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与一生里唯一的挚友是在人民监狱里相识的,当时要不是他出手解救,自己恐怕就成了汽泡国里又一个轻如汽泡的冤魂。
刚被押进监狱大门,程实发现,大部分犯人都像自己一样并没有被汽泡包裹,不禁暗自欣慰,看见他们还向自己微笑,便将之前的沮丧和恐惧一扫而空。在监狱之外,每个人都被气泡包裹得严严实实,相遇时的偶尔微笑总是被气泡扭曲得怪异和虚幻。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程实怀着已经放松的心情来到餐厅,找了一个空位坐下。这时,几个人走了过来,问他:“你是嘴唇部新来的?”程实赶忙站起来,想跟他们握手说是。“你知道这里有一个迎客的规矩,我们所有无辜的犯人都要向每一位新来的狱友赠送一根能量棒,作为欢迎和鼓励。这是我们今天刚做的,还非常新鲜。你把它吃完后,就会像我们一样被证实为无辜了。”程实没有犹豫,接过来便咬了一口,顿时感到口腔里如同着火了一般,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个人的第一口都是这样,只有辛辣才能获得洗礼重生。你必须用三大口把它吃完。”程实深深地吸了几口气,然后又咬了一口,这一次,他感到嗓子一紧,仿佛一双大手猛地捏住了脖子,让自己无法呼吸。在轰笑声中,他赶忙丢掉手里的能量棒,向墙边的洗手池跑去,但有人伸出腿,把他绊倒在地,那几个人赶到跟前,将他按在地上,把剩下的半截使劲塞进他的嘴里。程实一阵眩晕,感到自己正在窒息,大厅里的喊叫和掌声好像在向天边飘去;但有一个洪亮的声音却自远而近,叫道:够了!再闹要出人命了!
“每一个新来的都要接受这样的考验吗?”在被喂了大量的柠檬汁并被带回囚室后,程实感到又活了过来,他看着面前叫梁知的狱友问。
“这并不是考验,也不是所有新来的都必须经受。”发现程实一直用疑惑的眼光看着自己,梁知补充道:“整你的人大多是手指部和腿脚部的,有些来自视力部,他们都是些手脚不干净或者眼神不纯洁的犯人,一直对嘴唇部的人怀有敌意,觉得你们这些人都是只会撒谎或吹牛的汽泡骗子。喂了变态辣椒,你们就会喘不过气来,再也吹不出泡泡了。”
程实点了点头,“我也痛恨汽泡,实际上我就是因为汽泡被抓到这里的。”
今天本来是我工作的第一天。出门前,妈妈知道我是个爱较真的人,不会用谎言吹出一个汽泡把自己包装起来,她便把自己的泡泡罩在了我的身上。第一天的任务主要是熟悉环境和系统,并没有与同事们有多少交流,所以一直平安无事。到了下午,所有员工忽然被召集到一起,列队欢迎上面的视察和验收。通过领导的讲话,我才明白我们这个月报了二十头生猪的出栏量,比计划高出了一倍,上面特此下来奖励并验收货物,以便作为重大业绩汇报给徳昂。讲话结束后,二十头肥猪被赶了出来,由工作组成员一个个亲自戴上大红花,在闪光灯中扭动着屁股走向运送它们的卡车。我在欢送队伍的尾部,躲在汽泡里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当肥猪队伍经过面前时,我忽然发现它们至少有一半是其实是人假装的,特别是较为矮小的最后一头,那明明是今天接收自己的组长。我停止了拍掌,睁大眼睛辨认着,同时大脑飞快地思考,如果这真是组长,她会不会在送到屠宰场后被宰杀呢?这时,那头猪偏过脑袋,看了我一眼。我终于看清了她的眼睛,那就是组长,名叫吴瑙粉。就在确认了那头猪的身份的刹那,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与此同时,包裹着我的汽泡“啪”地一声破裂了,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队伍里只有我人模人样地站在那里,在一排或大或小的汽泡里显得突兀而又滑稽。我当时感到自己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赤裸裸地站在众人面前,心底陡然升起了无限的恐惧。在正式工作之前,在幼儿园里,在学校里,我们早就听说,长大后只要出门在外就必须把自己包裹起来,没有汽泡不但危险,还会面临严厉的惩罚,这不仅是因为所有人都被自己独有的汽泡紧紧地包裹着,还因为所有人都生活在一个更大的汽泡里。徳昂的母泡包裹着所有人的小汽泡,谁也别想逃离它的手掌,任何生活在母泡里却不把自己也用汽泡包裹起来的人,都会受到周围人和工作单位的批评教育,更会被徳昂的人民自律队抓捕,关进人民监狱接受严厉处罚。
“你这是被抓了现行,关到这里并不冤枉。”梁知说,“不过,你们这些被抓了现行的犯人,包括手脚部的那些人,在这里不会呆很久,只要学会吹出合格的泡泡,就可以回家了。不像我们表情部和眼神部的犯人,要完成更多的课程,并接受更加严苛的考核,到最后能离开时已经非老即残了。”
“表情部?你不是因为忘了包裹自己或汽泡破了被抓的?”
梁知没有回答,盯着程实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反问他:“所有的徳昂臣民都活在泡泡里,你为什么不喜欢它呢?”
程实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怎么自然地撒谎,每次想要吹一个完整的泡泡,总是弄巧成拙。我也不喜欢撒谎,看见那么多人活在黑色面纱里,我感到非常难受。相对于白天,我更喜欢黑夜,因为只有在夜晚爸爸妈妈才去掉气泡,我们一家人才露出真实面貌,我们的谈话才真实和自然。”
“嗯,很多人在进入社会时都经历过这种心理痛苦,但他们很快就适应了,最后变得得心应手,成了汽泡大师。也不是所有人夜里都会脱去汽泡,很多人宁愿模仿徳昂,一生里无时不刻都活在谎言里,所以他们的汽泡颜色越来越深,最后成了黑色的面纱,这些人即使在独处时乃至在梦里都必须被气泡包裹着。”梁知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水晶一样的小球,在手里把玩着:“撒谎本来是维持心理健康的一个必要的恶,可以说,它是人类文明进化的一部分,但在这个社会,却成了生存的前提和进步的标志,这是我同你一样感到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
三年前,我在国外发明了一种叫做“实时交流显像仪”的技术,它是一种唇膏,每天出门前,我们只要将它在嘴唇上涂抹一下,吐出的汽泡就将表面的内外压力差与主人说话时的内心波动维持在同一个频率,把汽泡变成一个全时显示器,真实地显示主体的情绪。很多时候,我们撒谎都是出于无奈,只是想同其他人一样把自己隐藏起来,并不想接着谎话连篇,让自己的汽泡成为黑幕。我发明的这个技术可以让其他人知道我此时是否想要交流,可以有效保护自己每天只是最低限度地虚伪,不必为了应酬而无休止地不诚实。考虑到自己的祖国是汽泡大国,几乎所有人都活在泡泡里,这个技术可以得到最为广泛地应用,我便回来成立了公司,准备将它产业化。公司成立后,研发和生产都很顺利,但良品率一直很低,问题的关键是无法以较为经济的方法过滤出达标的清洁水,如果另出重资建立净水设施,我们的产品价格会维持在非常高的价位,很难让它作为大众的日常消费品进行有利润地销售。后来,我们花了不少钱买到一条情报,说我们城里有一个达到我们标准的净水厂,但它生产的极纯水只供市委领导班子和他们的家属享用,一滴也不会卖给外人。我知道这个国家有特供制度,也并不想去打破它或去分一杯羹,但我可以想办法打探一下他们是用什么技术来生产纳米级极纯水,这种技术是否具有商业效益。根据内线情报,我找到了特供水净化厂,并在当天对别人撒了十几个大谎,好在晚上能把自己隐藏在深黑色的汽泡里。由于没有特别通行证不能进入厂房,我躲在屋后的围墙下,放出早先准备好的可以像镜子一样反光的汽泡,让它飘进机房,通过不断地改变角度,把里面的情况总算如实地反射到包裹着我的汽泡幕镜上,当第一个镜头清晰地呈现出来时,我大吃一惊,地面的浅漕里整齐地躺着成千上万个老人,有的尚有一丝气息,他们的头上倒悬着一种特制的汽泡收集器;更多的是刚刚断气的尸体,收集器里的水泡被流水线的管道送到地下的过滤器内,过滤器其实就是更多的洁白如镜的汽泡,共有七层,每一层都标记着不同的年龄,以前我听说过也遇到过收集童子泡的人,没想到这些童子泡都被送到了这里。童子泡就是一生中第一次撒谎形成的汽泡,一般非常光洁透明,像活性炭一样富有透气的空洞。用它们当作分层过滤器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收集垂死老人的汽泡进行过滤呢?难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垂死老人汽泡里的湿气或水滴更加纯净清洁?我站在那儿不断地调试角度,想要找出答案,忽然警报大作,上空腾地升起了十几架无人机,我顾不得收回反光汽泡,赶忙躲在一块石头下,直到很久之后风平浪静,才逃回家里。第二天,市委一个副书记带队下来考察,他听完介绍后,忽然盯着我,问:“我刚才说话时,你为什么做出鄙夷的神情?”我知道自己昨晚的行为已经露了马脚,但还是假装镇静地否认,说自己一直在诚恳而又专注地听取指示。副书记看起来更加地气愤,加重了语气,大声说:“难道你认为我在撒谎?你的谎言通过你自己的和我的双重汽泡的放大,任何人都看得一清二楚。而你还在那耍赖。”说完,他一挥手,十几个警察推开大门,抓住我的双臂,拖进警车,直接送到了这里。”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一会儿,程实说:“所以他们也并没有冤枉你。你说你是在国外发明这种全时显示技术的,外国人也像我们一样每天都带着汽泡吗?”
“外国也有汽泡,但吹不吹、吹了裹不裹都是个人的自由,有的地方带的人多,有的地方吹的人少。最大的区别是他们没有母泡,不用像我们一样每个人都必须生活在徳昂的泡泡里。”
接下来的几天,程实同其他嘴唇部犯人一起,白天劳动,晚上学习,主要是背诵徳昂语录或者抄写徳昂著作,到了第七天,每个人都必须参加一场考试,如果能够对徳昂的某部著作倒背如流,就可以立即生成一个完美的泡泡,并马上出狱,这是所有犯人都奢望的结果,他们称之为“口吐莲花”。当然,绝大多数犯人都失败了,他们只能接受额外的教育,比如,口头复述一百个社会准则和道德规章,前三个是:“我们是徳昂的儿子”,“为徳昂劳动是我们的荣耀和自由”,“汽泡内温暖和睦,汽泡外混乱冰冷”。一个礼拜过去了,程实仍然不能吹出一个足够大的汽泡把自己包裹严实,每次测试时,他不是心虚内心产生波动,就是气短说出的谎话声太小难以让他人听见,而汽泡的生成既在于你如何说,更在于被别人听,只有二者同时满足,生成的汽泡才算完美;有时候,程实根本不是在说谎,而是在吹牛,从鼻子孔里冒出的泡泡不但小的可怜,而且转瞬即破,比如“明天我将一口气把二百斤谷子从劳动部挑到十里外的思想部”,或者“我已经一个不落地读遍了世界各国的名著”等等。程实觉得自己可能再也走不出人民监狱了,晚上聊天时,他问梁知:“你是这里的老人,这么多年出不去也是因为吹不出泡泡吗?”梁知笑了:“我要是想出去,可以随时吹出一个完美的汽泡。我不走是因为我在等一个时机和一个人。你要是真想出去的话,可以从简单的谎话开始训练,比如‘今天红色的天空真美’、‘这根冰淇淋的辣味真足’、‘徳昂的肉色一体衣非常合身,在电视里看起来就像是没有穿衣服一样’,等等,熟练后,再练习一些更深刻更政治性的口号和标语,总有一天,你会成功的。”
程实想了一下,回答:“我不介意在这里呆一辈子,甚至有些喜欢,虽然劳作很辛苦,思想改造很难受,但在这里我至少每天可以用真实的面目面对自己和他人。我之所以还想出去,是因为我觉得这个社会肯定还有同我一样真诚的人。”
“你见过?”梁知问。
“我喜欢的一个女孩就是,她叫徳粉。我们两小无猜,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幼儿园,又一起上徳昂思想培育所,毕业后,我去生猪养殖场上班,她去市委的一个单位做公务员。她上班第一天生成的汽泡晶莹剔透,如果不提醒或仔细看,你根本不会知道她美丽的身材外有一圈泡泡。她发了一张自拍给我,而我当时正在手忙脚乱地试图把自己塞进妈妈为我吹出的不完美泡泡里,感到非常地惭愧。每次聊天时,我都觉得她非常地纯粹和天真,所以,她能生成那么洁白无瑕的汽泡是理所当然的。”
“很高兴你有这样的朋友。”梁知说,“但一个汽泡洁白无瑕可能是因为主人正直纯真,也可能是因为主人幼稚无脑,她真心诚意地把恶魔的谎言当作圣人的真理,把邪恶的掩盖当作美好的真相。当你说出一个谎言,并真心相信自己说的是事实时,你也会吹出一个完美且透明的汽泡。但只要有一个人当着它的面说出真相的哪怕一个单词,它就会马上破裂;或者,不用说出真相,做一个小小的无知度测试,也可以让它消失。”
两个礼拜过去了,程实还是没有通过考试,他对德粉的思恋却与日俱增,梁知的话让他更想见到她,去证明她是纯真且正直的人,是自己在这个世界可以信任的诚实的人。他决定从汽泡贩子那儿购买一个泡泡,走出监狱去见日思夜想的心上人。那些贩子可以生成任何形状和颜色的汽泡,只要付钱就行,而且它们在人民监狱里就是特别通行证。
程实和德粉相约在徳昂思想培育所的后山上见面,那里没有多少树木,坐在山坡上可以看清整个夜空,在培育所里学习时,同学们经常在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来到这里躺上一会儿,仰望星空,畅谈未来。他俩选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因为与夜里的学生们不同,德粉仍然带着汽泡,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虽然她的汽泡洁白透明,在夜色下更是难以察觉,但她在泡泡里的走路姿势还是会让她显得与众不同。“我爸爸妈妈下班后回到家里就会脱掉汽泡,我听说其他人也是这样,到了晚上同亲人在一起时都是不戴泡泡的,你干嘛不把它脱了呢?你喜欢一直都戴着?”对于程实的问题,德粉回答地非常坦诚:“我也不知道,我听说到了晚上同家人在一起时,泡泡会自动破裂或脱落,但我的一直就这样好好的,我也懒得去脱它。”这么说,你已经在这个泡泡里生活了十几天了,程实想,他忽然很好奇,在工作的第一天早晨,心上人在家里说出了什么样的话会生成这样一个经久耐用的泡泡。“我没有说任何言不由衷的假话啊。”德粉说,“你知道我是不爱说谎的。那天早上出门前,我只是说了‘徳昂是我们的大救星’而已,你知道,这是我们在培育所里每天晨课前都要大声朗读的第一句话。”
当然,程实想,但我总是不理解“救星”这个词的确切含义,徳昂用他的母泡包裹着我们就是在拯救我们?“你看天上这么多的星星,每一颗都像是晶莹剔透的汽泡,但如果其中一颗真的落下来,它会砸到我们吗?轻则刺破我们的泡泡,重则砸破我们的房屋甚至要了我们的小命。如果不落下来,如此遥不可及的星星会怎么拯救我们呢?就凭它们对我们眨眼睛或者让我们看着感到美好?”
“我不知道。”德粉回答,“这我倒是没有想过。也许只是一个比喻吧。”
“但它是一个谎言式比喻,因为这个世界根本没有什么救星,只有灾星。任何星星落到我们这个星球上都只能带来破坏。”程实还没有说完,就听啪的一声,德粉的汽泡爆裂了,两人都被吓了一跳,远处的同学们纷纷扭头看了过来,德粉又气又急,猛地站了起来向山下跑去,同时回头喊道,“我再也不会理你了!”
当天夜里,程实再次被抓进了人民监狱,这一次的罪名有两条:破坏公物私产和发表反动言论。
“没有一个汽泡不会最终破灭,也从未有一个谎言成为永久真理。”再次见到程实后,梁知像个禅师一样对他说,“还有,自从人类发明了监狱以来,还没有哪一个牢底未被坐穿。我们人类对谎言的喜爱如同荷尔蒙溢出时的冲动,好看总是带来天然的好感;又如音乐,优美的旋律总是先于感人的歌词。哪一场演讲比赛的胜者不是依赖虚构和夸张?但一个好的社会不会剥夺人们与生俱来的自由,他们可以选择用汽泡把自己包裹起来与人交往,也可以素面朝天或赤身裸体走出家门。我在海外求学时就从来没有吹过一次汽泡,那里更没有把所有人都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母泡。你上次问我这个世界有没有一个人人都诚实的地方,我觉得没有,但有些地方至少不是人人欺骗、个个撒谎,有些地方至少诚实善良的好人要远多于谎话连篇的骗子。可惜你我现在所生活的地方依然处于包办婚姻时代,而母泡之外的其他地方却已经恋爱自由了。只要人类还生活在大气层的包裹之下,我们这类生命就仍然是蜷缩在胎衣里尚未出生的婴儿;同样,只要我们这个国家还被母泡包裹着,我们所有平民就依然是尚未自由的奴隶。”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回到你求学的那个地方呢?”程实问。
“我当然梦想着能重获自由,但那不是走出这所监狱那么简单。我一直在等一个人,逃离母泡的束缚需要至少两个人分工协作。”
程实想起了同其他犯人聊天时听到的毒刺。一个谎言被接受的越多,被相信得越真诚,它所生成的汽泡就越圆润厚实,在这方面,谁也无法与徳昂相比,所以它控制的母泡不但巨大无比,而且结实坚固;由于密不透风,母泡里的国民吸入的都是有毒气体,呼出的废气也如垃圾般臭不可闻,这些浊气被母泡吸收,日积月累,它的内壁变得不但光滑无比,而且生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肿瘤突起,它们破碎,结痂,再破碎,再结痂,最终变形为或长或短、或锋利或炙热的荆刺,任何想突破母泡内膜的屏障逃出去的国民都逃不过被刺死或毒死的命运。
“想要找一个同你一样真诚而又睿智的人,并能够同心合力,恐怕这一辈子都不要指望了。”程实说,“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个悲观主义者。”
梁知看着程实的眼睛,认真地说,“我觉得你就是我要找的人。你愿意同我一起舍命一搏吗?”
程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你说的那个地方是不是真的有不吹汽泡的自由,而且我也不觉得自己有能力可以帮你。”
“就凭你的诚实和善良。”梁知把手按在了程实的肩膀上,“你绝望,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识过一个自由的社会,更因为我们这块土地已经成了令人窒息的密室。这个社会确实还有一些像你这样诚实、真诚的人,但你无法改变整体的愚昧和无知,我们的历史就是一部野蛮的人类异化史,我们用原始部落的斗争思维来治理内政,也用它来处理外交,不知道还可以用文明的视角来制定政策并与他国交往。作为个人,我们用市侩、私心和狭隘与人交往,而不是用哪怕稍微高一点的宽容姿态和博爱心怀来看待短暂的人生或周围的一切。”
程实沉默不语,他想起了父母,想起了自己在徳昂思想培育所里曾经说错了一句话被关禁闭时,父母被召到学校同自己一起接受训诫,当时自己曾暗下决心,以后再也不会做出让父母难堪的事,他们含辛茹苦地把自己抚养成人,还要继续操心费力、提心吊胆。母亲说,只要自己做个规矩的好孩子,听徳昂的话,跟徳昂走,他们就会平安无事地度过这一生;他记得当时在内心许下诺言,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不公和挑战,自己都要独自承受,宁愿自己吞下苦果甚至丧命,也不能让父母受到牵连。正在这时,两个狱警打开了牢门,叫出了他的名字。“到!”程实喊道,然后跟着他们穿过长廊,走向审问室。
“嫌犯,你是否知道汽泡是我们与徳昂保持一致的姿态、更是向他表达的忠心?”
“知道。”
“根据我们的初步调查,你自小到大从未培养出自己的正确姿态和真诚忠心。今天的审问就是要调查清楚,是你每天在盗用他人的汽泡,还是你的父母一直在欺骗国家,用他们的忠心把你包装起来。我们已经有了你父母的证词,所以你必须如实回答,以免我们再把你的父母从牢房里提出来跟你当面对质。你不想让你父母难堪,对吧?”
“你们把我爸爸妈妈也抓起来了?”
“嫌犯,你没有提问的权力,只有回答的义务!”
“我每天都是自己生成汽泡。”话刚出口,程实就感到嘴里有一股酸气喷薄而出,就在他下意识地张口想要吐出时,一个小汽泡把上下嘴唇连在了一起,很快,小汽泡越变越大并向后扩张,最后把主人完全包裹了起来。他终于吹出了人生的第一个完整气泡。
两个审问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说道:“很好。根据你母亲和朋友们的证词,你一直藏有反动的思想,虽然他们现在积极揭发可以减轻他们犯下的包庇罪,但是只有你如实交代来证实他们的揭发为真,才能作为他们减刑的证据。如果你不如实交代,那他们就在撒谎,罪行将会更加严重。现在,从你能记事的年纪开始,务必详细地、客观地把所有不忠不义的想法都交代清楚。”
程实不知道审问持续了多久,结束后,他浑浑噩噩地被带进了一间窄小黑暗的单独囚室。那里,他每天只有一次见到光线的机会,那就是狱卒送餐打开门上小洞的时候,程实也是用送餐的次数来计算日子。第四天时,他正在咀嚼难以下咽的食物,却感到馒头里似乎有个很小的纸条,他小心地从嘴里扣出来,摊开,藏在洞口附近,等到下一次送餐时,借着微弱的光线,他辨认出是梁知的字迹:后天看你。程实难以抑制脆弱的情感,不知道是委屈还是激动,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接下来的两餐他都狼吞虎咽地吃得干干净净,满心期待着梁知的到来。当囚室窄门上的小洞打开时,他激动地迈着沉重的脚镣走过去,却震惊地发现外面出现的是一个狱卒的脑袋,那个脑袋扔进来两张薄纸,没好气地喊道:“赶紧趁现在有光读一遍,不然我就收回去了。”程实又走进一些,认出第一张是父亲畏罪自杀通知书,他又看向第二张,是母亲签字的断绝母子关系声明。程实感到万念俱灰,一屁股跌坐在角落里,他的脑子里满是儿时父母对自己的宠爱,他又想起了工作的第一天母亲如何吹出一个勉强合身的汽泡,小心翼翼地把它套在自己身上,嘱咐自己如何行走才能保证它不会破灭。也不知过了好久,当梁知走进来在黑暗中坐到他身边时,他竟然没有发觉。梁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坐在那里。
第二天,狱卒打开洞口放下食物,梁知把它端到程实面前,说:“今天的牢饭好丰富,连我都从未吃过。看来,你今天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了,要么在明天凌晨为自己的固执献身,要么同我一起拼死一搏,走向自由。我在这里已经呆了足够长的时间,屁股上已经长满了青苔,在狱卒们的眼里已经成了空气,但我从未放弃过希望!自暴自弃是徳昂最乐意看见的,只有抗争才能为我们的后代创造出更美好的未来。你已经明白,在徳昂的汽泡里,我们永远没有张嘴的自由:在饥荒年代,他为了不让我们偷吃东西而缝上我们的嘴;在精神贫瘠年代,他为了防止我们发表不同意见而缝上我们的嘴。我前几天说,我们的统治者已经异化为野蛮的非人类,现在你应当相信了。徳昂是人类迄今为止所有邪恶的化身,它对真理的终极解释和异见的思想审判胜过中世纪教皇的宗教裁判所,对批评者亲人和朋友的迫害胜过中国封建皇帝的连坐,对权力的绝对控制和人民大脑的宣传愚弄超过了希特勒的法西斯。在强大的专制机器面前,所有的人民,不论种族,不问贫富,都成了弱势的少数民族。我们现在无法摧毁这个机器,但我们可以像候鸟一样飞往温暖如春的地方,等时机成熟,我们一定会回来解救所有的兄弟姊妹。”
“徳昂的母泡不但坚固,而且毒刺密布,我们是逃不出去的。”程实终于开了口。
“千万不要低估诚实和真诚的魔力!”梁知使劲捏了捏程实的手,“我已经向熟悉的贩子预订了两个特制的汽泡,今晚我们先用这两个汽泡逃离这里。三天后就是一年一度的忠心节,徳昂会接受全体臣民的膜拜并在母泡上呈现出彩虹,让所有臣服者都能得到他的保佑和祝福。这是它最为脆弱的时刻。在显示彩虹时,母泡的薄膜会撑得极其稀薄,而且里层涂满了油膏,外层覆盖了油脂,二者相互吸引又互相排斥的张力压力差形成了绚烂多彩的颜色。我们可以利用你的真诚意念来改变这个力差,虽然现在你的意念力还比较弱小,但它足以强化某个位点的张力,让徳昂情不自禁地去触摸这个位点,这就像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痒,我们会控制不住地想要抓挠一样。在徳昂不断地用自己母泡上的荆刺去触碰那个位点时,本就稀薄的薄膜会被戳破,这个小洞是我们逃生的唯一通道,而且逃离窗口只有短暂的几秒,因为徳昂在感受到疼痛后就会立刻本能地痉挛,收紧洞口。”
程实又恢复了沉默,过了好久,才幽幽地嘀咕道:“梁知,恕我直言,你的这个计划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
“我知道它听起来确实有些难以置信,但在自然界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生存之计了。比如,在大洋的海底生活着一种叫鼓虾的生物,它们的虾螯一大一小,猎食时会将巨螯快速合上,喷射出一道时速高达100公里的水流,将猎物如小鱼小蟹击昏或杀死。这道高速水流会触发空穴现象,形成一个极微小的低压汽泡,当水压回复正常时,汽泡会崩裂并产生高达200分贝的巨响,声响如此巨大,乃至一两米内的小鱼都会被震死,鼓虾就是这么得名的。鼓虾的巨螯合上时产生的汽泡因为被迅速地压缩,热力无处消散,导致汽泡内的温度可激增至接近太阳表面的温度,同时产生一种所谓的‘虾光现象’。他们的天敌是一种以泥土为食的忍虫,这些小虫子整日翻沙刨土,喜欢把一种叫忍矿的小石子过滤下来并堆积在一起。鼓虾用巨鳌射出喷射水流并产生低压汽泡时,它的虾光照射到这些忍矿上会产生衍射,将虾光的绚丽色彩强化并反射到鼓吓身上,鼓吓或许是受到发射光的刺激,又或许是被反射光迷惑,会下意识地把巨鳌对准自己,结果,射出的汽泡把自己的脑袋轰个稀烂,里面的屎尿喷射得到处都是。可惜,那些忍虫消受不起鼓吓充满了油水的躯体,它们还是喜欢以泥土为食。”
“我明白了,你觉得我的尚未污染的灵魂就是一种可以反射彩虹的像镜子一般的忍矿。”
逃离监狱后,三天转瞬即逝,梁知和程实各自裹在定制的汽泡里,仿佛成了隐形人,即使没有隐形效果,也没有人会在意他们,因为所有人都在各自的小泡泡里疯狂地尖叫,他们高举双手,对着犹如天穹般覆盖着他们的母泡蹦跳,母泡薄膜上的斑斓色彩映照在无以计数的小汽泡上,交叉,摇曳,又反弹到母泡的内膜上,令人头晕目眩。“看来梁知说的对,具有黑暗性格特质的人对我们确实有特别的吸引力,我们宁愿相信一个精神变态的领袖的胡扯,也不愿听取一个思维正常的清醒者的良言。”程实正在这样想时,梁知一边随着众人蹦跳,一边猛地对着他往下摆动双肘。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程实赶紧凝神屏气,感受着身边所有的光线,让意念跟随着它们跳动,然后缓缓地引导着它们汇聚于母泡内膜上的一点。也不知过了多久,程实感到自己身心俱疲,觉得快要瘫软在地,就在他无法支撑下去时,啪地一声爆响,他感到身子猛地一轻,像羽毛一般随风向上飘去,原来两人的气泡已经破裂不见,梁知正一手举着水晶球,另一只手抓着自己往母泡上的一个红点飘去。转眼间,两人就来到了洞口,确实如之前所料,裂口窄小,只有奋力地钻挤,才能勉强而过。梁知比较瘦弱,第一个钻了出去,然后他拉住程实的双手,努力要把他拽出洞口,然而,母泡已经开始了收缩,同时,无数的护卫架着梯子开始往上攀爬,个个手中都提着长刀,而程实却卡在那里,动弹不得,他已经感受到了母泡的尖刺开始缓慢地刺入自己的皮肤,他喊着梁知的名字,让他赶紧松手,但梁知就像在监狱里握着自己双手时那样猛地用力,差不多要把他的双臂拽断。就在此时,他们听到底下的喧哗声更大了,不断地有啪啪啪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然后,程实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声母亲的绝望叫喊,在呼号喊出的刹那,母泡的伤口稍许扩大了一些,梁知利用这个机会,一下子把他拽了出去。刚刚逃出洞口,梁知赶紧回头看向里面,只见母亲挂在洞口的另一边,她耷拉着脑袋,身上千疮百孔,而双手仍然死死地揪着母泡内膜上的荆刺。
脱身之后,两人又奔跑了一天一夜,才瘫倒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尽情享受着新鲜的空气。休息了很久,程实站起来,面对着徳昂的方向,跪倒在地,他在心中默念着母亲的名字,感谢她给了自己第二次生命。梁知坐到他的身边,抓住他的手:“我们还会回来的,并将带回更为先进的衍射和麻醉技术,让母泡全身的色彩发生反射,让它出于虚荣和自恋抚摸全身,把自己刺得体无完肤却陶醉其中,直至它爆炸消失,只有在那时,所有的国民才能获得与生俱来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