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眼看人生

每当我贴出一篇博文,屋后形单影只的鸟儿便唱出啾啾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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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光荣、伟大却又错误的一生

(2022-12-20 05:42:18) 下一个

虽然尚未进入而立之年,漫长的人生才刚展开,但我已经感觉到,我这一生必定是光荣而又伟大的,因为每一天我都把我们肖家村的荣誉作为自己的荣誉,维护肖家村的利益胜过自己的利益,服从肖书记的指示当作自己的信念。我的这种自豪感从未动摇过,直到梅家找上门来。

其实梅家就是一个破落户,虽然它也算一个大家族,以前更是方圆百里的首富,但现在已经大不如前了。与它发生冲突早在我们预料之中,毕竟这么多年来,我们肖家同它和它的那些狐朋狗友一直纠纷不断。我那时尚在求学,不能亲自上阵,但多年的集体教育告诉我,无论在什么年龄,无论是哪个岗位,我们都能为我们肖家村作出自己的贡献。我第一次领悟到什么是集体的荣誉和自豪,是在六年级时我们村造出了大炮竹的那一天。

我记得,早晨刚入学,校长就站在门口,一改往日严肃刻板的嘴脸,满面笑容地迎接我们,说今天所有的课程都改为村史教育课了,下午还要带领全校师生观看我们村即将改变历史的一个伟大成就。我们所有人都紧张而又兴奋地期待着下午的到来,坐在校后的山坡上,我们远远地翘首以待。听说书记会在试射场亲自观摩,所有人的心情都格外地激动。傍晚时,三道火光直冲云霄,我们兴奋地蹦啊跳啊,大声地欢呼,手掌都拍红了,脚底板也被地上的石子膈得生疼,但我们的心中只有自豪。校长说,我们村炮竹的飞行高度已经超过平流层了,应当与人造卫星和太空站位于同一个高度,就是说,只要书记允许,我们村已经可以发射卫星甚至太空站了。为了庆祝,学校第二天放假,我们几个死党约着一起到后山去放炮竹庆贺。我们放的当然不是村工厂制造的成品,那些太贵,买不起,但我们可以把小毛竹的竹节掰下来,将纸揉成一团,塞进去,点着了,然后扔到空中,那些竹节就会噼噼啪啪地爆炸开来。一整个下午,我们都在后山玩得不亦乐乎,几乎把竹林里够得着的枝桠都给掰没了。就在我爬到肖马青的肩膀上,准备去够更高的竹枝时,肖武茅气喘吁吁地跑了上来,大声喊道:快快快到街上集合去去去批斗肖詪国,他他他又在放炮了,竟然说我们的家族英英英雄肖河雄是是是个大罪人!

“他妈的!”我一听就心跳加速,头脑发热,张口骂道:“这个崇洋媚外的傻逼,我肖分宏今天非把他裤子给扒下来,看看他有什么卵球,敢这么横!”

这个肖詪国早就与我们不对付了。他仗着老爹在外面做生意跑江湖见多识广,从外姓那里听来一些胡说八道,就经常拿来怼我们,说这段历史是错的,那个说法是宣传,村书记不能成为土皇帝,等等,简直是臭屁不断,满嘴喷粪。我们今天一定要跟他做个了断,不然就对不起我肖分宏的名声,也对不起我们书记的威望,更对不起我们家族英雄肖河雄的在天之灵。当年,老书记的儿子肖河雄烈士为了保卫我们家族,冲在打斗的最前面,不幸在韩家被殴打致死。这个肖詪国王八蛋竟然说他上前线是为了捞取政治资本,被打死只是因为被扔了一只鸡蛋,简直是个吃里爬外、十恶不赦的叛徒!

到了街上,看见那个大傻逼还在兴致昂扬地跟人说着话,我们就气不打一处来,上去几脚就把他踹翻在地。小伙伴们有的踢头,有的跺肚子,我则专门负责他的那张破嘴,几砖头就把两排牙齿给敲掉了,嘴也被我打得成了猴子撅着的红屁股,看起来真是可笑极了。出于给他留条小命的怜悯,我把不知道是谁踢飞的又臭又脏的布鞋塞进了他那没有了牙齿和嘴唇的窟窿里,不然就凭他那汩汩往外直冒的鲜血,不等吃晚饭,恐怕就要上天见他心仪的主子去了。收工时,我们当然不会忘了对付阶级敌人的另一个专政手段,捣毁了他店铺里的物品,然后一把火烧了了事。

回到家,天还没黑,家里人还没有收工,我们几个小伙伴依然情绪高涨,鸡屁眼儿嚷嚷着饿了,从怀里掏出来一盒桶装方便面,就那样干嚼起来。我当然知道他丫的是从哪儿拿的。我自己倒不觉得很饿,平时饥一餐饱一顿早就习惯了,厨房里还有早上吃剩的锅巴和昨天活剥兔子皮剩下的一点肉放在碗里,但我一点也不想吃,现在满脑子转的都是刚才激动人心的场景和充满了成就感的无比自豪,根本轮不到肚子来叽里咕噜。当这种饱满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一个月后的游行打砸时,我才知道今天对一个内贼的批斗只是一场对外寇的更大历史胜利的预演。

不知什么原因,我们肖姓一族祖祖辈辈都有聋哑的遗传病症,不管是哪一代,生下来大多是哑巴,即使可以说话,也多多少少是个结巴。古代时,我们吃够了各种中药,到了现代,我们又试遍了所有西医,结果还是无济于事。就在我们感到绝望、以为这是我们肖姓家族的绝症时,欧家村的一个药厂研发出了一款新药,专门治疗说话口吃。欧家药厂在我们村大作广告,电视上狂轰乱炸,墙壁上四处张贴,让这款叫做“消解粑”、形状像蒿子粑粑的神药一下子变得家喻户晓。也正因为人人皆知,它的真实面具才能够被人民群众的火眼金睛识破,露出其真实的险恶嘴脸。原来欧家研发这款药物并不是真的想要治疗我们的口吃,而是变着花样来羞辱我们。“消解粑”就是骂我们肖姓一族都是“肖结巴”,这是要把我们所有姓肖的人都打上结巴的丑恶标签。更可恶的是,“消解粑”又同“小鸡巴”谐音,这是对我们整个肖家村的人格羞辱。这些解读绝不是无中生有,你想想,欧家要是真心地来替我们治病,他们为什么不悄无声息地给我们吃药,而是大张旗鼓地营造声势,生怕其他族姓不知道我们肖家的这个隐私似的呢。

听说了欧家的这个羞辱阴谋,我义愤填膺,二话不说带领着小伙伴们上了街,正好碰到其他几支队伍,我们合并一处,一下子显得声势浩大起来。我们高喊着口号,咒骂着欧家的男女老少,见到正在播放“消解粑”的电视,就把它砸掉;贴了广告纸的墙壁,就把它推倒;正在卖这个粑粑的药店,就把它捣毁。我们的队伍浩浩荡荡,一路排除险阻,高歌猛进,终于抵达了最终的目的地­­­ --肖家村中心医院。我指挥队伍兵分多路,每一层都必须有一个小分队负责盘查,对于那些服用羞辱药的同胞,绝不手软,一定要让他们通过血的教训彻底明白,族群的荣誉大于家人的健康,集体的自尊高于个体的荣辱。

搜寻到第九层时,我和小伙伴们的手已经被血染红了,便想找个地方洗洗,不成想走进了女厕所。这女厕所就是比我们男人的漂亮,光滑的墙壁和明净的地面居然比我们家的厨房还要光鲜亮堂;探头探脑地打开所有的隔间看了一会儿,我们不禁都有了尿意,于是行动一致地掏出了家伙,挤在同一个小隔间里,围着马桶滋滋滋地方便起来。我看了一眼对面的肖武茅,不禁有些恨铁不成钢,骂道:“难怪那些外姓讥讽我们小鸡巴,你看你,也不争口气,稍微长那么长一点!”肖武茅哼哧了半天,才说:“我我我我不短!”一边说,一边拽着他那还在滴水的玩意儿,把它抻得老长。其他几个就像也怕我骂似的,有样学样,个个用手指把命根子往前拉着,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害怕拖了集体的后退,也对着他们,将自己的鸡鸡拉拽起来。我们互相比试着,看谁拽的最长,渐渐地,我们都硬了起来。忽然,一丝莫名的快感涌上心头,一股乳白色的液体喷射而出,滋了肖武茅一身,但他没有责怪,其他人也没有嘲笑或说话,没大一会儿,小伙伴们都或远或近地射了出来。我觉得,这是我们今天庆祝革命胜利的最好方式,也是我们抗议行动的高潮。

一整个夏天,我都在观察和思考。通过在村工厂里打工,通过每天收看电视和阅读报纸,我觉得自己更加成熟了,对我们村的现状和未来也有了更好的了解。我的看法是,我们村这些年来取得了明显的进步,这正说明了我们村书记领导有力,方向正确。当然肖家村也存在一些不足,有一些不好的现象,这更加说明我们需要书记的领导,让他带领我们一起慢慢地发展进步。不管现状怎么样,你如果认为我们肖家村不好,那你怎么知道外姓不是更烂?我们的炮竹都可以飞到天外了,外姓哪一家可以做到?我就算有时候对村领导失望,也不会无故产生外姓外村就比我们好的想法。我个人乃至我们家当然还不算富足,收入较低,房子很小,但我觉得,当个人的生活充满了艰辛、无奈和毫无希望时,只有参与高大的、神圣的事业才会让自己得到升华,忘却当下的不幸。更不要说,有很多困难和挑战都是外姓捣的鬼;更不要说,书记他们操心的都是大决策,是书写历史的大事件,根本就不应当被我们这些柴米油盐、鸡毛蒜皮的琐事分了心、拖了后腿。

暑假过后,进入了高中,学习一下子紧张起来,这对于我来说不算什么,我不能忍受的是一些老师的教学方式,还有他们的一些歪理邪说。昨天在上历史课时,我就差点同老师打了起来。当时学的是土肥革命的章节,说的是我们肖家村第一任老书记如何领导村民们推翻地主老财的罪恶统治,建立新乡村的革命事迹。老师讲着讲着,就贩卖起了私货,竟然说,土肥革命是老书记和他的帮派的成功,却是肖家村人民的失败,因为他用胡萝卜和大棒控制了村民的大脑,从此肖家人失去了独立思考的本能和批判思维的权力。

我把书本往课桌上使劲一拍,抗议道:“丑化老书记就是丑化我们肖家村。你说的这些歪理邪说来自书本的哪一页哪一段?教科书里如果没有, 那你就是偏离了教学大纲,就是在放屁。我们就有权不听,就有权举报你!”

老师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在讲台上低着头踱步,说:“我说的这些书本上当然没有,我之所以说,只是想让你们意识到,我们其实活在一个扭曲的时空里。”

“扭曲的时空?什么意思?”我看了一眼邻座的肖马青,他也很茫然地看着我。

“如果我们得到的信息是被过滤被修改的,我们的眼界是被限制被遮蔽的,而我们的视野也只局限于吃喝拉撒的当下,不能抵达显示历史大势的未来,那我们的时空就是扭曲的。”

“你说的那个扭不扭曲跟我们平民老百姓有什么关系?我觉得我们肖家村现在挺好的。”我又看了一眼肖马青,想要确认在他的眼中我肖分宏并没有装怂认输。

“当然有很大的关系。在这样的环境里,我们只能以自己被限制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但一个人一个家族一个社会要想取得真正的进步,这个人这个家族这个社会就必须具备完整的视野,更要学会如何用外人和外姓的眼光来审视自己。生活在扭曲的时空里并不可怕,可悲的是我们被剥夺了批判性思考的能力,不能看出这种扭曲,一直以为我们的乡村才是最好的,我们是最聪明的,可实际上,别人的思维和武器已经超出了我们好几个维度。我们每天都在呼吸空气,但你知道,这个空气可以成为炮弹杀人吗?河对岸的梅家就在做这样的试验和研究。”

“那个破落户梅家?他们要是能把空气变成炮弹,那我们就能把河水铸成利剑!”说完,我得意地笑了,肖马青和班里我的其他小伙伴们也都哄堂大笑起来。

一年之后,当我们真的与梅家打起来时,我想起了这堂课,想起了老师看着我们笑时的忧郁眼神。

随着全球气温的急剧上升,每年夏天,我们都会遭受洪涝灾害。这一年的夏天更是千年一遇,所有的农田都被淹没了。洪水退去之后,我们发现,湍急的河流把我们农田里的肥沃土地都冲到了对岸梅家的田里。土地是立身之本,如果不把那些沃土运回来,我们肖家从此就失去了粮食自给;我们今年不行动,要是明年洪水把我们的屋子冲到了对岸,我们甚至会无家可归。所以,无论从哪方面考虑,我们都必须去把属于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书记一声令下,我们搭桥的搭桥,铲土的铲土,开始忙活起来。还没有把一只箩筐装满,梅家的精壮汉子们就把我们围了个结结实实,说那是他们的土地,谁也不能动。我们把对岸只剩下沙砾的肖家农田指给他们看,说这些黑土本来就是我们的。他们的村长竟然说,你们的土地怎么会过河跑到我们的田里来?它们早就被水冲走了!书记与他们交涉良久,最后的协议是,我们只能挖河堤内侧的土壤,外侧的一粒也不能动。虽然河畔内测的土质与沙子无异,但毕竟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让那些狗日的梅家汉子们乘着交涉,把我们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简易桥梁给拆了、让我们没有了退路呢?

当天夜里,书记把我们肖家老少再次组织起来,乘着夜色,我们悄无声息地把河堤外侧梅家农田里的所有黑土都挖了出来,装满了几十艘渔船,来回倒腾了七八趟,直到公鸡打鸣,方才得胜回朝。我以前说过,我们的书记绝对值得我们信赖,他深谋远虑,早就料到梅家不会善罢甘休。我们按照他的指示,不敢松懈,没作任何休息,早饭也没吃,赶紧把所有的冲天炮沿着河岸一字排开,只要敌人胆敢渡河来抢肥土,我们就会用这些炮竹送他们上天。果然,当晨光映照下的肖家山阴影爬上我们的后背时,梅家的汉子们也站在了对面的河堤上。他们站在那,静静地看着我们,中间好像是他们的村长,手上提着一个黑色的小箱子。我们就这样对峙着,谁也不说话。我的肚子咕噜噜地直叫,提心吊胆地紧张忙活了一夜,早饭也没来得及吃,现在感到有些精疲力竭。书记深知民心,他决定先下手为强,悄悄地传令,点火放炮。我颤抖着双手,闭上眼睛,点着了引信。

当我再次睁开眼时,发现自己正衣不蔽体地挂在山顶的一颗枯树上,我认得这颗树,它是在去年冬天被一个干雷劈死的。我不明白自己如何来到了山顶,又为何挂在了这颗死树上面,更不记得在这之前发生了什么。我忽然想起了历史老师的话,他说梅家的科技可以把巨量的空气压缩到诺米级弹丸里,其杀伤效果如同宇宙的奇点大爆炸,威力惊人。难道我们就是被这个气泡弹毁灭的?我努力保持着身子不动,以免掉下山谷,只是小心地扭转脖子,看向我们的村庄。高耸的山顶和巍峨的树木让我的眼光像雄鹰一般锐利深远,我看见肖家村所有的房屋都已荡然无存,只有书记家的墙壁还依稀可辨。我之所以认定那是书记家的墙壁,并不是因为上面还有两个字让我想起了曾经醒目的标语,而是他的屋子曾是我一直梦想进入的地方,我了解它的一砖一瓦。最接近于登堂入室的一次是去书记家吃喜酒,我交了自以为足够让书记高兴的份子钱,却只能坐到靠近大门的一桌,可以听到屋内贵宾席的谈笑。就在我悲愤绝望,想要跳下树枝,去追随同胞们的在天之灵时,忽然看见一条大蛇正从书记家的残垣断壁里缓慢地飞出来,它好像受了重伤,挣扎着想要升得更高,但尾巴就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了一样,怎么也不能摆脱。难怪有天夜里我偷摸到他家屋后,想要向内窥探时,却发现一张好大好长的蛇皮从屋檐一直延伸到后山的洞里。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自己的一生,想象着肖姓一族的命运。我忽然想起了老师的话,似乎明白了他的用心和所指。我改变了主意,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死去,我肖分宏要好好地活下去,作为肖家村的唯一火种活下去,而且就活在山顶的这颗树上,赤身裸体,眼光敏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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