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非的天空下
撒哈拉、沙漠、摩洛哥、阿尔及利亚、法属殖民地、伊斯兰教,加缪的故乡,也算是三毛的第二个故乡……
不过,此处我想介绍的是另一位作家,保罗·鲍尔斯(Paul Bowles1910-1999),美国纽约州人,古典音乐作曲家、作家和翻译家。年轻时不好好读书,大学中途辍学,独自跑到法国。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概年轻人都像海明威那样,总是向往欧洲、向往法国、向往巴黎。鲍尔斯也确实进入了格特鲁德·斯泰因的文化圈子。在她的建议下,1931年第一次去北非摩洛哥丹吉尔(Tangier)旅游。这次非洲之旅改变了他的一生,从1947年起,他作为美国侨民在摩洛哥的丹吉尔生活了52年,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不过,死后,骨灰还是埋葬在纽约他家的祖坟里。看来,老外们也是要叶落归根的。
保罗一生创作颇丰,除了音乐创作之外,写了三部长篇,许多短篇,游记文字,还翻译法语作品,译介非洲作家作品,对传播非洲文化起了积极作用。
不知道大家看过一部电影《遮蔽的天空》没有?又有翻译成《情陷撒哈拉》的?意大利著名导演贝托鲁齐执导,约翰·马尔科维齐主演。
这部电影便是改编自鲍尔斯最有名的作品,长篇小说《遮蔽的天空》(The Sheltering Sky)。故事讲的是作曲家波特和作家妻子姬特结婚12年后彼此疏远,二战后他们跟一个朋友一起来到北非撒哈拉旅行。他们希望通过这次旅行来恢复感情, 他们希望通过这次旅行来恢复感情,然而他们在空旷浩渺的沙漠中,逐渐迷失了自己。他们自称是旅行者(traveler)而不是游客(tourist),因为“游客来过之后就会离去,而旅行者可能永远不会回去了。”
结果一语成谶,他们果真回不去了。波特不幸染上霍乱,姬特带着他辗转奔袭在撒哈拉,严酷的沙漠吞噬了希望,最终波特还是死在沙漠。剩下姬特独自一人流落在茫茫沙漠中,为了生存,她托身于一支驼队,并成为驼队首领的女人。虽然最后她被大使馆救下,但是,她也无法再回到过去。
这部电影的摄影非常美,漫天黄沙,沙漠场景拍得壮观。虽然以暖色调为主,但是沙漠与异国他乡的设定,展现给人的却是疏离与绝望,让人觉得每个人都是那么孤独。非洲、沙漠让我觉得很恐怖。音乐也非常好,作曲是坂本龙一,记得《末代皇帝》也是他作曲的。没想到北非的音乐风格他也这么熟悉。
1947年,鲍尔斯在阿尔及利亚的撒哈拉沙漠中旅行,他坐在旅馆的床上写的这本书。那个时候他厌烦了作曲,心里有股写小说的冲动。这本小说的灵感来自于他的个人经历,他说,"Whatever one writes is in a sense autobiographical, of course. Not factually so, but poetically so."
小说的标题 The Sheltering Sky,来自于他孩提时代每年夏天都会听到的一首歌曲 "Down Among the Sheltering Palms"。这本书,鲍尔斯一开始是跟道布尔戴出版社签了合同,出版社还预付了稿费。但是,看了他的书稿后,编辑要退稿,说他们要的是一本小说,言下之意是说这本书不像小说,鲍尔斯只好退回了预支的稿费。1949年九月,第一版由John Lehmann 在 England 出版。不用说,大获成功,畅销,多次印刷,从无绝版。不用说,那位拒稿的编辑被训斥了。鲍尔斯事后回忆此事时说,他们是看到书的销路很好才如此的吧,他们才懒得去读一读这本书。
鲍尔斯的短篇小说也写得非常棒,大家往往是通过这部长篇或者这部电影知道他,了解他。但是,待你读过他的短篇后,会发觉原来他的短篇小说写得更好,读者说,原以为他是一位偶尔写写短篇的长篇小说作家,读过他的短篇小说集后,发现正好相反,他是偶尔写个长篇的短篇小说家。
此处我想介绍的这个短篇,A Distant Episode,有很高的声誉,是一些作家的最爱,也被评为二十世纪最强短篇小说作品之一。(以下内容严重剧透!!!)
一个语言学教授,应该是法国人,访问南下来到沙漠中的一个小镇,他要做一些基本的学术工作,研究“温暖国家 ”的地区方言,还要去见一个老熟人。
一个夕阳如火的傍晚,他到了。在旅馆放好行李后,他就去咖啡馆找老朋友,结果发现老朋友早死了,老板换人了。他问现任老板知不知道哪里有骆驼乳房做的盒子卖?他愿意出钱买老板说,咖啡馆打烊后带他去找雷吉巴特人,他们有。。。总之,教授在咖啡馆的言谈举止无不流露出倨傲态度,他并没有意识到也许自己已经得罪了这个小老板。
咖啡馆打烊后,老板带着教授上路了。他们在黑暗中走了好长的路,教授有些不安,想如果老板把他杀了,怎么办?但又马上想到,咖啡馆在那儿呢,他跑不了。黑暗中,路不好走,教授摔了一跤,路上还有恶狗,老板让他捡几块大石头防身。教授听到远处似有似无的笛声,一遍一遍吹着同一段曲子。
后来,他们来到一个悬崖似的地方,天太黑,虽然有月光,但还是模糊看不清,教授说下面看着像采石场。大家可以想像一下古罗马那种圆形剧场的样子。他们站在最上面。老板说,好了,就到这里,我要回去睡觉了。你自己往下走吧。你爱给多少钱就给我多少钱吧。祝你好运。
教授给了他五十法郎,老板抽了两根烟才走。
他走后,教授躺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有点害怕,想回头,追上小老板,但终究忍住了。他站起身,摸索着往下走。
他总算下到最底部。月亮还是在头顶上了,洒下一片清晖。突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条狗,扑到他身上,要咬他。他正与狗搏斗时,后背上顶上冰凉的金属,他知道,那是一把枪,他不敢动了,只是口里喊着把狗带走。那把枪推着他往前走。他看到迎面来了一群人,从他们身后又扑出来两条狗,他大叫把狗带走,但不太敢动,身后的枪推得很厉害,背后的人却一言不发。前面一人一脚把狗踢开,接着一脚把他踹倒,然后许多人一拥而上,对他拳打脚踢,教授倒在地上,他感到身上的钱包被人搜走了。他喊到:你们拿走了钱,不要再打我了。不知道被毒打了有多久,只知道教授只希望自己快点失去意识就好了,那就不知道痛了。可是他还是有意识,因为他还是听得到远处的笛声,翻来复去还是那一段曲子。他感到疼痛和寒冷。他被捆绑起来。
他一直闭着眼。第二天,天蒙蒙亮时,他才慢慢睁开眼,因为有人走过来了。
那人冷静地看着他,然后用一只手捏住教授的鼻子,当教授张开嘴呼吸时,那人迅速抓住他的舌头,用力往外扯,非常非常用力,教授喘不过气来,这当口,那人一刀把教授的舌头割掉了。
教授完全处于昏迷状态,他不断地呕吐,呛住,吐血水,更严重的是,他仿佛失去知觉,他的咳呛吐血水,似乎都是自动完成的,他并没有参与其中,他脑海中甚至不断出现“手术”两字。后来,教授被折成两截一样给捆起来,装在一个麻袋里,挂在骆驼一侧。雷吉巴特人的驼队出发了,他们爬上这个陡坡,向沙漠里走去。那天晚上,休息的时候 ,雷吉巴特人拿出一串串用锡罐底部的圆片串起来的带子把他装饰起来,他浑身像被套进了一套盔甲,甚至脸上也被锡片覆盖了。他们揭起锡片喂他食物,他机械地吃着,但大部分都掉到地上。
教授在短时间的遭遇的这一切是一种极度的震惊与恐怖,他崩溃了,他的理智、他的意识关闭了。他听不懂雷吉巴特人的话,他只是顺从地成了玩偶、成了奴隶,被训练成雷吉巴特人取乐的奴隶,吃饭、排便、供人取乐,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翻筋斗、跳舞、模仿动物、做淫秽动作。。。他无法说话,因为他的舌头被割掉了。教授已经忘了自己是谁。
雷吉巴特人知道他值钱,想把他卖掉。这样训练一年后,三个雷吉巴特人带着他上路了。一路上,他们让教授骑着骆驼走在中间,并无捆绑,也不担心他逃跑。他们找到买主,让他在买主面前表演,他照办了,买主很高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三人走了。买主把教授关在围栏里。买主家里来了一群人,其中有个长者德高望重,大家在院子里聊天。长者说起阿拉伯语,这么长的时间以来,这些话第一次穿透了教授,教授躺在围栏里的沙地上,痛苦回来了,也就是说意识回来了。他慢慢恢复了意识,他想起了那个咖啡馆老板,他想到了自己的遭遇,痛苦重新在他生命里涌动,可是他还企图抵制,“他气喘吁吁地在沙地上翻了个身,忘了这件事。”但是痛苦已经开始,它以一种谵妄的方式运作,因为意识回来就是回来了。当买主“打开围栏门,用手杖戳他的时候,他愤怒地叫了起来,大家都笑了。”他又挨了一顿打。
买主觉得被那三个雷吉巴特人骗了。他追了出去,在集市上找到三人中的一个,买主把那人杀了,然后自己也被法国宪兵抓走了。
那天晚上,教授没有东西吃,饿到第二天下午,他实在受不了了,越来越强的饥饿感让他的意识强烈起来。他在院子里、房间中走来走去,一个人也没有。在一间房里,他突然看到土墙上挂着一幅日历,看到最简单、最普通的字眼,六月、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时,他再度看到文明,他崩溃了。作者没有描述教授的心理活动,语言学教授,被割掉舌头当奴隶一年多,清醒后,会有什么样的痛苦和绝望,作者全没有说。他只是冷静地描述,教授看了日历上的字,发了疯,砸碎了主人家里的一切,跑了出去,跑向沙漠。路上他遇到一个法国士兵,文明的象征,但他只是被当作疯子,法国兵笑着看他跑向沙漠,还开玩笑似的给了他一枪,祝他好运。教授挥舞着双手,朝夕阳跑去。
对了,跟他当初那天一样,又是夕阳西下之时。。。
这个故事读起来很惊悚,但又有严肃小说的迷人氛围。作者不动声色,不带一丝感情色彩地为我们讲述了这个故事,真正的零度叙事。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对语言功用的探讨。语言,主要指语言的内涵,在确定身份和叙述中的作用,教授没有名字,他的身份是语言学教授。小说一开始,司机问他是不是地质学家,教授说他研究语言学,他来这个地方是为了研究莫格里比语的变化。司机很是不屑,说“你会发现一些你从未听说过的语言。”还说这里没有语言,只有方言或者只有土话。鲍尔斯的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整个该地区到处都是阿拉伯人,但是他们有不同的方言,换言之,有不同的意图,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安全相处,可惜教授的优越感太强,他并没有听明白,这里不是欧洲,不是美国,他可以随意到一个地方喝杯咖啡。
在教授遭到毒打并被割掉舌头后,他无法说话,他也听不懂雷吉巴特人的话,巨大的冲击及恐惧让他停止了思考,他的意识似乎跟着语言一同离开了他,他成了行尸走肉。直到他再次听到他能听懂的阿拉伯语,看到他认识的法语日历,他才再度苏醒过来。伴随意识而来的就是痛苦。当初刚落入雷吉巴特人手中时,他心想:我拒绝这样死去。可是到最后,他还不如当初那样死去。
电影《遮蔽的天空》里面当地风俗、环境的画面,正好为这个短篇添上了背景。
这篇小说的名字, A Distant Episode, 其中episode, 有一曲、一个章节、一集、一个片段,一段经历的意思。这个标题可以有很多含义,是教授被咖啡馆老板欺骗的那一晚,是他被雷吉巴特人变成一个单纯的玩具的那一晚,是他作为奴隶度过的一年多的时间,是他重获自由但无法摆脱恶魔的时间。。。读完后再回想一下,这个故事就像其中那个没有露过面的神秘笛子手,那曲悠长又神秘的笛音一样,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