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中的暑气已经成了强弩之末,可是依旧像是到了更年期似的动不动就“给点颜色看看”。
整个城南笼罩在一片连绵不绝的乌云底下,被风吹斜的雨剑卷着泥土的腥气“噼里啪啦”无情地鞭打着屋顶、地面,和在一切曝露在天幕下的物事。“轰隆隆”的惊雷忽远忽近的炸开,仿佛发了怒的天神在施威于人间。
城南再普通不过的一条小巷子,家家户户门前的石板路上都积起了条小水沟。有几户年久失修的屋顶漏了雨,这会儿屋里正摆开了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洗菜盆,脸盆,脚盆,充当接水神器。
一个身披黑色橡胶雨衣的男孩一猫腰从一户低矮的门脸里走了出来。他架了一副梯子,在雨中折腾着平房屋顶的室外信号接收器,不一会儿眼睛眉毛就被雨水糊住了。
“奶奶,有画面了吗?” 他大声往屋里嚷嚷,没听到回应,想想又乐了:老人家本来就耳背,这么大的雨,能听见才怪。于是一出溜下了梯子,脱下雨衣雨鞋放在门口,走进洗菜盆接水的客厅。
“哟,比刚才的雪花点强多了,都能看到人影了!”男孩咧嘴一笑。他身形高挑健美,一张脸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的样子,头发被雨水打湿了成一个个小碎卷贴在头皮上,浓密的睫毛糊成了两面扇子,湿发上的水珠绕过睫毛扇滴滴答答的顺着脸庞淌下来,胸前背后很快就湿了一大片。
“港生呀,别弄了,看都湿成啥模样啦,快毛巾擦擦,小心回头再感冒咯,” 老人一边心疼地嗔怪,一边递上条喜鹊梅花图的花毛巾,“这些事体,等孙涛来了叫他去弄就好了,你来就陪奶奶聊聊天就开心死了呀。”
港生接过毛巾,笑而不语,心说:事事要都指望“涛哥”那个大忙人,可不得黄花菜都凉了。
自从孙家小六在通城石化建筑工地上意外身亡,港生就差不多成了小六奶奶的精神支柱。出事那天,现场惨不忍睹,港生怀抱着老人在寒风中一动不动地坐了几个钟头。之后隔三岔五就过来坐坐,帮忙搬搬煤球,或者陪老人一起包小六生前最爱的菜肉大馄饨。
孙涛是小六的大哥,原来兄弟俩一道在通城石化工地上打工。小六的事故,后来查出来是有人蓄意而为。肇事的地痞据说和工地上的工头为了女人酒后打架吃了亏,为报私仇在脚手架上做了手脚,没想到玩大发了出了人命。最后肇事人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可是小六却人死不能复生了。
孙涛心灰意冷,辞了工下海在城南开了家“笙笙”台球厅。生意上了正轨后便常劝奶奶从小平房里搬出去和他同住。可是老人倔得很,说老了老了不习惯新地界,死活不肯搬家。日子一久,孙涛也就只好随她去了。一来二去,孙涛和港生这两个原本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竟然成了一对忘年交。港生敬孙涛义气,而孙涛则在港生身上多多少少带入了小六的影子,把他当成半个弟弟。
“婆娲!”门“呀”的一声被推开,一个三十出头,和中身材的精壮男人湿淋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哟,港生也在啊。” 看到港生,孙涛并不吃惊,他十分自然地递给港生一大包生活用品。
港生接过包裹拆开一一安放好之后,目光默默地追随孙涛忙里忙外。
真是条汉子,港生心里暗暗感叹。生活待他不厚,可孙涛的脸上并没有染上戾气或者消沉避世,他的轮廓只是更加深沉更加疲惫了。
“涛哥,” 港生耐心地等孙涛忙乎完,递上一条毛巾将他拉到厨房,“笙笙怎么样了?”
“嘘——” 孙涛一努嘴做了个“安静”的手势,他一把拉上厨房的推拉门,压低声音说,“笙笙后门叫那帮龟孙子炸飞了半堵墙,怎么着也得停业个把月了。这笔账将来慢慢和他们算。不过这事可不敢叫奶奶知道了,她老人家年纪大了…...”
“涛儿,” 奶奶的声音从客厅的电视机前传了过来,“你忙活啥呢,怎么不给港生拿块巧克力!”
“哦,婆娲,” 孙涛打开推拉门,大声道,“我给他削梨呢,汤山梨,又大又甜。” 说着给港生递了个眼神,两人一前一后回到了客厅。
客厅的一角供着一个小神龛,彩色照片上一个比港生长不了几岁的年青人向阳花般绽放出单纯的快乐。照片前整齐地摆放着一盘稻香村的糕点,一盘时鲜水果,一把崭新的瑞士军刀,和一本厚厚的集邮册。短短的人生嘎然而止,还好有些物件让生者聊以慰藉。神龛供的是端坐莲台的白衣观音大士,孙涛点燃了三柱从钟秀山观音庙请回来的香,一时间,屋里香雾缭绕。
又过了一刻钟功夫,孙涛便心事重重的起身告辞了。
奶奶目光凝聚在他有些沧桑的背影身上,轻轻叹了口气,喃喃道:“唉,都嫌弃我老了,什么都瞒着我。其实一把年纪的人,有什么没听过没见过呢......”
港生啃了一口梨,甜腻腻的汁水顺着手指流下来,他撩起眼皮来正迎上了老人浊色眼球里蒙了层雾似的悠远目光。老人欲言又止,“你孙涛哥哥,是个心思重的,他嘴上不说,但我知道,这两天出了大事体了。唉,外面雨下的那么大,真是不叫人放心啊。”
港生略一沉吟,便抓起黑色的橡胶雨衣,夺门而出。
说来也巧,天空中的乌云打开了一个亮色的缺口,一束柔光从缺口里喷涌而出,在一片氤氲里投射出万丈梦幻般的明艳。天上飘起了太阳雨。
城南海鲜批发市场旧址,如今的地下黑市交易中心。一场暴雨后在阳光的曝晒下,经年累月渗入地表墙缝的血腥味一丝丝地蒸发弥漫出来,港生忍不住掩了掩口鼻。
也许因为下雨天的缘故,这里并没有什么人气。
只见孙涛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走进了漏斗状的入口,仿佛被张开嘴的大鱼一口吞下进入了它的咽喉。
港生不敢靠近,就在入口附近找了一条窄巷把自己隐藏在阴影之中。
没多久,只见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一闪而过。这人也不怕热,身上披着一件浅灰色长风衣,头上戴着绅士帽,帽檐压得低低的。
紧接着,又有两条人影前后脚倏倏地飘过,好像幻觉似的,瞬间就在大鱼嘴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妈的,这是组团来开派对吗?”港生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心里疑窦丛生。
港生有了前车之鉴,并不敢轻举妄动,于是耐心地守在入口处,想着等孙涛出来再仔细问个清楚。
过了约莫十来分钟,孙涛神色凝重地率先走了出来。
港生刚想要追上去,忽然对面屋顶“飞”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这人落下的动静弄得有点大,以至于不怕热的长风衣好像发现了他,缓步往出口处走来。
“好险!我还是先埋伏着吧。”港生心说,屏住呼吸继续隐藏在阴影中。
“春哥!春哥排得一出好戏啊,”飞下来的那人朗声道。他身姿高挑绰约,声音温润柔和有如春风化雨。
长风衣缓缓地踱步上前,他摘掉了绅士帽,头发打理的一丝不苟,标致的面孔上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 —— 正是通城石化前期工程的负责人,李毕春。
“默默,真的是什么也瞒不住你,”李毕春笑了笑,竟然以一种近乎宠溺的口吻对少年人说,“你跟踪我?嗯,什么时候开始有想法的?”
“从南风小队出事那天早上。那么巧我会心神不宁,又那么巧公司没什么事,你轻轻松松当了回好人给我放了假,结果还是那么巧我就赶上了笙笙门口的流氓斗殴,不但救下人来,还顺顺当当地把郭金贵这个关键人物给送进了派出所,成了指证城南‘朱家帮’的污点证人。这一切一气呵成得近乎完美。”
“我虽然年幼无知,可还明白一个道理——天底下从来就没有什么巧合。愿意相信巧合的人只不过是心甘情愿当睁眼的瞎子罢了。”少年依然是温和的口吻,不徐不疾。
“事情就发生在笙笙台球厅的家门口,孙涛自然是脱不了干系。你们怕城南派出所蛇鼠一窝,私了了火药的情报,就来了招‘双保险’,让孙涛不惜上演苦肉计炸飞了自家的生意。这样一来,私造火药这事任凭有人再想徇私舞弊,也是万万遮不住了。”
说到这里,少年微微眯起一双好看的凤眼,双瞳中一抹不易觉察的淡淡红色,“孙涛入股好理解——他弟弟的事故,朱家帮横竖脱不了干系。可是郭金贵呢?他一个朱家帮的小头目,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又为什么会反水?”
李毕春颇有兴致地望着少年,不置可否地道:“小家伙好强的好奇心!你可知好奇害死猫这句老话?”
少年愣了愣,便哑然:想吓唬我?我是吓大的么?随即又咄咄逼人:“这一层我自然查得出来。陆尧那个老狐狸呢?他一安排南风小队重出江湖,就捅出来这么大的一桩案子,别告诉我这他妈也是巧合!”
话音刚落,李毕春就栖身上前,用手指硬邦邦地直戳少年人的胸口:“小狐狸要注意语言文明噢!还有,你管得可有点太宽啦。” 说着便头也不回阔步走出“鱼口”去,边走边甩下一句话:“别怪春哥把你蒙在鼓里,和陆尧的渊源找你师父他老人家,一问便知。”
陈默站在原地,稍微恍了一秒钟的神。
一阵凉风拂过鬓角,风过处,前尘沉了下去,熟悉的气息浮了上来。他眼睛倏地一亮,斜倚在长着青苔的石壁上,轻轻吹起了不着调的口哨,仔细听好像是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
“别躲着了,都出来吧!”
只见“大鱼”的入口处一颗槐树树梢微微一颤,一个白衣少年翩翩落在了地上。白疏见被轻易识破了,脸上稍微有点挂不住。
“王港生,也麻烦你移动尊驾吧。” 陈默依旧倚在墙上吹着他的邓丽君,心想:就算这里的血腥味再重上十倍也能逆风闻出你的味儿来,敢来不敢认么?
港生腾的想站起来,可一条腿仿佛针扎了似的酥酥麻麻的,一不留神竟摔了个趔趄,他干咳一声:“那什么,蹲久了不是腿发麻了么。”
白疏见这卷发男孩便是那日在城南派出所门口脸拉得又臭又长的那位,再看看他和陈默两人之间肉眼可见的尴尬和陈默眼里淡淡的红晕,心说:卧槽,原来“心魔”是个大美人!边想边脑补了十集“多情应笑我”的单恋苦恋八点档电视连续剧。
白疏一秒钟就切换了副无比亲和的面孔凑到港生面前:“这位兄弟怎么称呼啊?” 还没等港生回答,就自说自话,“其实我们家十七平时没这么凶,很好相处的。” 说着又从衣服里面掏出一枚十分风骚的红彤彤,毛茸茸的胸花来:“哦,我叫白疏,陈默的表弟。这是陈默身上......哦不,亲手做的,还请你笑纳。”
要不是当着港生的面,陈默早就忍不下去了,心说:姓白的,可把你丫能的,看回去怎么收拾你! 再看港生,倒是落落大方,慎而重之地收下了这枚“红狐”牌胸花。
白疏顿时眉开眼笑,一边一个勾着着两人的肩头:“这就对了!饿死我了,咱去哪儿搓一顿?边吃边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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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中医院,也许是天气的缘故,每年夏天都人满为患。
相比起一楼排队排成了长龙的问诊室和二楼人来人往的普通病房,三楼的“特护”病房显得格外清净。这层楼都是单间,在寸土寸金的中医院,能住进三层病房的都非富即贵。
三楼尽头,楼梯对面的单间,最近搬进来一个特殊的病号——保外就医的污点证人郭金贵。也不知郭金贵出了什么幺蛾子,胸闷气短,送到通城附属医院什么都没查出来,结果因祸得福,上头也不知抽的什么风直接拍板让他上中医院住院来了。
住院就住院呗,还配送了名义上“监护”,实则老妈子加保镖的小民警徐蔚民。
徐蔚民也不知道自己最近是中了什么奖,先是给南风小队保驾护航,捅出来一桩私造私藏火药的大案,紧接着又被“钦点”成为了火药案污点证人的监护人。
“笙笙”火药爆炸事发马上就引起了通城市领导的高度重视,市局专门空降了一位赵队到城南派出所专门“辅助”火药案的总调度。城南的老油条门都心知肚明:说是辅助工作,其实市局摆明了不放心,打算横插一手。
这位赵队生的虎背熊腰,黑脸,一把粗粗的“黑长直”还在脑后风骚地束了根小辫儿,真是比流氓还流氓,一看就是常年混在一线的。
赵队新官上任先和城南一线的同僚们还有案件相关人等打了个照面。也不知怎的就“王八看绿豆”,和徐蔚民看对眼了。就这样,工作才三个多月,大部分时间在文档部打酱油的小民警徐蔚民就实现了“三级跳”,被钦点成为了污点证人郭金贵的“监护人”。
同事门都说小徐走了大运了,可他自己总是有点哆哆嗦嗦的,不知是福是祸的感觉。
“小徐警官,该吃药啦!” 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随即卷来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
临床护士张莉利索地推进来一个小车,上面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整齐的挤在一起。张莉一身白色的护士服,护士帽下一张小圆脸,大眼睛,淡淡的眉毛小小的嘴巴,看人有种近乎天真的专注。她不说话时像个温柔的洋娃娃,一张嘴则尽显干练——通城护校三年的摸爬滚打可不是吃素的。
“小徐警官,给,麻烦你在这里签个字,”她麻溜地把三种药配好,在一个托盘上递到郭金贵的面前。盯着郭金贵一颗一颗地吞下肚去方才放心离开。临走时给了病人和监护人一个比栀子花还芬芳的笑脸。
徐蔚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在一直盯着一位年青姑娘,脸上“呼”的一下红了。
病床上明察秋毫的郭金贵呵呵一乐:“还没对象吧,小徐?”
这下徐蔚民索性从耳根红到了脖子根。
过了一会儿,用过药的郭金贵开始犯困。徐蔚民就像被传染了似的,也开始不由自主的打哈欠。
刚要入定,病房的门又被推开了,一股凉风穿堂而入。徐蔚民一个激灵撩起了眼皮,只见一个戴口罩的陌生护士推着小车走了进来:“该吃药了。”
不是刚吃过了?是不是护士长调班搞错啦?徐蔚民迷迷糊糊的站起身来向身材高大的轮班护士走过去,忽然眼角寒光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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