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业的洪流来得又快又猛,将人裹挟其中,几乎喘不过气。听课、阅读、作业、查资料、小考……林若溪像一叶逆流而上的扁舟,奋力划动着双桨。她惊讶地发现,自己骨子里那份不服输的劲头还在,仿佛又回到了东湖大学里那个挑灯夜战的自己。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深夜里台灯下疲惫却满足的叹息,都是她与命运掰手腕的见证。凭着这股狠劲,几次小考和作业都取得了不错的成绩,这让她在异国他乡的深夜里,偶尔能对着窗外的月光,给自己一个不算太难看的交代。
为了弥补左耳的听力障碍,她成了教室里最早到、最晚走的那个人。那支银色录音笔总是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讲台边缘,像一个小小的守护神。老师们都知道了这个中国女孩的特殊情况,课后总会特意走近问她:“今天的录音效果还好吗?”
一位优雅的女教授甚至在一次课后,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亲爱的,校医院有位很出色的医生,或许你可以去咨询一下。”
检查结果简洁明了:鼓膜修复手术,成功率很高,费用大约两万加币。这个数字像一记闷棍,敲碎了她刚刚燃起的希望。“等读完书吧,”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等我能靠自己的双手,挣来一个完整的听觉世界。”
***
九月底的“丰收晚会”像一抹浓烈的油彩。
教堂后的草坪上,篝火噼啪作响,将每个人的脸庞都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晕。苹果派甜腻的香气与葡萄酒的醇厚在夜风中交织,当小提琴和口琴奏响方块舞的旋律时,整个草坪仿佛都跟着节奏轻轻摇摆。
林若溪被欢快的人流裹挟着旋转,裙摆划出一个个生涩却欢快的圆弧。就在某个转身的瞬间,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撞上了隔壁方阵里一双大胆的眼睛——那是个高个子男生,看起来像是中国学生。他正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她,眼神里带着一种原始的探究,让她心头莫名一跳。夜色模糊了他的五官轮廓,唯独那对厚实的嘴唇格外醒目,在火光映照下竟透出几分粗犷的性感。
“猫妹,”她装作漫不经心地问,声音却比平时高了半度,“那个高个子男生是谁?”
“那张丑脸?”猫妹嗤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不是我们学校的,谁知道哪儿冒出来的。”
那身影很快被人潮吞没。林若溪收敛起心头那点莫名的悸动,暗自觉得刚才的失神实在荒唐。她试图用猫妹“丑”的评价来说服自己,可心跳却迟迟不肯恢复正常。
就在这时,一个旋转错步,她彻底迷失在陌生的舞伴中。正当她茫然四顾时,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温热、有力,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巧妙地避开人群,自然而然地成了她的舞伴。
“嘿,舞伴,”他笑得有几分痞气,露出整齐的白牙,“你绝对是今晚最迷人的女孩。怎么称呼?”他的英语带着奇怪的口音,却丝毫不影响话语中的自信。
她别开脸,刻意忽略加速的心跳:“你叫我‘迷妹’就好。”说话时,她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确实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英俊,肤色偏深,下颌线甚至有些过于硬朗,脸上还残留着青春期的痕迹。可是,那双眼睛却像两团燃烧的火焰,毫不掩饰其中的野性与直接。
“留个电话?”他握紧她的手,指尖传来灼人的温度,力道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我不是什么小姑娘,”她试图抽回手,语气里带着防备,“也不是来这儿找约会的。”一个顾辰已经让她伤痕累累,她不能再轻易让自己陷入另一场未知的危险。
“你骗人,”他俯身靠近,气息拂过她的耳畔,目光灼灼,“你眼睛里明明有火。”
这话像一根烧红的针,精准地刺破她精心维持的平静表象,直抵心底最不愿面对的荒芜。她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几乎是踉跄着借错步拉开距离。
“疯话!”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口的,心里那点火苗反而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燃——他凭什么这样轻易地窥探她的内心?
***
期中成绩单像一纸冰冷的判决书。《多元统计分析》那个鲜红的“C”字,像烙印般灼伤了她的眼睛。66分——她从未想过自己会与这样的数字为伍。那道四十分的数据分析大题,她几乎全军覆没。在国内读本科时,她从未用电脑做过如此复杂的计算。虽然这段时间上过几次机,但都是小打小闹的作业。她万万没想到,期中考试竟然要在一个小时内解析庞大的数据矩阵,分析七个变量之间的复杂关系。看着打印出来的十几页天书般的结果,她第一次在学海里尝到了溺水的滋味。
图书馆的灯光苍白得刺眼。她机械地翻着SPSSX操作手册,铅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退课?重修?每一个选择都意味着更多的学费,更长的异国漂泊。直到闭馆铃声响起,她魂不守舍地往外走,防盗警铃突然尖啸——那本手册还紧紧攥在手里。
“对不起,”她窘迫地解释,脸颊发烫,“我忘了办理借阅手续。”
图书管理员面无表情地记录着她的学生证号。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当场抓获的拙劣小偷。
回程的路格外长。在僻静的红绿灯路口,她终于停下脚步。信号灯孤独地闪烁着,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为什么她要放弃心爱的记者工作,在这个陌生国度与冰冷的数据搏斗?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耳。夜风在呼啸,耳内却是一片死寂。原来她不是在追寻什么,而是在逃离。逃离那段布满裂痕的婚姻,逃离那个曾将她伤得体无完肤的男人。
她在红绿灯下站了许久,直到泪水被夜风吹干,才重新挺起胸膛,朝着住处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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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大大的"C"像烙印般灼在她的成绩单上,也灼在她的自尊上。林若溪在研究生主任伯恩博士的办公室外徘徊了许久,终于推门而入。
"就因为期中得了一个C?"伯恩博士从老花镜上方打量着她,语气温和。
"是的,教授。"她的声音有些发紧,"我不能接受自己拿C, 我要退了这门课。"
伯恩博士拿起电话,接通了统计课教授。听着他们的交谈,林若溪不自觉地绞紧了手指。当电话挂断时,伯恩博士露出了笑容:"教授认为,以你的学习态度和潜力,完全有能力赶上。她可以考虑不将期中成绩计入总分。"
林若溪长长地舒了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谢谢您!我会更加努力的。"
期中考试后的短暂喘息期,她终于鼓起勇气向沈星瑶求助。那个总是从容不迫的女子听完她的请求,嗔怪道:"明明知道我能帮你,却非要自己憋到墙角!"说着便拉起她的手,"走,现在就去机房。"
在机房的荧光灯下,沈星瑶的手指在键盘上轻盈舞动,复杂的统计软件在她手下变得温顺听话。"记住,"她侧过头,眼神认真,"不是你笨,只是我们国内本科的课程设置和这边有差异。"
林若溪借来沈星瑶的笔记,在无数个深夜里埋头苦读。渐渐地,她注意到一个反复出现的图案:一颗心,被荆棘冠环绕。这个神秘的符号像一道谜题,在她心里萦绕。
"星瑶姐,"一次在客厅喝茶时,她装作不经意地问,"你们上课时,教授还会讲到情感话题吗?"
"纯统计学。"沈星瑶失笑,"怎么突然问这个?"
"那你笔记里画的那个心形图案,旁边绕着荆棘......"她故意拖长尾音。
沈星瑶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被窥破的慌乱,但瞬间便被她惯有的平静面具覆盖:"上课走神时随手画的。"
"我猜,"林若溪狡黠地眨眨眼,"是不是想表达,曾经想走进谁的心里,却发现那颗心带刺?"
"恰恰相反!"沈星瑶急急反驳,"那荆棘是我给自己设下的界限......是自省!"
"那就是说,你也曾迷惑过,想用这种方式惩戒自己?"
"我无须惩戒自己,"沈星瑶的语气突然疏淡,"我更不允许自己走到需要惩戒的那一步。"
林若溪恍然大悟:"说白了,就是你也会为别的男人动心,但又拼命告诉自己不行!"
沈星瑶被她的大胆解读弄得哭笑不得,笑骂着轻轻推了她一下:"小妖!你跟猫妹学坏了!"
***
一个寻常的夜晚,三人凑在客厅玩"拱猪"。猫妹甩出一张牌,突然说道:"你们听说了吗?那个在闹区大街上裸胸抗议的女生温迪被起诉了!" 她愤愤地继续:"明天好几个女权组织要去市政厅广场声援。我是肯定要去的!"
林若溪问:"就是去举牌子喊喊口号吗?"
"那多没劲!"猫妹摇头,"根本刺不痛那些制定老旧法律的官僚们的神经!"
沈星瑶沉吟道:"我猜......组织者的意图,可能是号召大家集体裸露上身。"
林若溪立刻摇头:"那......那我可能不去。虽然我觉得那法律不合理,但那样......丢人。"
"这件事,我打算去。"沈星瑶语气坚定,"有些权利,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去争取。"
猫妹也鼓动道:"就是!想想温迪可能面临的处罚!"
林若溪陷入沉默。那些她拼命想遗忘的画面——被设计的"床照"、几乎摧毁她的羞辱——猛地撞上心头。社会对女性的苛责,她比谁都体会得更深。凭什么赵寒可以毫发无伤,而她却要背负几乎断送名节和婚姻的代价?
一种混杂着屈辱、愤怒和不甘的情绪在她胸中翻涌。许久,她像是要把这些沉重的过往都咬碎一般,最终下定了决心:
"好吧......既然你俩都去,我......我就豁出这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