式玻璃窗前,手指向脚下远方灯火通明的新城区,“你还记得吗,大饭店刚落成的时候,新城区还只是蓝图上的三个字,当时咱们兄弟几个往楼下一看,嚯,好家伙,就跟一刀切似的,整块西北角一片漆黑啊......”
“嗯,现在新城区的人口都快逼近三十万了,”王建安惬意地窝在皮沙发里,贪婪地吐着烟圈。陆尧眼疾手快地递了一个水晶烟灰缸过去,挤兑道,“怎么,嫂子不让在家抽,跟这儿过干瘾来了?”
“唔,”王建安往水晶器皿里弹了弹烟灰,眯起眼睛来若有所思地注视着自己多年的好友,通城手眼通天的二把手人物,近年来越来越消瘦,越来越捉摸不透的陆尧,“老陆,你今晚不在状态啊。眼看几个大合同有戏了,怎么反而愁云密布的,......,哎,对了,这么重要的局,怎么没见李毕春那小伙子?通成石化这块活招牌,不该缺席招商会的应酬啊。”
陆尧脸上一沉,眉头微蹙,问王建安要了根烟,吧嗒吧嗒猛吸了几口,呛得直咳嗽。
“建安,最近不太平啊,”陆尧咳了几声,哑着嗓子说,“大海东升地产的员工在北阁出的命案,你有所耳闻吧?” 王建安知道卢大海是陆尧的小舅子,忙把身子正了正,“听说了,闹得挺玄的,说是出了专门吃人心肝的凶兽了。”
“这你也信?”陆尧轻叹了一声,自嘲地摇了摇头笑了,“建安这是欺负我高坐朝堂,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这分明是有人别有用心想要把水搅浑啊,”陆尧说到这里顿了顿,脸色越发阴沉,“建安,你可知李毕春今天为什么会缺席?因为就在昨晚通成石化遭到了恐怖袭击,刚刚竣工的一期工程作废了小一半。方诚儒这两天就要从香港飞过来亲自过问这件事了!”
陆尧狠狠地吸了几口烟,有仇似的把烟屁股拧了几拧摁灭在烟灰缸里,布满血丝的眼里露出困兽般的凶光,紧咬的牙关里蹦出三个字:“朱、心、武!”
“怎么,你怀疑是城南黑帮?”
“对!”陆尧停止了踱步,一屁股在王建安对面的沙发里坐下来,“上回私制私藏黑火药那桩案子让他把污点证人神不知鬼不觉弄没了,没能坐实。真是放虎归山,后患无穷啊......”
“老陆啊,”王建安看着满眼通红的老友,有点迟疑地说,“你听我分析,北阁那案子,你要说是朱心武办的,我觉得没毛病 —— 大海把一条腿踩进人家朱家帮的地盘里,姓朱的他能坐视不理吗?”
“可是袭击通成石化?他这图的是什么呀?石化出了岔子,开发区招商叫停,这对他姓朱的能有什么好处?损人不利己的事儿,这可不大说的通啊,老陆......”
“建安,”陆尧把手一挥打断了他,“你有所不知,朱家帮和毕春早有宿怨。就在过年前后吧,毕春工地上出了桩工伤怀疑和黑帮有关,就因为这个,朱家帮的一个不小的头目判进去了好几年。这梁子就这么结下来了。”
正在此时,清脆悦耳的门铃声响了起来。
打开门,一个身材高大健美,五官深邃酷似王建安的少年有礼貌地说:“陆叔叔,您好!大堂经理告诉我上这儿来找您。我爸和您在一块儿吗?”
陆尧紧锁的眉头打了开来,脸上舒展出一捋笑容:“哟,港生来啦?快进来。” 一边往里面让港生,一边朝王建安嚷嚷:“建安,都怪我这人没时间观念,这不,嫂子不放心了!”
港生憋着坏笑,偷偷地瞥了一眼父亲。
陆尧说得没错,顾林芝和王建安有个约定:在外面和狐朋狗友们胡天胡地都随你去,可是晚上九点钟必须得回家,不然......,不然就没有不然了。港生还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夫妻俩为了这个闹得鸡飞狗跳,结果林芝一狠心一跺脚回娘家了,一家半大不小的孩子就这么“烂”在了王建安的手里。王建安又当爹又当妈,还没出一个礼拜就灰溜溜的去丈母娘家把老婆请回来了,从此奠定了他的家庭地位。
王建安被陆尧当着儿子的面怼的有点下不来台,他略带尴尬地瞟了一眼墙上很有设计感的时钟,果然,已经快九点半了!明知故问道:“港生,家里有事吗?”
港生眼珠一转,连忙就坡下驴地举起一个不锈钢饭盒,笑得春光明媚:“妈让我去公安局给小姨夫送个加餐,说小姨讲的,姨父在我们这里协助办案人都办瘦了,叫我们多关照点。我想公安局离大饭店不远,就顺路来接您。”
王建安满意地拍了拍小儿子的肩膀:不错,小子有眼力劲。随即扶着儿子站了起来,向陆尧告辞。
陆尧返老还了童似的笑得抿不住嘴,冲两人直挥手:去吧,去吧,早点儿回家吧。
晚上路上的车流明显少了,橘黄色的路灯在深蓝色的夜幕中仿佛一直连到了天际。
港生把吉普车开成了一只横冲直撞的小猎豹,坐在后座的王建安一开始还只是在酒精的作用下有点微醺,这会儿被他颠了几颠,越发地上头,晕晕乎乎起来。
港生从后视镜里默默地观察着父亲,见他一只手撑着头眼睛微闭,忙从副驾驶座上的布兜里掏出一瓶矿泉水递了过去:“爸,您不舒服?喝点水吧。要不,我陪您聊会儿天?” 港生挑了几个学校里正流行的无伤大雅的笑话声情并茂地讲了出来,见王建安没什么反应,便决定转换一个聊天方向:
“爸,您听没听说过‘通城四杰’这么个说法?”
王建安微闭的眼睛瞬间露出了一道光,但转眼之间那光就消失了,他换了一个撑头的姿势低声嘟囔,“港生,爸爸头疼,你放点音乐听吧。” 港生明白这是王建安在让他“闭嘴”,心里暗暗思忖:看父亲的反应,分明是知道什么的,这里面又有什么是他不愿提及的呢?
在父子两的缄默中,车里响起了红遍大街小巷的《少年壮志不言愁》: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博激流,
历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没一会儿,“小猎豹”吉普就风风火火地停在了市公安局门口。
王建安进了局长接待室休息,而港生则提着被林芝撑的鼓鼓囊囊的布兜往楼上刑侦大队的方向摸去。
市公安局不是港生头一回光顾了。王建安和同是年少成名的鲁局交情不错,孩子们小的时候没少拿友情当福利组织学校活动来公安局办公大楼参观过。此时这桩多年如一的三层大楼就像是睡着了,只有楼道里的灯昏暗的亮着,发出“斯拉斯拉”的低鸣,仿佛随时就会报销。走廊两旁墙壁上斑斑驳驳的剥落的油漆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触目惊心。港生心里“咯噔”的酸了一下:没想到,堂堂市局的衙门居然比城南派出所寒酸多了!
二楼刑侦大队的灯还亮着,还没走近就听见二队队长赵继刚哑着嗓子咋咋呼呼。
港生刚一探头,脚还没站稳就被赵继刚一把拽了近来,“张大年的侄子,港生,是吧?”
有点发懵的港生定睛一看,乐了。只见赵队一件鲜艳的橘色皮夹克随意地箍在里面同样鲜艳的花衬衣上,把他魁梧的身形绷得紧紧的,平时飘飘欲仙的标志性长发此时打了柳,没精打采地垂在脑后,脚下一双白球鞋里没穿袜子。一看就是临时被抓壮丁回来加班的。
一个穿衣风格和赵继刚一脉相承的二十五六岁的年青女警,熟门熟路地从港生手里接过鼓鼓囊囊的布袋子,向坐在角落里的张大年挤眉弄眼:“哟,张队,您在准有福利。咱加班不白加!” 说着,打开不锈钢饭盒们挨个“检阅”,“蛋饺儿,蒸香肠,鸡蛋羹,菜肉包子!” 旁边几个原本对赵继刚张大年有所顾忌的小伙子这会儿再也按耐不住,蜂拥而上。
张大年苦笑着把头从一堆照片里抬了起来:“港生,辛苦你啦,大晚上的还要跑这一趟......” 说着又把目光投向赵继刚,“我说赵队,你不是编制‘二队’吗?怎么每回加班这种美差都跑不了你这千年老二,连我这编制外的都不拉下。可发奖金的时候也没比别人多拿点啥呀。”
赵继刚狠狠瞪了一眼张大年,又扫了一眼办公室,见几个下属都在忙着瓜分港生带来的贡品似乎并没有听到张大年的这番“厥词”,松了口气干咳两声,“老张,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说着,赵队捡了一个看上去还算干净的搪瓷杯,从一个塑料罐儿里蒯了一勺黑色粉末,冲了一杯黑乎乎热腾腾的东西,又往里面加了两大勺糖,拿一根塑料吸管搅和了几下,递给港生:“给,市局加班的标配——雀巢咖啡,味儿还不错,尝尝看。”
港生接过杯子,看了看里面乌油油的可疑液体,硬着头皮在赵队殷勤的目光注视下抿了一大口。“呀,赵队!”港生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您这儿的咖啡太棒了!确实有股子鸟巢味儿......” 张大年没憋住, “噗” 地一声笑出了猪叫。
一群人正闹哄哄的不可开交,门“砰”的一声被推开了。
屋里顿时就安静下来了。赵继刚笑着迎了上去:“哟,鲁局!这点儿了您老还没回?还有什么吩咐?”
被叫做鲁局的男子约莫五十多岁,并不高大的身板上一丝不苟地穿着全套警服,与便衣的赵继刚一行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废话,我不在这儿,你们这帮猴崽子还不把我的天花板给掀了?” 说着,目光扫过刑侦二队的加班人马,最后落在白衣白裤人模狗样的港生身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建生的小儿子吧?都这么大啦?嗯,后生可畏啊。”
鲁局一扭头变了副嘴脸吼道:“赵继刚,张大年!你们跟我来。”
三人前脚刚走,众人便一拥而上,把港生团团围住。
刚才从港生手里接过便当的大眼睛女警拖过一把椅子,把港生按住坐下,自己又拖了一把椅子把尖尖的下巴墩在椅背上反坐在港生对面,审讯似的口吻说,“港生是吧?我叫余兰,你叫我兰姐就行。听我们鲁局刚才的口气,你和他挺熟啊?”
港生被一对灯泡似的大眼逼视得有点抬不起头来,心想:公安也有这么漂亮的女的?比电台的盛晓梅不差!还以为电视剧里都是瞎演的呢......
正在他胡思乱想之际,一个高高瘦瘦颧骨上有道伤疤的小伙插话了,“兰兰,别胡闹了,给人中学生吓坏了!”
港生感激地对“伤疤”点了点头,小心翼翼的问:“你们这位鲁局火气怎么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接话。
余兰扫了众人一眼,没好气地,“港生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说罢用食指指了指上头,不以为意地说,“接连两桩大案子,上面一天恨不得能有十个夺命电话,问进展,催结案......,鲁局压力大啊。不然,我们谁吃饱了没事周五晚上在这里加班?加班加的我对象都快黄了!”
“我倒要看看谁敢踹了我们兰兰?”
此时赵继刚大步走了进来,“有重大线索!全队集合,五分钟后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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