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怡街幼童割喉案才刚发生,便引起了全国的恐慌。此前,天花国夜不闭户,路不拾遗,从未发生过严重的治安事件;弱小的孩童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随意地抹了脖子,而且凶手依然在逃,从未听说过凶案的平民百姓当然有理由感到不安。但如果他们知道,这只是一系列谋杀案的开始,所有的街道都将被鲜血染红,他们的反应恐怕就不止是心理的惊恐了。
皇家巡警勘察了现场之后,得出三个结论:凶犯是名男性,凶器是一把利刃,作案动机不明。接下来的几天,他们走访了受害人的所有同学、老师、亲戚和朋友,以及其父母的整个关系网络,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与谁是凶手相比,他们更想知道作案动机,有谁会与一个刚入学的七岁儿童存在着深仇大恨、非要置之死地而后快呢?警方怀疑更大的可能是对其父母的报复。但接下来的另一起案件又让他们觉得事情也许并非如此简单。
这一次的凶杀依然发生在白天,地点是相隔不远的玉娇街,受害者是一位叫兰的中年妇女,据已经变得歇斯底里的朋友事后回忆,她俩当时买完菜准备回家,刚走出菜市场没有多远,就有人从背后捅了兰一刀。她当时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只顾着试图为闺蜜止血,并没有在意周围都有些什么人,或者有谁在慌乱中跑掉。皇家巡警仔细检查了受害者的遗体,发现她向前方倒卧,双目圆睁,嘴角和鼻孔尤其是前胸满是鲜血。致命的伤口是在胸部,好像行凶者使用的也是一把利刃,它从后背插入,贯通心脏,从前胸伸出,然后又被凶手搅动之后从后背拔出。死者的鲜血如同喷墨一般射出很远,在她躺卧的前方地面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感叹号,腥红的颜色让所有的围观者乃至警察都难以直视。事后查明,虽然两起命案的凶器似乎都是匕首或利刃,但受害者两家并无任何联系或交集。这一次,掌管着皇家警察的平安大臣永康亲自勘验了现场。他戴上白手套,翻开死者已经被合上的眼皮,用手电照射着她的瞳孔,又用手指沾了沾她胸前的血迹,放到鼻子底下仔细地嗅闻,最后解开她的胸衣,把眼睛凑近前后两个伤口,俯下身子细致地观瞧,好像是想透过伤口去发现受伤的心脏里是否还遗留有什么证物。站起来后,他面色凝重地告诉手下,这起案件手法不同,但与第一起还是有所关联,很可能是团伙作案。
调查有所突破是在第四起案件发生之后,而且得益于第三起命案中凶器的折损。
第三起的受害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男性,他在傍晚下班途中被刺身亡,也许凶手是想同第二起案件一样从身后刺破心脏,但凶器偏离了目标,只刺中了内脏和肋骨,导致他失血休克而死。警察对这起案件同样是毫无头绪,一筹莫展。紧接着,第四位受害者被人发现躺在了与第三起的雷洋街相邻的志刚街上,现场血腥得令人作呕。一位来自异国他乡的瘦小商人被砍断了脖子,脑袋与身躯仅剩皮肉相连,更不幸的是,死者在受袭后向前扑倒时,脸部正好磕在一个交通锥上,塑料锥体虽然不像铁片或玻璃那样锋利,但还是从眼窝处插入,穿进大脑,白色的脑浆流淌出来,与身下流出的鲜红血液会合,在他的背后形成了一幅蒙德里安风格的后现代油画。平安大臣永康花了大约半个时辰,神色严峻地用放大镜仔细地观察了死者被砍断的脖子,然后吩咐手下把遗体送去进行尸检,查出凶器的尺寸和品牌,再去每一个注册的和没有注册的商店,调查最近有谁买过砍刀。一个叫布兰登的初级警官这时小心地问:“报告大臣,在尸检前,要不要先用雾化器排查一下手印?”
“怎么,你在尸体上发现手印了?”永康似是询问又似是讥讽地反问他。
“报告大臣,死者的脖颈处血迹好像被人用手抹过。”布兰登警官啪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正儿八经地敬礼汇报说。
永康大臣再次拿起放大镜,凑近到颈项断裂处,仔细地探查起来。又过了半个时辰,他拍了拍初级警官的肩膀:“凶手确实用手指沾过死者流出的鲜血,但他好像是划动着食指沾取的,所以并没有留下可以采样的有效指纹。”说完,他看向副手,“前面三起的伤口处有这样的抹痕吗?”
三位死者经过几番尸检,他们的致命伤口早已被破坏得不成样子,警官们只能通过放大现场拍摄的每一张照片来寻找手指的抹痕,虽然工作量巨大,而且没有人抱有希望,但当警官们在那位下班回家的老人相片上发现细微的涂抹痕迹时,他们还是非常激动。至此,他们推断,歹徒因为匕首在第三位受害者的肋骨处折弯而没有带出大量血液,只好开始用手指沾取;在改换成砍刀后,因为砍刀也不能大量带血,他也只好用手指采集血液,无论如何,四起案件总算有了内在的关联。平安大臣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这是最好不过的消息了,这说明天花王国的治安并没有恶化,四起凶案都不过是一个家伙所为,是一个变态佬的无差别杀戮,只要抓住他,天花国就会恢复到像以前一样祥和安宁、国泰民安。但他马上又意识到,无差别杀人案往往是最难侦破的案件,调查它缺少一个抓手,不像情杀、财杀或仇杀可以通过排查死者的关系网络揪出嫌犯。而且十周年国庆马上就要到了,如果不在举国欢庆的节日之前把凶手绳之以法,恐怕还未等下一个案件发生,自己的脑袋早就掉在了地上,皇上老儿是绝对不会轻易饶恕自己的。想到这里,平安大臣一阵恐慌,额头的汗珠就像预感到主人的脑袋真的要掉下来一样, 急匆匆地从皮肤里钻了出来,躲进了主人脚下的地缝里。
永康大臣命令所有的警察不许请假,不准回家,吃睡都在警局里,案子不破,每个人都将受到严厉的惩处。但辛劳的工作并没有换来任何一丝线索,班房里确实关押了一些嫌犯,但他们在任何刑具下都不肯招认,警察们除了继续拷打,也想不出其他的办法找到他们犯案的任何证据。相反,那个连环杀手却继续在羞辱他们,在接下来的几周又谋杀了七位无辜的市民。不过,警方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细节,随着被害人数的增多,凶手好像变得愈加自信和成熟了,以前他都是从背后或侧面攻击,而最近的三起却是在与受害人迎面而过时从正面行凶,凶器也不再拘泥于匕首或砍刀,而是就地取材,可以是地上的石块,也可以是路人身上的腰带。
随着案件的增多和国庆大典的迫近,永康大臣更加焦虑的已经不是如何抓住凶手,而是皇上何时会召见自己,然后像那十二个被抓的富豪一样,用砍头剖胸剥皮的方式被残忍处死。皇上每隔几日就会抓捕一个富豪,随性而至、毫无规律的做法,更让他整日提心吊胆。他知道,第一起案件发生后,皇上就已知晓,他一直不动声色,因为他总是像狮子一样,静待时机,而且善于利用任何一个机会将猎物一击毙命。永康思来想去,所有的手段都已使尽,所有的线索都已中断,他决定抛开复杂却无用的科技,用最后一招也是最原始的方法来抓住凶手。
天花国不大,只有一条叫暗昌大街的主道经过皇宫前的广场,所有其他的街道都是与这条主道相接的辅路,虽然也有某某街的名号,但里面的居民宁愿称其为胡同。因为只是辅路,政府并没有像在暗昌大街那样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地设立监控探头,这也是连环杀人案一直无法破获的原因之一。除了已经发生凶案的胡同,现在只有九条辅路还算安宁。永康命令在已经发生了凶案的街道必须有两位身着警服的警察驻守,其他所有的警察都换上便装,在剩下的那九条胡同二十四小时蹲守,必须在每一个路口,每一段路的四分之一处和四分之三处设立暗哨。永康觉得,这位连环杀手要不聪明绝顶,要么蠢人一个,如果是前者,自己只能认命;要是后者,这一招必定有所收获。
命令下达后的第三天,辅警毛伍正在杨佳街四分之一处挑着一个担子慢慢地晃悠,他今天装扮的是一个去集市卖菜的农民,随意走了几步之后,他坐了下来,假装是在歇脚,这时他看见一处人家的屋后走出来一个几乎是赤身裸体的男人,下体用一块破布兜着,上身满是红色的斑块,似是纹身,又好像是胡乱涂抹的颜料。毛伍觉得非常奇怪,便一直盯着来人,那个男人倒不回避,也用直勾勾的眼神盯着毛伍,弄得毛伍倒不好意思起来,等他走近时,赶忙偏过头去。就在错身的刹那,来人从下体的破布里抽出一把弹簧刀,精准地刺进了卖菜老农的脖子。毛伍用双手捂着汩汩喷血的伤口,想要喊叫,却发不出一丝声音。但他倒地的轰然声响还是引起了在四分之三处盯梢的同事,他飞奔过来,看见赤裸的男人正在用手指沾取毛伍脖子上的鲜血,涂抹到自己赤裸的前胸上,他怔了一下,然后跃起,一个飞腿把凶手揣了个狗吃屎摔倒在地。
案件的破获正好是十周年国庆大典的前一天,平安大臣永康赶忙向皇上报告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天花国终于可以轻松愉悦地庆祝、安心自在地休假了。永康大臣还向皇上建议,等国庆节日过完之后,再处理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不迟。“这个恶魔竟然还把皮骨勋章挂在自己的两个乳头上,简直是对皇上您的亵渎,小臣节后一定会对他从严惩处!”他在给皇上的内参上写道。
皇上立即作出了批示,他要当天就对嫌犯亲自审问。听说杀人犯已被抓获,而且皇上要率众大臣亲自审理,天花国臣民们无不想一睹为快,顿时如过节一般把广场围了个水泄不通。鼻青脸肿的嫌犯被五花大绑地带到了广场上的观礼台前,民主、自由、公平、公正和平安五位大臣早已站立在观礼台两侧,稍许,皇上也被簇拥着从皇宫里走了出来,做到了皮骨椅上。
“害虫上身的红色是纹身吗?”皇上坐稳了之后,观察了嫌犯半天,才问身边的平安大臣。
“回禀皇上,那都是每一位受害人的鲜血,这个畜生每杀一个人,就把凶器上的血滴涂抹到胸膛上,有时候他也直接用手从死者身上沾取血液来涂抹上身。”永康小心地回答。
皇上轻轻地点了点头,又观察了大半个钟头,问道:“你身上的皮骨勋章是从哪儿来的?”
传令官迈着碎步跑到嫌犯面前,把皇上的问话重复了一边。“老子从他们身上捡的。”嫌犯难以睁开双眼,嘴巴也歪向了一边,但耳朵还算好使,他从透风的齿缝里嘟哝着说。
“禀告皇上,那个害虫说他是从受害人身上偷的。”
“那就好!”皇上松了口气,再次点了点头,“那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残杀无辜百姓?”
“老子活腻了!”等到传令官返身走到一半,嫌犯又把他叫了回来:“就说老子一无所有,活着也没有任何意思。”
皇上听了嫌犯的话,脸色突然难看起来,“公平大臣,我们天花国不是人人温饱,个个富足了吗?”
公平大臣厚熙去的双腿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他听出了皇上的弦外之音。“回禀皇上,我们大天花国在您老人家亲自领导的均贫富运动下早已实现了人人平等富裕,家家安居乐业。只是有少数的个别的臣民可谓烂泥扶不上墙,他们。。。。。。”
“那他们收到了从十二富豪那儿没收来用以均贫富的份子了吗?”皇上乜斜着眼睛,看着他问。
“杀死他!剔骨扒皮!杀死他!剔骨扒皮!”广场上的群众忽然振臂高呼起来。公平大臣不知道这些呼号是指嫌犯还是针对自己,一年前,当十二富豪被一个个地公审时,他们也是在这里喊过同样的号子。虽然磕着牙齿哆嗦着嘴唇,他的内心却在飞快地思索。十二富豪被抄家后,老百姓当然每一家都分到了一些钱财,但那些贵重的珠宝和收藏都被众大臣私下瓜分了,皇家更是得了大头,这一点皇上当然心知肚明,但他今天当着所有人的面这么质问自己,说不定是打定了主意要把自己除掉。想到这里,他的脑海里浮现出去年十二富豪被砍头、剖胸和剥皮的场景,他们的皮骨被做成皇家皮骨勋章,奖赏给有功的贫民百姓。当时被迫目睹那血腥的场景时,自己吓得尿了裤子。他知道均贫富是皇上惯用的一石二鸟,既可以笼络平民百姓,又能够清除皇权的威胁。在这方面,皇上从来都是个老手,他现在又要故技重施来清除自己了吗?公平大臣的裤管一下子湿了。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回禀皇上,那几个剥取民膏民脂却不懂回报的反社会份子被抄家后,他们的一毫一子都分发给天花国的臣民了。待小臣一会儿把均贫富的簿子拿出来查查,看看这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和败家子到底挥霍了多少分到手的财物。”
“把他身上的绳子给解了,不然他胸膛的纹身就要被破坏了。”皇上没有理会公平大臣,对着台阶下看守着嫌犯的警察说。
“杀死他!剔骨扒皮!杀死他!剔骨扒皮!”广场上黑压压的看客仍然在振臂高呼。
“河祸君,听起来,天花国的国民想要处死这条害虫,从民主的角度,你有何意见?”皇上看向民主大臣,问道。
“皇上,我们天花国之所以国泰民安,成为世界各国的典范,就是因为您顺应民意,替民做主。您就是民意。”
“话虽如此,我们的公正大臣曾经告诉我说,在哲学家们的眼中,群体是愚昧而又危险的,因为它不像个体一样有良知和反思,他们说集体无意识。”皇上重新坐直了身子,说道:“况且,我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和内疚,是我们没有做好人民公仆的责任,导致了我们的国家还有这么一位衣食无着的国民,并让他走上了作恶的邪路。羽白大臣,你是我们的思想家,请告诉我,理论上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位可怜的国民?”
公正大臣羽白上前一步,向皇上恭恭敬敬地施礼,然后认真地答到:“回禀皇上,呃。。。世界各国的哲学家们普遍认为,恶是人性的组成部分,所以它自古以来一直存在,将来也不会消失;所以皇上您无需自责。其实,呃。。。。。。, 世界各国的哲学家们还一致认定,恶虽然可怕,但它可以分为三种不同的类型,就是恶恶恶,恶恶和恶。恶恶恶是为了作恶而作恶,为了杀人而杀人,它没有任何目的;恶恶是有目的的恶,作恶者为了一己私利而不择手段,用杀人来获取钱财,用强奸来满足淫欲,这都是有目的有意义的恶,但这些目的和意义纯粹是个人的、私下的。呃。。。。。。第三种的恶,它也是有目的的恶,但这个目的是为了集体,为了大众,比如,为了所有国民都能过上好日子,我们把富豪抓起来,把他们的财物分发给平民百姓。呃。。。。。。虽然杀死这几个富豪也算一种恶,但它的目的是善良的,是公正的,因而它更多的是一种善。任何为了集体利益所作的任何恶其实都是善,皇上,您就是我们所有人的主人!是我们利益的浓缩和精华!是我们集体的唯一代表!所以,呃。。。。。。就是说,皇上,您无论怎么做,无论怎么处置他都是大善!”
“杀死我吧!杀死我给国庆献祭!别整那些没用的了,恶就是恶!”广场上的嫌犯嘟嘟囔囔地叫道,传令官看向皇上,就听他说:“嗯,看来我们还是需要理论的指导。你说的这个理论就非常有意思,而且具有实际意义,但你的口头禅过于频繁,也拖得太长了,给人一种不自信的感觉。既然我们有了民意呼声,又有了理论支持,那就交给皇家警署马上办去吧,不过,他身上的那块挂着皮骨勋章的人血纹身倒是挺好看的,一定不要破坏了。”
说完,他站起身,经过平安大臣身边时,稍微停顿了一下,向他轻微点了点头,像是在确保他要明白自己的意思,然后在太监们的前呼后拥下回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