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微甘
唯读书与写字不可辜负
第八章 一出闹剧
那是2019年年关将近之时，论坛上来了一位新人。（多有得罪，我暂且名之为“善逝”吧。）善逝其实是老网友回归。十年前她曾在论坛活跃过一段时间，后因各种原因离开。这年冬天，也许是闲的，她突然又回来了，并且一来就语不惊人死不休，对网友们掏心掏肺，该说的不该说的，什么都告诉了大家。没几天，大家对她了如指掌：年过50，独身多年，很想找一位男友。她将自己的照片贴到网上，睡眼惺忪、皮肤松驰、头发凌乱、衣着随意，还说自己这是以真面目示人。看来她虽刚知天命，但早已能随心所欲了。由于言语无忌，总有一堆人聚在她的贴子里插科打诨。
一天傍晚，大家在讨论中年单身女人的婚恋市场时，善逝说自己曾经见过论坛一位网友，唯一的一位哦。网友们来劲了，追问细节，有人调侃，有人猜测，有人怂恿。她起初还扭捏：“不是啦，别乱猜，我还是不说对方是谁吧。不太好。”网友们追腥逐臭，最喜欢八卦，大家岂会轻易放过？她便半推半就地讲起来：
“2009年那会儿，我在论坛里写文发贴，对方看到后写英文邮件给我，想跟我交往。说他离婚了，有女友，但还是想找红颜知己，近能上床远能交心。我最痛恨这种人，因为我前夫就是如此我才离的。我不理他，他死缠烂打，天天给我发邮件，继续攻我的心，弄得我特别烦恼。我到教会去跟组长诉苦，他说其实不用太紧张，不妨去见见此人，也许以后他就不纠缠了。我才同意在咖啡厅见一面，对方是那种油油的中年男 ，好在见面喝咖啡，他没有说什么不得体的话，然后就散了。他没再纠缠。”
哇，这么多细节，网友们顿时打了鸡血般，热闹起来了，各种讨论猜测这位论坛网友是谁。
“嗨，说这些干啥？ ”正义的海之蓝想就此截住此话题。
可是善逝正来劲呢， “10年前，那时我还有点姿色。他又矮又胖的，自己有女友还调戏我。还好见面后他知道我不是随便的人，就没再找我。”
“咋调戏的？说来学习学习。”网络上什么人都有。
“特期盼这个故事。”这也是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主。
“他显摆跑车，我觉得此人很轻浮。”善逝说。
“什么牌子？”红哥不动声色。
“哥，那是十年前的事了，我又不懂车，只记得是辆蓝色的跑车，只看到侧面。”
大家还在消化上述信息没回过神来呢，善逝又主动点燃大家，“天哪！居然在我邮箱里找到好多当年的信。2009 年的！算了，还是给他留点面子吧。否则你们这些男生该不理我了。”
“我们不介意——”一帮男网友们在起哄。
“为什么不按套路来啊。在论坛一般都说这是我朋友的故事，谁会说是自己啊……”网友运来表示看不懂善逝的操作。
“我保证论坛里没有认识他的人。”可惜善逝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你保证？！在公共论坛里？！”我觉得运来肯定想到是谁了。
可是善逝还振振有词地委屈，“他有女友为什么追我？分明不是好人。”
“是你给他机会的。我要是认识你这样的，肯定也占一把便宜啊，这不能说我们太渣，是正好有方便的条件，哈哈。”网络就是这样一个好地方，很多现实生活中听不到的实话，在这里都能听到。
“ 这位男网友是荡木？”终于有人点名了，将大家心里的疑问说了出来。
***
荡木无法再装聋作哑，只好挺身而出，自己招了。
“我一直在给楼主留面子。但是有人既然点了我的名，我只好来澄清，省得大家猜测误伤他人。没错，是我，但是说‘调戏’就言过了。荡木从来不屑做这类小人的举动。交换过一些Email，见面是我要求的，喝过一次咖啡，然后荡木就隐没了。我说的都是实话，绝无隐瞒欺骗——”
“天啊，真是你吗？”大家齐声惊呼。“大地震了！”
“你参合啥啊，别人躲都来及——”好心的网友替荡木着急。
“高速逆行侠荡木君是也。”
“蹭热点吧？ ”有人仍不敢相信有这么巧的事。
“ 呵呵，什么事都少不了老荡。 ”
“她第一次提起，我就知道是你。”猜中的那人很得意。
***
这边厢荡木已经认了，那边厢善逝发出惊叫。
“你误会了吧？你我都不认识。难道你就是跟我见面的那位？”
有网友一针见血地指出，“看来你的智商有点问题。你自己上过照片，荡木对号入座，你还问这样的问题？”
善逝叫道，“我要哭了。这不可能！为什么我的生活中经常出现戏剧性的情节？太不公平了。他在网上？我才回来两周啊，不会是他，最好别是，我不想知道。”
“这有什么可哭的？关电脑睡觉吧。”貂皮大衣说。
她才不想关呢，“我想解释一下：他老发邮件，我甩不掉，以为见面可以结束一切。我现在不好看了，可是当年我还挺美的。他堂而皇之地告诉我他想脚踏两只船，我最恨这种人，我会跟他？”
有网友说，“我怀疑你就是想将他炸出来。”
“为什么？我不是那种人。曝光一个网友对我有什么好？你这是小人之心。再说，就算此人在这个论坛里。他躲还来不及，何苦出来承认？不合逻辑。”
简姑娘好意相劝，“Move on吧。”
“我是在moving on，但也不代表这些都不存在。每次受伤都会让下一次起步时间延迟。于是慢慢地就老了，错过了属于自己的那班列车。”她还挺委屈的。
荡木说：“我与人交往，从来都是一开始就告诉对方自己是谁，想要什么，我没有欺骗，更不认为我做错了什么。”
“ 嗨，世界这么小。你们经历真丰富。 荡木，你少说两句算了。”海之蓝是好心人。
“我去，这是玩坦荡的时候吗？没说的，你俩情商论坛并列倒数第一。”
“我哪知道他也在这里。我这么多年没来，当年的网名早不记得，哪想到会狭路相逢？我儿子从小缺失父爱，男人的花心致使我过了十几年辛苦日子。看着孩子的痛苦，想着这些年我的辛苦，我决不会认同那种脚踏两船的价值观。抱歉。但我真不是要揭发什么人。”
不过，也有网友看清楚其中的问题，“我觉得你挺可怕的。你们又没上床，私信也是聊天，有什么伤害不伤害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互相私信也是互相取暖，你何必把自己当作受害者？”
这种话善逝可不爱听，“闭嘴吧你。”她扭头又问荡木，“我问你，你是不是以为我接下来会揭发你，所以你只好主动认了？”又对网友们说，“希望大家以后不要拿此事来调侃他。谢谢大家！”
“多虑了，荡木倒是从没隐瞒过他以前的各种艳遇。”网友们赶紧安慰善逝。
***
“‘近能上床远能交心’，又学会一新词！”字母哥说。
“声明一下，这八个字应当不是我的原话，也许是楼主的演绎。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记忆不一定准确，但是我好像不会对人用这类直白的语言。” 哎，这迂腐的博士啊，还认真解释呢。
这一回，大家比较同情荡木，谁能想到十几年前的一次约会，会被对方现在拿出来说事呢，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彼此见光死罢了。
很多人为荡木打抱不平。“荡木占她什么便宜了，没看出来——”
有位网友分析得很有道理：“交往是双方的事，你想拒绝又被他才气吸引，和他通信不断，你让他会怎么想？见面前他开诚布公，不存在欺骗，过后没有纠缠，也没占你便宜。至于让你这么受伤吗？每个人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你不赞同，可以不交往，但你如果为此感觉受伤，与这个男人无关。”
“你不是渴望见男网友，渴望玫瑰花吗？ 喝杯咖啡，受了什么害？唯一可说的伤的就是没被荡木看上。虽然我从来对他没啥好感，但这个事他不能被冤枉。 ”
“姐，我觉得，寂寞把你撞得有内伤了。。。 ”
“老荡没有看上她，既没上床也没继续交心，老荡要求还是很高的。 ”
“荡木在见面前就已经说了有女友找红颜，为啥你还要自找烦恼去见面呢？你没有自己的判断吗？ ”
“人都是有幻想的——”
“这一段感情，楼主实在不必把对方抖出来，便宜了我们吃瓜群众，说句难听的，还让人觉得你情商有点低……”阿力说。
“哈哈，荡木跟她见个面都出了这么一通妖蛾子，要是有下一步，那还了得？有人就是拧巴，明明可以活成体面的小富婆，非要在祥林嫂、凤姐芙蓉2.0版的路上一去不回头。”另一位网友觉得善逝傻得不可思议。
“我觉得有些人真的过分了，过去了就过去了，别像鲁迅说的那样在这儿吃人血馒头。”善良正义的网友只想息事宁人。
***
眼看着舆论都倒向荡木一边，一直暗中默默潜水、跟荡木有过节的某位ID忍不住冒泡了：“Talk is cheap。那一场场指鹿为马颠倒黑白的大戏有人没看到也好，还能如此纯真地相信所谓的实话。。。谢谢。”
大家又想起前年她与荡木的那场大戏，风向慢慢变了。小鹿提醒女网友们说，“大家对荡木这个人，还是要多加小心，加强警惕，没有坏处——”
耳朵对荡木说，“原来你上网是有目的的，你手端高脚红酒杯和其他网友一边清谈尼采，一边四处逡巡，发现感兴趣的女ID就发PM——”
荡木还想解释解释，有人说：“大哥，我要是有名校博士学历、有精彩的人生，我也晒。既然做了，大大方方地，直接点，‘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勾引的’怎么样？”
同为知青的留洋博士红哥早就看荡木不顺眼，这次骂得最凶。“嗯，那么多邮件，经年累月骚扰良家妇女，丑闻披露照样劈腿。真够风光的。”另一位博士拍砖客和红哥三观一致：“洗钱容易，洗白可没那么容易。”
小小鸟很客观公正地发言：“虽然不欣赏荡木的爱情观，但他是一个很礼貌的人，从没看到他主动攻击过别人，他一直都在表达自己的人生观点。”
夏虫肯定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她讽刺道：“饥渴地表达自己的饥渴。”
小小鸟真是个温柔的好人，她劝道：“可能他不表达就难受，我们读者看了不舒服的，就只能不看了，咱不为难自己。”
“在公共网络里秀私生活，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什么样的道德观？” 夏虫反问道。
“他的世界我们不懂——”小小鸟还在为荡木开脱。
“什么不懂，是装不懂。” 夏虫不买账，继续刻薄：“屎不会因为闪烁着金黄色，就成金子。”
荡木不得不反击了：“夏虫君：我本来不想出声的，但是你毫无根据地对别人的品行进行‘屠杀’确实是太离谱了。我通常并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但是对无端的欺负不做反应有违我做人的原则。攻击别人的品行，应当以事实奠定自己的道德高度，你却没有。”完了他不忘补上一刀，“我不太明白哪里得罪了你而招致你不断的攻击，最后想到也许是我从来没有对你逢迎奉承过，但那是因为 you are just not my cup of tea，哪怕你可能是一块稀世宝玉。我这人从来不会说违心的话，得罪了。”
***
受不了大家奚落，厌倦了被人指责，受够了别人用此事为借口来攻击他的人格，荡木决定奋起反击。他回家翻箱倒柜、史海钩沉，居然翻出多年前与善逝的电子邮件来，一狠心，一咬牙，公布了出来，并对善逝说，“很抱歉，事情走到这一步。我无意为难任何人。请你仔细阅读我们见面前你发给我的邮件，你那时很快乐，我衷心祝你现在仍能像过去那般快乐。”
确实，在这封邮件被版主删掉前有幸看到的网友们都承认荡木说得没错，善逝当时确实很开心，很期盼他们的见面，想见到有血有肉的荡木，感叹生活很美好……
“荡木啊，以后要走肾，别找网友了。花点钱吧。”有男网友忠告。
“荡木是个老实人，别再欺负他了，对女方真不是伤害，大家散了吧。”这是为荡木说话的人。
“什么？！在我们这些人里他是最不老实的一个。”
“何以见得？荡木喝杯咖啡你们都知道了，你们的事谁也不知道啊。”
***
“为什么我都没看到就删了，真欺负人。 ”善逝来晚了，自己没看到，可她这发言好像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似的。
“哎哟，一浪更比一浪高。”英格儿说。
“不知道这是几地鸡毛了。”
“我真不想掀起的，可是我不愿意背黑锅，今后我没办法再交男朋友并且名声扫地。凭什么！”善逝说。
“你的名誉扫地咎由自取，别人一再提醒你不要过多抖落私事，你置若罔闻；故意曝光男主，可见你想要他身败名裂。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很正常。”
“晕死，见了个男人，喝了杯咖啡，就名声扫地？你想太多了。这里有几个人知道现实中你是谁？”
网友们又被善逝赶到荡木一边去了，“搞不懂，平平淡淡的一个邮件，又没山盟海誓，到底你想说啥啊？”
“女的要证明自己从来就没看上荡木，男的要证明自己没耍流氓。。。两个较真的人死磕，谁也不愿意隐身，或换件马甲重新来过。”
“我不会换网名。换网名证明我羞愧还是咋地？我的脸自己扛着，再丑也挺着。”善逝理直气壮。“他没耍流氓。只是他的价值观伤害到我，10年后还没有释怀。”
“说白了，其实你反复纠结的是，当时见面后，你没看上他，但他居然也没看上你，在你眼里顺序反了，自尊心备受打击，由此伤心以至多年无法忘怀……”
善逝气愤地说：“当时的事实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网上的恶笑话都是对准我和他，你们为了找乐子，各挖苦，甚至人身攻击。”
吃瓜群众一脸迷惑，这事本来是你自己挑起来的，网友们一再劝解，是你们两人一再将浪头推得更高啊？
老夜说， “昨晚梦到你了，在一口油锅里，一边哀嚎，一边伸手往锅底送柴火。”
“大家已经打算将这事翻篇了，可又被你一贴强行带回来。而且这不是第一次了……本来说树欲静而风不止，现在好像是风欲止而树自摇。”
“我本来觉得这是网络霸凌，还替男女主角担心，结果发现是网络剧，主角自己一直出来带节奏，搞得观众此起彼伏，一浪一浪地不能自拔。”
“那我们就大家一起浪吧。”
网友菠菜说：“ 我在论坛十几年勤勤恳恳用英文至少也发了几万贴了，咋就不见效？ 好不容易等来个PM，全是系统说我的某某贴被删了。”
“我和你们混的是同一个论坛吗？你们混的是全版，我混的是却是洁版？”武疯子说。
第九章 尾声
这次事件后，“喝咖啡”成了论坛里的一个梗，“远可交心，近可上床”，更被大家时常提起。
荡木有点沮丧，这两年流年不利，接连两次跟女ID的私信事件被全网消遣嘲笑，网友的批评（这一生没少挨过，已经皮实了，四川人所谓“死猪不怕活水烫”），以他的阅历，都可以接受，但是这两年在论坛受到的批判已上升到人身攻击的程度，他有点承受不了。网上交友，他自认自己做得坦坦荡荡，从未隐瞒自己的身份，成年男女，你情我愿，却总有些所谓的卫道士来指手画脚。罢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画个句号，退出论坛吧。
闲时，他回想这一生，自觉达到了目标，不负这一生的努力。他已经攫取了人生中凭他的能力能够攫取的一切。对那些没有得到的东西，他心平气和，知道它们并不属于他。这一生他真诚地爱过好几个人，也被好几个人认真地爱过；他细心养育了自己的后代，他孝顺父母、善待兄弟姐妹，对亲人朋友他问心无愧。面对未来，面对衰老，他尊重一切自然和非自然的力量，懂得坦然面对。他明白生命只不过是一条随时可能切断的单行线，他绝不盲目地接受他人设定的禁忌或准则，这样想来，他颇有点悲壮的感觉。
可是，对荡木而言，这论坛并非一个简单的虚拟网络，而是一个真实的平台。真到何种程度？他在这里碰到他一生的至爱，她把他梦中的‘神仙眷侣’变成了现实。他在这里遇到一生中唯一的红颜，相识十年。这论坛承载了他太多的记忆，已成了他的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闭关三月之后，荡木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重返论坛。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