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仿佛把通城架在了一个巨大的蒸笼上,动是一身汗,不动亦是一身汗。地缝里面冒出来的烟,梧桐叶子里藏的蝉,冰棍摊子上捂的棉被,街拐角垒成小山的沙瓤西瓜,一切都让蒸笼里的人心烦意乱却又偏偏无计可施。
“真他娘的想把这日头给射下来。” 朱心武心道。只不过他不是后羿,通城的上空也并没有十个太阳在为祸人间。
朱心武的如日中天的城南“朱家帮” 在这个酷暑天悄咪咪地发生了斗转星移的变化。先是“黑蛇”程丹毫无征兆地消失了,消失得如此干净透彻不拖泥带水,就好像通城城南就从来没有过这么一号人物只手遮天,翻云覆雨似的。
紧接着,朱家帮重新洗牌了。原先黑蛇的手下纷纷被瘦驼、肥狼接管。就连黑蛇在新城区和天星港大展拳脚,扩张出来的版图也似乎一夜之间都易了主人 —— 朱家帮就好像一只吃多了消化不良的恶虎,吐出来了些连皮带肉的囫囵骨血,在这个闷热的夏天有点病怏怏的中起暑来,蛰伏了。
不知道的都说黑蛇风头太盛,功高震主,被卸磨杀驴是迟早的事儿。只有朱心武 “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 程丹的去向是个谜,剩下的三大金刚们谁都说不上来个道道。虽说朱心武一早有心缩小版图,但是有准备有部署的退守和仓皇之下丢城弃池又怎能同日而语呢?
黑蛇与商、政、法三面白道上错综复杂的人脉,连同他在帮派里面发展的大大小小的势力,这会儿就如同一个锈住了的精密齿轮,每个部件都还在,可是没人知道该加什么润滑剂去驱动,完美地撂摊子了。
“妈的,” 明明伤筋动骨却还得忍着不能叫疼的朱心武恨恨地心想,“真是条养不熟的白眼蛇!”
同时,他从最初的盛怒中清醒下来之后,就开始对于处在这个漩涡中央的妖族狐族,尤其是那个心思很重的小狐狸,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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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朱家帮暗潮汹涌,表面上看起来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一个蒙蒙亮的清晨,月影还挂在树梢,淡粉色的云霞好像一抹胭脂点亮了天空。
一中校长,狐族首领刘天宇,把爱徒红狐白狐叫到了自己的书房。
红狐陈默和白狐白疏面面相觑。虽说平时这个点儿他们也起床准备练功了,但师父从来没这么早训话的习惯。再看刘天宇,白白净净的国字脸上神清气爽,连皱纹都淡了些,倒象有什么喜事似的。
“师父,您这是。。。” 陈默略抬了抬眼角,小心翼翼地试探。
刘天宇笑眯眯地,摸了摸脸上莫须有的胡须道:“师父要出一趟远门。蓬莱的柳师叔月中做寿,邀我们师门一聚。”
蓬莱柳师叔?陈默只知道,师父这一辈里阳气旺盛,除了自己母亲陈木君,就只有一位排行老幺的柳姓女子。听三娘说,这柳小妹远嫁蓬莱仙岛,想来师父口中的 “柳师叔” 便是她了。只是,做寿在月中,师父这会儿就要出门,恐怕是准备在蓬莱呆上十天半个月了。
他想到此处,扭头看了看白疏,对方向来大气端庄的面孔上竟然憋着笑,挤眉弄眼地露出了些许猥琐的味道。
“贱人!” 陈默斜飞的眼角怼了一个白眼过去,心里暗想,“这柳师叔怕不是和师父有什么陈年烂谷子的瓜葛?” 他只知师父对自己母亲长情,此时忍不住心里现编了一个红玫瑰白玫瑰的剧本。
刘天宇才不管徒弟们暗地里的你来我往,他干咳两声道:“我出门在外,族里的大小事宜一律由陈默代理。” 说罢,从怀里掏出一把玉匙放在陈默的手心。这小小的玉匙色泽并不通透,甚至可以说有些暗淡晦涩,可是一触及陈默手心的纹理便散发出一股沁人的凉意。再细细观瞧,那玉匙身上竟好似生出来些灵动的光影在表皮下倏倏地游走,煞是好看。
“咳咳,” 刘天宇见两徒弟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也不嗔怪,只转向白疏面色温柔地说,“族里事务陈默代理,但小疏要起到一个监督督促的作用。” 说着他更加温柔地递给白疏一把两尺来长的玄铁戒尺:“陈默如果做出什么有违门规的事情,你不要徇私,定要家法处置!”
原来师父是只笑面虎!
陈默只消一眼就看出那沉甸甸的戒尺上被人下了符,只要自己敢有什么跳脱,别说白疏那个死脑筋不会徇私,就算他真的想徇私只怕这把楞头巴脑的铁尺子也不会答应!想到这里,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刘笑面虎拍拍屁股前脚刚出了门,整个狐族在剑山上就陷入了山中无老虎的快乐状态。
第一天,白疏还有模有式地带领一众狐族少男少女们上早七点的早课。
第二天,早课就只剩下稀稀拉拉的三四个人。其中一人还暗恋白疏,上课权当泡白疏了。
到了第三天,白疏想开了,索性停了早课,直接十点钟开始练功。中午午休两小时,下午两点至四点第二次集体修炼。其余时间自由活动,只要你不耽误一天两次的修炼,爱干嘛干嘛,只要不上房揭瓦。在这样宽松愉快的氛围下,很快就有那胆子肥的在光天化日之下暗渡陈仓了。
“这像话么?” 陈默有点气急败坏地指着桂花丛后一对黏糊糊的身影,手指差点没戳到白疏又高又挺的鼻子上,“你这个掌管家法的,也不管管!”
“急什么?” 白疏一脸义正言辞地瞟了他一眼,“是谁说的 ‘人生得意需尽欢’ 来着?他们这个年纪,谈个恋爱也只不过是顺应了本性。” 说着他的目光逐渐不怀好意地嬉皮笑脸起来,“要不,十七你也顺应一下本性?”
“滚!” 陈默详怒作势给了姓白的二百五屁股上一脚,索性自己到树下练功去了。
只是一颗心骤然间被吹起了波澜,却怎么也无法抚平了。
他性情本来淡泊,原也逢场作戏过却从未放在心上。怎知第一次动了真心就无疾而终,到底是意难平。本来被刻意压制在心底的缱绻之情,此刻就好像春洪决了堤,万马奔腾地倾泻而出将他的整个肺腑神识荡涤地寸草不生。
“不好!再这样心神荡漾下去,只怕要走岔道了。” 陈默强行念起“清心诀”,试图把杂念引入幻境里的冰室,只是这股杂念有如跟野马脱缰似的并不受他驱使,一时间体内极寒极热的两股气流交起战来,只见他脸上阴晴不定,豆大的汗珠顷刻间从额角再顺着两鬓簌簌滚落了下来。
脱了缰似的意念中,有一人长身玉立,深邃的眼眸含情脉脉:“我喜欢你,想要和你在一起。”
还没等那人凑上前来,另一个人影便跳将出来横在两人中间,只见他面容身形无不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却表情阴冷郁结满腔悲苦之气:“你毁了我的一生,害我身败名裂,众叛亲离,有家不能回。你,良心何在?”
陈默闷哼一声,清心诀幻境里构筑的冰室一刹那分崩瓦解了,碎成千万片锋利的冰刀折射出梦幻般的绮丽色彩,每片冰刀毫无征兆地同时倒戈刺向他的神识。他在千刀万剐的刺痛下强行再度设置幻境,试图重新阻挡来自冰刃和洪流的冰火夹击。
“砰!” 这个当口,有人在他背后没轻没重地拍了一巴掌,幻境和魔影顿时如同遭遇十级地震般轰隆隆地坍塌了。
陈默身体一震,嘴角溢出血来,陡然睁开的双瞳里竟映出一抹淡淡的红色。
“十七!” 白疏一声大喝,焦急地注视着已经有走火入魔迹象的陈默。
“糟糕!这红瞳分明是心魔暗生的标识啊。” 他用力扣住陈默的双肩,口里念念有词,指尖几乎掐进肉里。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陈默眼里的红色终于暗淡了下来,脸上那股狂躁诡异的神情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来的疲惫和悲伤,他浑身被汗水淋得精湿,不由自主的轻轻颤抖。
“啊,“ 白疏这才长长地出了口气,”吓死我了!好端端的,怎么忽然魔怔了。“
稍稍缓了缓,又恬着一副二皮脸凑上来没羞没臊地问:“十七,你说,你这心魔到底是谁啊?“
白疏原本只是想臊他一臊,并没真指望得到什么回应。
谁知那仿佛从热汤里捞出来的伤兵不知搭错了哪根筋,喉头一动,哑声说:“是我的一颗真心,不值什么,只会祸害。让我剁了,蒸了,煮了,凉拌了,烟消云散了。“
唉,白疏深深地看了一眼被折磨得憔悴不堪的陈默,竟似乎意会了他这番没头没脑的颠三倒四。心说:“心魔要是能这么简单的被你打发了,那就成不了魔了。“
他想要劝陈默顺其自然,话到了嘴边却又觉得多余,只好一脸别扭地说:”你先歇着,我给你放洗澡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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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八月酷暑里同样寝食难安的,还有在城南蛰伏的“病虎” 朱心武。
城南北阁新村的改造项目终于被市政府摆到议事日程上来了。
北阁新村的地理位置十分便利,距离朱家帮的 “别有洞天”,旧海鲜市场(地下黑市),和其他核心业务都仅有几个街区之遥。过去这里是修给离退休老干部的别墅,自从市政府把老年疗养院迁到了新城区,几乎所有还说得上话的老干部都搬迁道了新城区,而北阁这片 “爹不疼娘不爱” 的老宅子则成了出租户和个体的天堂。北阁新村23栋更是朱家帮高层的秘密据点之一。
这个项目,朱心武自然是志在必得的。
没想到半路杀出了个程咬金,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晚上朱家帮三大金刚悄咪咪地在新落成的 “茶韵” 最偏僻冷清的 “听涛” 竹林别院小聚。
“这姓户的孙子什么来路?”朱心武装模做样地品着茶,目光霸道地扫过屋子,落在了财爷瘦驼身上。
瘦驼本来就驼背,这会儿席地坐在日式的榻榻米上,整个人更是弓成了只大号虾米。
“呵呵,武哥,” 大虾米放下吹了半天依旧烫手的茶,不疾不徐地拖着说书人的腔调道,“卢大海,秘书长陆尧的小舅子。老卢家三朵金花,老来得子,全家上下宠成了一朵花儿。这两年靠陆尧的关系拿到了新城区不少城建的项目。。。”
“那孙子不好好在新城区呆着,跟城南捣什么乱来了?不知道城南是谁的地盘么?” 朱心武有点不耐烦瘦驼的拿腔拿调,忍不住插话。
“呃。。。” 瘦驼稍一犹豫,接下来的话只怕好说不好听。
其实大家心照不宣:要么是入侵者饥不择食连城南朱家帮的地盘都敢下嘴,要么,就是上面要变天,有人不想让他姓朱的再继续独大了。
而看卢大海的背景和这两年的发展势头,怎么都不像是头末路穷途、饥不择食的困兽。
倘若真是第二种情况 “要变天了”,朱家帮的保护伞发生了某种微妙的变化,那就意味着他们将要面对一个极其不明朗的前景,好像大船驶进了重重迷雾,随时有可能触礁搁浅。
“听涛” 别院的空气无可救药地凝滞了起来。
“咳咳,” 熊四干咳两声打破了让人尴尬的沉寂,“其实眼下最关键的就是咱们别自乱了阵脚。一旦我们摸清了某些人的底牌,就能见机行事,见招拆招啊。”
“摸清底牌?怎么摸?睡熊是要夜观星象吗?” 暴脾气的肥狼毫不客气地把一杯茶都拍在了茶几 上,浑身里三层外三层的肥肉都微颤着,透出不屑。
“唔,狼爷说笑了,” 熊四并不以为意,他皮笑肉不笑,“不过有些事情在下做起来确实比较便宜,正所谓术业有专攻。”
翌日,剑山的狐族老宅,金铃警报再度大作,有人来访。
陈默昨晚又被心魔蹂躏,直过了半夜才勉强入眠,此时懒觉睡得正香。
白疏血祭了师父房里的铜镜后,看见门口站着的赫然是熊族的三娘。他思量再三,还是进了陈默的卧室。叫了两声没有动静,白疏索性“哗”的一声拉开了窗帘,万缕金光一刹那涌了进来,明晃晃地洒了满屋满身。
“你丫有病啊!” 床上的人不满地呻吟了一声,翻了个身把脸压进枕头里企图蒙混过关。
白疏终于忍无可忍了,他三步并作两步,一把上前揪住陈默的后颈,好像抓猫一样把他整个人掀了起来,“十七!三娘来了!”
“什么?她来干嘛?” 陈默顿时醒了。他坐在床上,顶着鸡窝头,瓮声瓮气地自言自语,“咱这老宅也算是门庭若市了,干脆以后撤了这障眼法,挂牌营业!”
陈默现在对熊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少伟中计偷黑皮书的事件就好像在他心里种了一颗带刺的毒藤,每每当他心存温柔的时刻便毫不客气地窜出来刺他一下,提醒他:人心险恶,只有利益才是永远的。
而三娘,会是一个不一样的存在么?
如果说师父刘天宇在他成长的旅途上亦师亦父,那么三娘就是最接近母亲替代品的那个人。每次师父拿出戒尺作势要打,总是三娘母夜叉般的跳出来袒护。这么快,他们之间的温情也要变味儿了么?长大成人真是无趣啊。
眼前这个中年女人面目硬朗得仿佛男人一般,与师父刘天宇白白净净几乎没有皱纹的脸相反,她的额上几道刀刻般的痕迹写满了风霜,只是一对喜怒分明的大眼睛里映着陈默的身影,流露出温柔的神色。
“请问三娘是为四叔做说客来了么?” 陈默单刀直入。
女人脸上浮现出一丝苦笑:“默默,他们要对陆尧下手了!”
陆尧,通城市秘书长,多个城市一级开发项目的核心策划人,港生父亲王建安的莫逆之交,朱家帮劲敌卢大海的亲姐夫,陈默在一中为数不多的同班好友陆峰的父亲。陈默就好像一只无辜的小昆虫,被动地被黏在了这个身处高位的男人构建的一张庞然大网之中。
“陆尧?知马力么?” 陈默故作镇定地挑了挑眉梢,不动声色地将了回去,“姓陆的和狐族有半毛钱关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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