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读普鲁斯特误终身。
从去年10月份开始阅读《追忆似水年华》,现在重读完第三卷。期间也陆续收集、阅读名家有关普鲁斯特或这套著作的评论,短评诸如布鲁姆的《普鲁斯特:性嫉妒的真正劝导》和纪德的《关于马塞尔·普鲁斯特》及《重读<欢乐与时日>》,成书的诸如贝克特的《论普鲁斯特》,贝克特这本书写于他26岁之时,这么年轻而有如此见解,让我惊讶。
然而,安妮·卡森的这本小册子最迷人。卡森是诗人,也是古典学者,她在这本小册子里收集了有关阿尔贝蒂娜的一切,写得却像一首诗。因为短(一共59节),因为美好,我不揣冒昧,将它翻译出来。若涉及版权问题,会及时删掉。另,星号处为我加的小注。图片亦来自网络。
接下来,在阅读普鲁斯特的同时,还会继续阅读他人的评论著作,如罗兰·巴特、阿兰·德波顿和莉迪亚·戴维斯……
1.
在法国,阿尔贝蒂娜这个名字,不是女孩的常见名字,但是阿尔贝特却是男孩常用的名字。
2.
阿尔贝蒂娜的名字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出现了2,363次,比其他任何人物都多。
3.
在普鲁斯特的小说中,阿尔贝蒂娜本人出现或被提到的有807页。
4.
这些页面中,有 19%的页面,她在睡觉。
5.
阿尔贝蒂娜被包括安德烈·纪德在内的一些评论家认为是普鲁斯特的司机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的伪装版。这称之为换位理论。
6.
阿尔贝蒂娜构成了小说叙述者浪漫的、性心理和道德上的迷恋,贯穿于普鲁斯特7卷本(在普莱亚德版)作品的第五卷。
7.
第五卷的法语标题是La Prisonnière,英语译为The Captive。普鲁斯特的研究专家罗杰·沙特克(Roger Shattuck)在其1974年获奖的研究报告中宣称,这一卷是时间紧迫的读者很可能安全、完全跳过不读的一卷。
* 中文译名:《女囚》
8.
(从叙述者的角度来看 ),阿尔贝蒂娜的毛病有
a) 撒谎
b) 女同性恋
而(从阿尔贝蒂娜的角度看)
a)被囚禁在叙述者的家里。
9.
她的音乐品味不太好,虽然几次被论及,其实并不是什么问题。
10.
阿尔贝蒂娜在小说中从来没有叫过叙述者的名字。其他任何人也没有。叙述者暗示,他的名字可能与小说作者的名字相同,即马塞尔。我们也就这样叫他吧。
*略感疑惑,但我还在寻找证据中……
11.
马塞尔质问阿尔贝蒂娜是不是女同性恋,她否认了。
12.
她的朋友们全是女同。
13.
她的否认令他着迷。
14.
她的朋友们也让他着迷,尤其是与他的朋友们对比之下。他们也是同性恋,但非常隐蔽。她的朋友们在海滩上“游荡”,在餐馆里接吻。
15.
尽管马塞尔紧张而认真地询问,但他还是无法弄明白女人们在一起到底做了些什么(“女性愉悦的这种令人心悸的特殊性”)。
16.
阿尔贝蒂娜说她不知道。
17.
一旦阿尔贝蒂娜被马塞尔囚禁在他家里,他的感觉就变了。最初吸引他的是她的自由,是她衣服被风吹起的样子。这种吸引力现在被一种厌烦(无聊)的感觉所取代。正如他所说,她变成了一个“沉重的奴隶”。
18.
这是可以预见的,因为马塞尔的欲望理论将占有一个人等同于抹去她脑中的他性,同时又将他性设定为使一个人有吸引力的原因。
19.
而事实上,如果她是个女同性恋,他又怎么可能占有她的思想。
20.
他的迷恋仍在继续。
21.
马塞尔第一次看到阿尔贝蒂娜时,她头戴平顶运动帽,推着自行车穿过海滩。他不断地回到这个形象上来。
22.
阿尔贝蒂娜没有家庭、没有职业,也没有前途。她很快就被安置在马塞尔的家里。在那里,她有一个单独的卧室。他强调,她还是一个“听话”的人。(见上文关于阿尔贝蒂娜是一个“沉重的奴隶”。)
23.
阿尔贝蒂娜的脸从正面看是甜美的,但从侧面看,她的鹰钩鼻却让马塞尔感到恐怖。他要把她的脸捧在手里,重新布置。
24.
马塞尔最喜欢的阿尔贝蒂娜的状态是她睡觉时的样子。
25.
他说,睡着了的她变成了一株植物。
26.
植物实际上并不睡觉。它们也不撒谎,更不会虚张声势。然而,它们确实会暴露它们的生殖器。
27.
a) 阿尔贝蒂娜有时在睡梦中脱掉睡袍,裸体躺在床上。
b) 有时马塞尔会占有她。
c) 阿尔贝蒂娜似乎没有醒来。
28.
马塞尔似乎认为他是这种时刻的主人。
29.
也许他的确是。在这一点上,顺道说一句,如果我们有时间,可以就阿尔贝蒂娜和奥菲利亚——哈姆雷特的奥菲利亚——之间的相似性提出几点看法。从植物的性生活开始,普鲁斯特和莎士比亚同样喜欢把它当作女性欲望的语言。阿尔贝蒂娜和奥菲利亚一样,向她的爱人展现盛放的少女时代,但也展现了阉割、伤亡、威胁和纯粹的障碍。阿尔贝蒂娜和奥菲利亚一样,因为饥渴的性欲而受到谴责,而她的表达却否定了她。奥菲利亚将欲性带入河中,在水草中淹死了它。阿尔贝蒂娜把她的性欲扭曲成一株睡眠植物的虚假意识。在这两个场景中,男人似乎都操控着剧本的走向,但他却被女人的诡计所纠缠。 另一方面,到底谁在唬弄谁还很难说。
30.
阿尔贝蒂娜的笑声有天竺葵的颜色和气味。
31.
马塞尔让阿尔贝蒂娜误以为他打算娶她,可是他并无此意。她令他厌烦了。
32.
阿尔贝蒂娜的眼睛又蓝又俏皮。她的头发黑中带紫,细而卷。
33.
阿尔贝蒂娜在马塞尔家的行为就像一只家畜,发现门开着就进,或者来到主人的床边,为自己找个位置躺下。马塞尔不得不训练阿尔贝蒂娜,除非他按铃叫她,否则不要进入他的房间。
34.
马塞尔设法慢慢将阿尔贝蒂娜与她的朋友们分开,他认为她们对她的影响极为邪恶。
35.
马塞尔从未对阿尔贝蒂娜说过“女同性恋”这个词。他说“我反对的那种女人。”
36.
阿尔贝蒂娜否认她认识这种女人。马塞尔认为她在撒谎。
37.
起初,阿尔贝蒂娜没有个性,实际上马塞尔无法将她与她的朋友们区分开来,他记不住她们的名字,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追求哪一个女孩。她们在他脑中成了一条壁画,推着她们的自行车,穿过海滩,她们身后是翻滚的蓝色波涛。
38.
阿尔贝蒂娜的这种图片式的多重性,逐渐演变成可塑的、道德上的多重性。阿尔贝蒂娜不是一个坚实的物体。她是不可知的。当马塞尔把他的脸靠近她的脸亲吻她时,她是十个不同的阿尔贝蒂娜,连续不断。
39.
一天晚上,阿尔贝蒂娜和一个女朋友去赌场跳舞。
40.
当被问及此事时,她撒谎了。
41.
阿尔贝蒂娜不是一个天生的骗子。
42.
阿尔贝蒂娜的谎言如此之多,如此拙劣,以至于马塞尔也卷入了这场游戏。他也撒谎。
43.
马塞尔的嫉妒、阳痿和欲望都被这个游戏激怒了,达到了最高点。
44.
很难说谁在欺骗谁。(见上文关于哈姆雷特的内容)
45.
在第五卷接近尾声时,阿尔贝蒂娜终于逃走了,消失在夜色中,窗户还开着。马塞尔大惊小怪,给她写了一封信,声称她失踪时他刚决定给她买一艘游艇和一辆劳斯莱斯,现在他不得不取消这些订单。这艘游艇的标价是27,000法郎,约合75,000美元,他还要在船头刻上她最喜欢的马拉美的诗句。
46.
阿尔贝蒂娜在第五卷第642页死于骑马事故,但这并没有将马塞尔从嫉妒中解放出来,它只是消除了他不得不忘记的无数个阿尔贝蒂娜中的一个。嫉妒的情人不得安宁,除非他能够触摸到时空中爱人曾经占据过的所有节点。
47.
塞缪尔·贝克特说,在普鲁斯特那里没有对错之分,我也相信这一点。然而,欺骗,仍然是一个灰色地带。
48.
让我们回到换位理论。
49.
1914年5月30日,法国报纸报道,飞行学员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Alfred Agostinelli)因飞机失事,坠入安提布附近的地中海淹死。想必读者诸君还记得,普鲁斯特在给朋友的信中承认,阿戈斯蒂内利正是他不仅喜爱而且宠溺的那个司机。普鲁斯特给阿尔弗雷德买了那架飞机,花了27,000法郎,大约75,000美元,并在机身上刻上了马拉美的诗句。普鲁斯特还支付了阿尔弗雷德的飞行课程学费,并以马塞尔-斯万的名字在飞行学校注册。该飞行学校位于摩纳哥。为了监视阿尔弗雷德在那里的情况,普鲁斯特派去了他喜欢的另一个男仆,他的名字叫阿尔伯特。
50.
阿尔贝蒂娜在小说中突然死于失控的马,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在现实生活中突然死于失控的飞机,二者对比,令人痛心的是,这两位不幸的爱人都设法从遥远的蓝天上与爱他/她的人交谈。阿戈斯蒂内利在最后一次飞行前写了一封长信,普鲁斯特在飞机失事后的第二天收到这封信时非常伤心。转换到小说中,这个退场场景成为小说中最奇怪的场景之一。
51.
在收到阿尔贝蒂娜从马背上摔下来死亡的消息几周后,马塞尔收到一封电报。
你以为我死了,但我还活着,
渴望见到你!
挚爱的
阿尔贝蒂娜。
马塞尔为这个消息痛苦了好几天,并与自己争论是否要恢复与她的关系,后来才发现电报员看错了电报上的签名。电报根本不是阿尔贝蒂娜发来的,而是另一个失散多年的女友发来的,她的名字希尔贝特(Gilberte)与阿尔贝蒂娜(Albertine)中间几个字母相同。
52.
马塞尔说:“人只爱自己不完全拥有的东西。”
53.
在第五卷中,阿尔贝蒂娜有四种方法能够避免被完全占有:睡觉、说谎、当个女同性恋或死亡。
54.
只有前三种方法她可以哄骗一下。
55.
临终前,普鲁斯特在还在修改《女囚》的校样。 1922年11月,他正在对阿尔贝蒂娜的性格进行微调,并将阿尔弗雷德·阿戈斯蒂内利在最后一封信中的某些短语融入她的说话中去。
* 1922年11月18日,普鲁斯特去世。
56.
阅读一个作家的作品是否要参照他的生活,这个问题一直都很棘手。
57.
尽管换位理论是一种粗鲁的、侵入性的、令人难过的解释学机制,但在普鲁斯特这里,它还是不可抗拒的。阿尔弗雷德与阿尔贝蒂娜在这里擦出了最后的火花。让我们考虑一下普鲁斯特刻在阿尔弗雷德的飞机机身上的诗句——也就是马塞尔承诺刻要在阿尔贝蒂娜的游艇船头的诗句,他说这是她最喜欢的诗句。马拉美的4行诗,讲的是一只天鹅在冬天发现自己被冻在湖里的冰里。天鹅当然是迁徙的鸟类。这只天鹅却不知怎么回事,在该迁徙时没有和它的同伴一起飞走。这给这两段爱情,虚构的和真实的,投下了多么诡异和孤独的阴影啊;而对恋人冬天最后的妄想占有,又提供了多么绝望的比喻。正如哈姆雷特准确而无情地对奥菲利亚说:"你不应该相信我"。
58.
旧日的天鹅记得
它是那样的:
壮丽,
但没有释放自己的希望
因为它没有唱过
生活的区域
当荒芜的冬天
用无聊照亮了他的四周。
(马拉美,《处女、美好而灿烂的一天》)
59.
“一切,确实,至少都是双重的。”
《女囚》第36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