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丰十一年,我顶着蒙蒙细雨,拖着疲惫的身子,于子夜时终于走到了煤山的大钟寺,敲响了高瑜法师的木门。她手持昏暗的油灯,引我到堂屋后的寮房,尚未落座,便轻声问到:施主夜半来访,不知有何赐教?我恭敬施礼,不敢直视,低头回答:弟子每日如浊水之鱼,压抑苦闷,难以呼吸。此番上山,恳请法师收留弟子,传授吐纳之法。
法师虽已入座,却依然手持油灯,将亮光照在我的身上:“鱼池何以浑浊?”
“树摇鸟散,鱼惊水混。众鱼或忙于金钱,或慌于觅巢,或劳于子嗣,鱼池难得清静。”
“若众鱼皆上山清修,鱼池可得清静?”
“假以时日,池水自当清澈见底。”
“若众鱼不慌不惊,慢步缓行,池水可得浑浊?”
“弟子觉得,鱼池当不至于浑浊若此。”
“若是,众鱼缘何惊慌忙乱?”
“弟子不知。”
“可有一鱼跃起呼号、惊醒同类?”
“弟子未曾得见,亦未曾耳闻。”
“如是,施主请回。心不亮,眼不明,纵然修炼得道,回归鱼池,当依然气闷难支。于此清静之地,吐纳自在,吹气如兰,夫复何益?”
“弟子归后,当如何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还请大师开示!”
高瑜法师用长长的指甲掐去烧黑的灯芯,狭小的斋房顿时明亮许多。她没有说话,用手势指引我走出斋门。即将跨过门槛时,她开了口:“自古有言,浑水好摸鱼。查拉图斯特拉告诫弟子:他们把水搅浑,就是为了让我们看不清底细。又说,在世人中间要保持清洁的人,必须懂得用脏水也可以洗身。下山去吧,如若慧根肤浅,难悟鱼群惊慌之由,当跋山涉水,上下求索,寻见跃起呼号之鱼,彼时再来见我。”
细雨未曾稍歇,我顺着石阶,摸索着来时的山路。清脆的溪涧,呼应着夜枭的哭嚎和野狼的呜嗷,让我一时有些胆怯。我停下脚步,拭去双眼的雨水,弓着腰,用脚趾感受着湿滑的石板, 继续前行。我回味着刚才的对话,把湿透的衣襟想象成一场洗礼,琢磨着回去之后,将怎样寻找跃出水面的飞鱼。我想象着山下的溪涧如何清澈见底,鱼儿可以在高低的水流间自在地冲浪。忽然,脚下一滑,我身不由己地滚向山谷,停下的地方好像是另一条小径,我爬起来,顺着这条小路,在夜色中心惊胆战地赶路。在远处隐约传来几声鸡鸣时,我发现小径把我引到了一所屋前,而这所屋子正是我原先拜访过的斋房。我一屁股坐到石阶上,觉得这也许是命中注定的事。
“施主何故去而复返?”高瑜法师天亮时开门,见到我并未吃惊,只是轻声询问。
“弟子听说,若慧根肤浅,然佛性未尽,因缘际会。。。”
“施主下山寻找飞鱼,将以目见亦或将以耳闻?”
“弟子当耳目并用。”我吞下想好的说辞,勉强回答。
“若耳不闻,眼不见,奈何?”
“弟子不明,还望大师启示。”
“雁过无痕,叶落无声。飞鱼跃起,可曾留下踪迹?入水之后,可曾为众鱼所识?”
“既无踪迹,亦未得识。”
“如是,寻得此迹之际,正是开悟之时。如能觅得三件,当可归来。”
脱下湿透的长衫,换上小沙弥的僧缦,我重新下山,经过昨夜跌落之处,发现了数条分叉的小径,它们在各类灌木的掩映下蜿蜒而去,伸向未知的远方。我选择了一条消失于脚下草木间的土路,走向隐约可闻的鸡鸣和似浓却淡的烟火。
隔日午时,遥遥可见高耸的城墙。进入城门,我来到京城的一家茶馆,上了二楼,坐在窗边可以凭高远眺,三条街道从远处逶迤而至,汇聚于茶楼的脚下,又一起向另一个方向延伸。小二方将热茶端上台面,就听左面街道的远处传来嘈杂的叫喊。我扭头观瞧,原来是一队布衣百姓正被捕快们驱赶,及至窜至窗前,方才听清他们呼叫之声乃为县官恶霸强占房舍之事。我刚要重新落座,右手街道又传来震天的聒噪,更大的一群布衣百姓正发出相同的呼号被捕快们追至楼下;紧接着,当中街道的队伍和叫声也紧随而至。呼叫不绝的三群人马被驱赶至一处,顿时壮大成一支可观的队伍,他们掉头转身,开始与捕快们近身肉搏。紧身束帽的衙役们很快败下阵来,四散奔逃。愤怒的人群聚集一处,振臂高呼,沿着合三为一的大道,向紫禁城进发。
百姓本无起事之心,官府的粗暴倒成就了造反之意。我一边品茶,一边心下咒骂,而今时事混乱,为官者肆意妄为,贪赃枉法已成日常之事,百姓无处伸冤,但今日之聚众抗争,倒是稀有。刚要端起茶盏,眼角的余光瞥到角落里有人正向这边观瞧。我扭头一看,与那人刚好四目相对。原以为这楼上别无他人,这位客官何时上得楼来,又何时与那边落座,我竟毫无察觉。“高僧所来何寺?余闻修佛之人清心寡欲,不闻时事;方才高僧俯瞰窗外,似存凡尘之心,该不是僧衣有假,谋反为真吧?”来人开口即出言不善,我低头看了看有些不合身材的布缦,挪开眼神,品了一口茶:“大人好眼力!在下并非僧人,对窗外之事亦甚为好奇,然则在下所寻非街衢小道之聒噪,乃无痕无迹之大音。”那人忽然坐到了我的对面,挤出一副笑容,双手抱拳,恭敬施礼:“小人不敬,敢情在座的可是东厂私访的公公?小人锦衣卫从三品厉鹏,方才出言不逊,实在罪该万死!”我有些吃惊,不明白他为何会把我当作神通广大、权势惊天的东厂公公,但事已至此,只好借坡下驴,便说:“无妨。厉大人奔走江湖,四处查访,必定掌握了不少秘踪,可愿与同行分享一二?”厉鹏从对面挪到了旁边,看四下无人,便凑近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到:“小人正在查访一桩大案,前日皇上调动戍边军队巩卫京畿,有人肆意挡道,阻挠战车,皇上震怒,命令锦衣卫务必查办清楚,斩草除根。”我用迷惑的神情看着这个太监,问道:“贱民以身阻道,犹如螳臂挡车,径可碾压而过,无非踩死一臭虫尔,皇上何以如此大动干戈?”厉鹏又看了看四周,用更加细弱的声音耳语道:“公公难道忘了三十年前的战车人了吗?”我更加迷惑了,摇了摇头,也小声地嘀咕说:“彼时臜家年幼,尚未入宫,此中有何典故?”
厉鹏拉我坐至他原先躲藏的角落,用手遮住他的嘴和我的耳朵:“晓平八十九年五月,国子监的监生们连同书院的学生聚众闹事,诟病皇党违逆天命,吁求朝廷师从洋国,遵从民贵君轻。三十五日皇上调军平乱,三十六日,因愤恨学生惨遭屠戮,一胆大包天之徒竟只身挡车,令大军一时难以返回军营。原本小事一桩,战车直接驶过碾死就是,却被好事之徒画下图像,传之海外,其回响遍及寰宇,随成皇家暴力和平民抗争之象征,其性质之恶劣、影响之深远,及至今日,亦未消除。而今要是再出同样事端,皇上岂不会要割下我们的脑袋?”
“事体如此之大,吾等怎会不知?”我暗自吃惊,不解问道。
“此乃历代皇上一大心病,谁敢言说?若有人著一字,便满门抄斩;即便提及问起,亦是死罪。”
“此等胆识,非流氓草民之能为,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方人士?”
厉鹏忽然一声冷笑,“彼时宫外学子丧命者三千有余,伤者无数,晓平皇上深怕受责,凡知情者、有染者皆拘押在案,达数万之众,一时人心惶惶,众皆哑口。史书虽记有片言只语,亦非常人得以窥览。”
我狐疑神色未变,又问:“既如此机密,厉大人如何得知?”
厉鹏忽显自傲起来,稍许提高了一些嗓门:“小的虽资历平庸,碌碌无为,然则此事却是小的成为皇上心腹的机缘,其中机关奥秘非片言只语可以释之。公公还是不听也罢,免得惹上是非。往昔数载,因私下谈论此事而获罪者,众矣!”
“如此说来,本公公已经戴罪在身了?”
厉鹏像个鸭子一样笑出声来,但他的声音马上就被嘈杂的呼号叫骂声掩盖了。我们同时起身,跑至窗台,只见原先涌向皇宫的人群蜂拥着又跑了回来,向三条散开的小道哭爹叫娘地逃命,头顶上箭矢破空而过,有些射及窗棱,我俩赶紧匍卧在地。很快,茶馆里挤满了惊慌失措的人群,连二楼也是人满为患,有商贩,也有市民,更多的是头戴六合巾的文人或学士。他们小声地交流着谁中箭身亡,谁被官兵捆绑抓走。厉鹏一会儿碰碰我的脚跟,一会儿向我使眼色,我没有理会。过了一会儿,我咳了咳嗓子,小声问道:“厉大人,你可认出人群中是否有闹事首领?“周围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然后你推我搡地开始往楼下奔跑,茶馆顿时一片混乱。我以为他们会一拥而上,将厉鹏殴打一番或至少抓为人质,没想到他们会惊慌逃窜,我也赶紧跟着他们推搡,在人群里挤来钻去,没大一会儿总算逃到了街上,随着人流往小巷里躲藏。
京城的胡同鲜有砖条,至多每隔几步随意摆放着一块石头,每逢雨季,地面颇为泥泞,污水和屎尿混合成泥浆,让人难以下脚,若踩着石块一步步挪动,则往往会滑倒在地,更加得不偿失。我光着脚从一个胡同走向另一个,倒是觉得这比晴天更加舒适,至少雨水冲走了雾霾,每个人都能畅快呼吸。秋冬之日的大部分时光,京城百姓都是到了跟前才能灰头土脸地相互辨认,然后问安,闲聊也只是片言只语,每个人都被浑浊的空气呛得咳嗽不止。来到一座桥前,正是这样一个雾蒙蒙的无雨之日,我准备上桥去往另一边的无名客栈。一个穿着打扮同厉鹏一样的家伙拦住了我,厉声喝道:“上桥何为?”我有些惊讶,不明其所以,所有的街桥无非摆渡,难道上去还可别有用心?或者此人乃是街霸,占桥为王,收取买路钱?见我愣着不作回答,那人就要捉我的手腕,我赶紧答道:“小人想去对面客栈,还望大人开恩放行。”那人仔细打量了一番,又严词断喝:“路引文牒拿来!”我当然没有过桥证,甚至不知于何处办理,便把身份牙牌从怀里掏出来,双手高举过头。锦衣卫密探接过牙牌,忽然高声叫嚷:“此人姓彭,来人,把他拿下!”
京城的诏狱建于地下,整日暗淡无光,但黑暗里的阴冷潮湿胜过日光下的乌烟瘴气,我感觉呼吸倒是顺畅了一些。适应了微弱的光线,方才发现号子一角尚有二人。我挪动脚镣,费了半天功夫,才挨到他们面前。“在下彭某,今日欲过街桥,被抓至此。还请二位多相照顾。”因为带着木枷,无法合掌作揖,我勉强弯腰作为施礼。
“是那座无名却四通八达的街桥么?靠近国子监和三义庙的那座?”声音稍显稚嫩的那位坐了起来,问道。我刚要回答,另一位似乎年长的囚犯插嘴道:“它原先并非无名,只是不知何故名牌匾额被官家铲了去。”
我再次弯腰施礼,回道:“正是那座。他们一见我的牙牌,便把我抓将起来。敢问二位何故至此?”
“前日我外出写生,路见此桥颇有联合四方之势、聚集万众之美,便立在桥前,欲将之画在纸上,谁知方拿出纸墨,尚未下笔,便被锦衣卫捆了个结实,关到这里。”
年长者等他说完,捋了捋胡子,话语里颇有气愤之意:“我乃国子监太学生,刺骨悬梁,苦读十载有余,却屡试不中,心中颇为懊恼。昨日科举再次失意,路过此桥时,悲从心起,不禁放声大哭,痛骂博士,责其愚蠢无知,治学无能,骂到痛快处,我放声高歌:罢免小学博士!废除独裁师贼!刚喊了两声,便被按倒在地,塞住了嘴巴。”
如此说来,此桥甚为蹊跷,其中必有玄机。他处街桥亦有暗探看守者,但至多禁止穿行,未有一座如此戒备森严、草木皆兵。后生狱友似乎心怀同问,自言自语道:此处既无深宅大院,亦非军事要塞,何故暗探密布,见人即抓?既然摘除了桥名匾额,又阻人通行,何不一拆了之?或许,它是锦衣卫诱捕良民之所?
“押解送监途中,不才曾贿赂一锦衣卫乡党几文银子,暗中探问所犯何罪。”老者再次捋了捋胡须,似乎要卖个关子,见我们并未搭腔,接着说道:“此乡党亦不知详情,只说,一众锦衣卫皆携有一纸禁令,其上列有诸种言词及举止,凡符合者,无需多言,一律抓捕归案。”
由于诏狱人满为患,我在满腹狐疑中与黑暗陪伴了将近一年,才被狱卒押到通判的大堂里,就听他把惊堂木一拍,喝道:“大胆狂徒,还不赶紧磕头认罪!”我跪倒在地,用木痂里的双手艰难求饶:“大人,小的实在不知所犯何法!小的容请大人,不要让小民自证其罪,要让小民道出心中疑惑,不要视百姓为仇寇,要待。。。。。。”通判再次一拍惊堂木,叫道:“大胆!放肆!大堂之上,还敢复颂逆贼反词。来人,把他绑了,重责十三大板,押回囚牢!”
狱卒架着我进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窄小囚房,内里别无他人,然则逼仄狭小,乃至难以转身。从外面锁上铁门时,狱卒嘿嘿发笑,小声说道:“法师看起来也像是个聪明人,何故白白受苦呢,你知道那些话是说不得的!”这愈加令我困惑,如同这囚牢的黑暗,让我辩不清东西。呆坐在冰冷的地上无所事事,我经常想起与高瑜大师的对话,或者回忆下山以来的所见所闻。 时至今日,我目睹了众多的抗争,有的是为了房舍,有的是因为官吏克扣了养老钱,还有的是大灾之后向官老爷们祈食,甚至某些书吏衙役也会为了亏欠的薪俸而在衙门外击鼓鸣冤。但他们都像是污水里的鱼儿,所做的无非是把嘴巴张出水面,苟延残喘之后又回到浑浊的池塘里继续他们的生活,我没有见到一条鱼跃出水面,看清沼泽的全貌,然后振臂高呼,带领鱼儿齐心协力挖开堤坝,让清洁的河水流淌进来,将发臭的污泥彻底冲走。我自己想要登高望远,查出沧浪之水,此时却已力不从心。更有甚者,或许某日,当我自黑暗走向光明、从阴冷潮湿被带到干燥的雾霾里时,就是我被砍头的末日。
这个时刻终于到来了。当囚室门上的小孔吱呀打开,露出一丝光亮,我看见牢头拎着一盏油灯把他自己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法师今日安好?”他把油灯高举过顶,想要看清一些。我伸了伸麻木的双腿,扶着墙站立起来,理了理破碎的袈裟,准备昂首走向法场。“法师勿需忐忑。在下敢问师傅在外可有些银两?”我暗自思忖,他索取钱财,是否想让我痛快上路,就听他又说:“时下风波不断,官差衙役都被抽调去镇压贱民闹事去了,诏狱里差人稀少。如果法师有些银两,我可以帮你打点一二,放你出去。”我拖着一条残腿,挪到门前,借着亮光仔细盯瞧其双眸,想要确认这不是一个陷阱。“你去无名客栈,告诉掌柜我的名字,让他把我的包袱交授与你,里面有些细碎银两。你都拿去,给我留下几文当作盘缠即可。”
走出牢门前,我深吸一口气,到了外面,就再也没有大口呼吸的爽快了。临近午时,经过一处深宅大院,几个家丁正把一个官人扶上大轿,吆喝一声道:“老爷您坐好咯,这就立马出发!”随着轿子的起伏,他们哼起了小曲儿:“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我问墙根下的乞丐:“轿夫们今日为何如此喜悦?”乞丐头也不抬,回道:“皇太后大寿,天下梨园班子系数进京,唱演二十二日,师傅不去凑凑热闹?”我拱手道谢,说:“岂敢。小生刚出大狱,因为欲过街桥,竟被关押数载有余,如今只想躲他们远远的。”乞丐拍掌大笑:“我知道你说的是哪座。以前有个街桥人,号称要不要大侠,曾在那儿被官家抓捕,当时狼烟四起,呼号震天,自那以来,彼处便成了禁地。”原来如此,“敢问这位前辈,要不要大侠姓甚名谁?有何惊天动地之举令其受押?如今又在何处?”乞丐翻身背向于我,咕哝回答:“师傅要是不想再回大牢,就赶紧打住,速速离开!”
我依言而行,离开皇城根,随着人流来到一处开阔之地,不远处是名闻天下的鸟巢大戏院,人流密集起来,他们三五成群,满脸喜悦,一点也看不出为了房子、私塾或养老钱而上街起事时的焦虑和悲愤。此时,我已能听见从戏院里传出的唱曲儿,正是“五月天”中的一个桥段,忽然所有人都奔跑起来,“出事了”,“出事了”。我亦跟在后面奔跑,到了戏院的入口,并未发现有何出奇之事,众人或围聚一处小声议论,或独自一人抬头观瞧。我向一个后生作了一揖,问道:“敢问这位秀才,方才所出何事?何故忽而人心惶惶?”后生用手一指:“你瞧那座玲珑塔,如此高大耸立,竟有一女子攀爬登顶,挥舞夷人旗帜,抛洒传单。”我抬头望去,此塔确实不矮,攀登上去,颇费体力,想不到一个弱女子有此胆魄。“此女何在?”“转瞬间即被锦衣卫扭住了脖子,令其无法发声,押送走了。”我知道锦衣卫四处密布,出手迅速,在转眼之间即平息事端并不出人意料,我感到奇怪的,是夷人旗帜或被收走,所发传单应当不止一张,地上竟然片纸不染,没有丝毫抗议的影子。“我眼见有人捡起,藏入袖囊,但不知上面所言何事。”后生说。我有些怅然,再次向他作揖道谢,逆着人流,准备往外茕行,眼角的余光瞟见身旁另外一位后生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张红纸,将它举至眼前,方才瞟了一眼,又如同被火烧了双手一般,迅速扔到了地上。我立即伸脚将它踩住,眼见四周无人注视,便假装弯腰整理鞋袜,乘机将之塞入袖中。
出得戏院广场,躲至僻静处,我掏出红纸,静心细阅:“此世也,人先于国,亦先于法,国为人设,法为人立,非颠倒之。无我则无国,无我亦无法。人之所忠者,乃良道,非恶党,非伪国。吾辈当待己为尊,敬人为人,而人之诸权与生俱来,如今为恶党所夺,自今日始,吾辈当拍案而起,为重获天赋之权,鼓之呼之!争之战之!”我感到呼吸急促起来,若果真有跃出水面之鱼,此女侠是也,可惜不知其大名,亦未见其容貌。我寻思她会有着怎样的思路历程,赋予其如此的勇气,为了惊醒众人,冒着被消声灭迹的风险,爬上高塔,振臂高呼。忽然,有人在身后小声说道:“施主躲藏于此,鬼祟作甚?”我吓了一跳,猛地回头,原来是高瑜大师,这才放下心来。我双手呈上传单,想让大师也一睹为快,她却没有接手,只是问道:“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乌飞兔走,转眼五年已过,施主为何在此徘徊,犹未上山?”
“大师一向可好!”我深深作了一揖,自觉难以启齿:“弟子未曾一日忘记教诲,但游历经年,仍未寻获雪泥鸿爪。几次瞥见其影,及至细查,又一无所获。譬如今日,除了一张纸片和行人的片言只语,不曾获得巾帼豪杰的丝毫信息,未知其所来由自,不明其被拘何往。每念及此,便顿觉溃败,心中无限怅然。”高瑜法师点了点头,说:“此处不远有一寺庙,名曰北顶娘娘,内有一塔,高约二十余丈。吾等前往,一览京城风景。”
及至上了庙塔,已近黄昏,唱曲围绕着炊烟在空中飘荡。我们放眼眺望,一只孤雁正鸣叫着飞往南方,他的声音那么清脆而又孤寂。“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在此和衣而卧,待至天明,当有更美景色。”一夜无话。及至凌晨,我们披衣而起,昨夜的喧嚣已然沉寂,四周的炊烟却依然袅袅升腾,仿佛未曾断歇。远处的朝阳在小心试探,伸出头来谨慎地观瞧,确认之后猛地喷薄而出。
“施主可见昨日之燕乎?”高瑜大师轻声询问。
“弟子未见。”
“可知其所往?”
“亦不知。”
“关于昨日之燕,施主可有丝毫记忆?”
“耳畔犹响其高鸣。”
“如是。燕过长空,不留踪影,然其鸣叫之声已入众心耶,地面之上,无论生灵,其心皆有其回响。及至一日,此音如黄钟大吕,敲醒众生,则地面天空连为一体,燕雀之抱怨聒噪与鸿鹄之惊醒呼号同一唉。往昔千载,埋没无名者几何,然吾辈今日之所成,皆因其声也。”
“弟子心中已明,愿随恩师上山,再听教诲。”我深深作揖,感谢大师点拨。
“贫僧既已下山,施主又何必上去?”高瑜法师看向我,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当下呼吸可得畅快?”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股清流自上而下畅快流过,其在腹腔的回响犹如昨日鸿雁的鸣叫。我抬起头,看向天空,炊烟依然袅袅,在朝阳升起处,一只孤雁正往这边慢慢飞来,落在地面的身影在晨曦里随着地势不断变换着形状,有那么一刻,恍惚之中,我似乎看见了战车人,看见了街桥侠,看见了高塔女,还有无数不知姓氏的先行者。我想起了国子监内兀自独立、手持白纸不发一声的女学,还有大道之上面对捕快高举鲜花、鼓励看客勇敢的猛男。我一阵颤栗,猛地回过神来,发现鸿雁已不见了踪影。我保持着向上仰望的姿势,回味着他的鸣叫。我知道,他们并不会因为地面留不住身影,并不会因为天气日渐恶劣,就放弃飞翔,他们穿越所有的炊烟,将自己的踪迹隐匿其间;他们知道自己对寒冬的预警一定会被地上的所有生灵听见,对暖春的呼唤必将留在所有听者的心中。高瑜大师向我做了一个下楼的手势。我随着她一个脚步一个台阶地往地面走,我知道,她不是带着我去寻觅雪泥鸿爪,而是去聆听草木间聒噪声里的燕鸣,去收集屋顶上飘向太阳的炊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