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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单耳倾听》第1章 - 矿工的女儿

(2025-10-13 16:57:22) 下一个

长江流域的闷热,像一块永远拧不干的湿毛巾,紧紧裹住了从武汉西行的长途客车。

林若溪靠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绿色由平展变得陡峭、由浅变深。城市的影子早被甩在身后,只剩连绵起伏的群山,像一堵墨绿的高墙,沉默而压抑,缓缓逼近。

车厢里混杂着汗味与烟草气。她身旁的老汉鼾声如雷,前排女人怀里的婴儿断断续续地啼哭。若溪微微推开窗,一股裹着泥土气息的热浪立刻扑面而来,卷起她额前的发丝,也卷起心底的一阵荒凉。

四年了。

她以为自己早已穿过这堵墙。

那年夏天,她第一次走这条路,手里握着东湖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像是握着一张通往未来的车票。那时的她满怀憧憬,连汗湿的衣襟都带着青春的甜意。如今,她带着一纸分配通知书与一箱书籍归来,像个在理想战场上溃败的士兵,被命运押解回原点。

四年的大学生活,如梦一场——东湖的波光、樱园的花雨、图书馆穹顶下的阳光……那些片段像藏于掌心的玻璃碎片,折射出她曾拥有的光亮。她尤其记得每年文艺晚会上站在舞台中央的自己——聚光灯倾泻而下,黑压压的观众席寂静无声,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清澈回荡。那一刻,她真的相信自己已摆脱了出身的阴影,能以知识和努力,重新定义命运。

“同学,你是哪个学校的?”对面一个戴眼镜的青年笑着问,目光热切。

若溪从回忆中回神,淡淡地答:“东湖大学。”

语气里没有骄傲,也没有亲近。她轻轻转头,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那年轻人讪讪地笑笑,不再搭话。车厢又陷入了沉闷的颠簸。

客车在盘山公路上嘶吼着,轮胎碾过碎石,每一次转弯都发出不情愿的呻吟。尘土从缝隙钻进来,带着那熟悉的、让她喉头发紧的矿石味——那是她拼命想洗掉的气息。

她从包里取出那张被折皱的分配通知书:

“林若溪同学,兹分配至神农架林区××磷矿职工技术学校,任经济学教师。”

“职工技术学校”几个字像粗砺的矸石,硌得她心里生疼。

她花了四年学经济学,读《国富论》,《资本论》,如今却要回到矿区教职工算账。

命运似乎在无声地讽刺她——她离开的意义,竟只是为了更体面地回到起点。

入学那年的夏天,同样的闷热。

那天下午,赵寒的母亲——矿长夫人,衣着一贯讲究,手里提着一盒点心,竟出现在他们家低矮昏暗的“干打垒”房子里。母亲忙不迭地擦凳子、让座。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甜腻。

就在这时,邮递员的铃声从巷口传来——

“林若溪!挂号信!”

东湖大学录取通知书!母亲哭了,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在信纸上颤抖摩挲。

若溪抬头,看见矿长夫人脸上的表情——惊讶、失落,还有那一瞬间迅速冷却的笑意。

她什么都没说,只将点心轻轻推向母亲那边,淡淡起身,维持着那份无懈可击的体面离开了。

那背影,此刻与窗外飞速倒退的山影重叠——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

***

车在山坳里的小县城停下歇脚。

若溪随着几位乘客下车,走进一家油腻的小饭馆。她没什么胃口,只点了一碗清汤面。

电风扇在头顶摇晃着,送不出凉气。她坐在最靠里的角落,从包里掏出一本笔记,却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正在发呆时,她透过油污的窗户,看见街对面——赵寒。

他穿着半新的确良白衬衫,袖子挽到肘部,正和一位工人谈话。几年未见,他褪去了稚气,眉宇间多了几分干部气的沉稳。

若溪下意识地别过脸,背对着窗。

赵寒——矿长的儿子,她中学的同班同学。那个常笑着向她借作业的少年。

她记得两件事:他数理化一塌糊涂,且众人皆知,他喜欢她。

这个念头让她心口一紧——不是羞涩,而是烦躁。

她怎么可能甘心?难道她拼尽四年力气画出的那个圆,弧线的终点,竟是她出发时最想逃离的那个点?

可残酷的是,那个她以为属于“外面”的世界,此刻正冷冷地关上了门。

面端上来了,汤清如水,几片蔫了的菜叶浮在碗面上。她小口吃着,只觉苦涩。

“若溪?真的是你?!”那个声音带着不容忽视的惊喜。

她抬头。“赵寒?好巧。”她微笑,礼貌而疏离。

“不是巧!”他笑着走进来,语气热烈,“我听说你要回来了,还特意在车站等班车。果然让我等到了!走,坐我的吉普车,这破客车又慢又颠!”

他不由分说,提起她的帆布包,动作自然得像旧日的亲密。

***

吉普车在盘山路上疾驰,卷起的尘土把阳光滤成暗黄的碎片。

赵寒兴致勃勃,话里带着一种天然的优越:“真不容易啊!咱这十里八矿,就出了你一个东大的大学生!现在分到技校教书,多好——清闲又体面,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比下井强百倍!”

若溪望着窗外,只是“嗯”了一声。那句“比下井强百倍”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心上。她的父亲,她的弟弟,正是那些“下井”的人。

“以后要是有什么事,尽管开口。”他拍了拍方向盘,语气热络得像在宣布一个既定事实,“我现在在矿团委,大小算个干部。在这儿,很多事情,也就是我一句话的事。”

窗外的景色越来越熟悉——矿渣堆、废弃的传送带,像一道道旧伤疤。若溪胸口蓄着的那股压抑,被他这句轻飘飘的“一句话的事”彻底点燃。那句话像一只手,毫不费力地就将她奋力挣扎了四年的全部意义,轻巧地捏碎了。

她转过头,看着他,语气平静得近乎残忍:

“谢谢。但我想不出,在这里,除了离开,我还有什么别的东西是想要的。”

赵寒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车速无声地慢了下来。阳光照亮了他微微泛白的指节。他似乎想辩解什么,最终却只是更用力地攥住了方向盘,仿佛攥紧的是他那份被冒犯的、却依旧稳固的权威。

***

不久,车子驶入矿区。熟悉的焦灼气味扑面而来,却混杂着一种异样的紧张。喇叭里循环着紧急通告,路边的人神色慌乱,呼喊和脚步声在山谷间回荡。远处,救护车的鸣笛像被撕开的伤口,尖锐得令人心悸。

赵寒猛地一脚刹车,摇下车窗拦住一个满头煤灰的工人。
“刘师傅,出啥事了?”他声音发紧,但那种干部式的询问腔调仍在。
“塌方!西区老矿坑冒顶,埋了十几个!”工人气喘吁吁,脸上是纯粹的恐惧。

若溪的心猛地一缩,“都有谁?”赵寒急问。

“还不清楚,好像……你弟弟也在那边!林晓峰!顶替你爸下井的那个小子!”

“弟弟”两个字,像烧红的铁钎刺入若溪的脑海。顶替……下井……所有嘈杂的声音都在瞬间褪去,只剩下震耳欲聋的耳鸣。她像被电流击中,猛地推开车门冲了下去。

“我弟弟?他在下面?!”她的声音嘶哑、尖锐,完全变了调。

她猛地转向赵寒。此刻,他脸上那点沉稳和惊愕,在她眼里只剩下一个身份——矿长的儿子。是那个能决定救援力度、能掌控井下矿工生死、能轻描淡写说“一句话的事”的人。

绝望、恐惧、以及一路积压的所有屈辱,在这一刻汇成一种冰冷的决绝。她的泪水失控地滚落,目光却灼热得像要烧穿他,声音冷得发抖——

“赵寒!你去!去告诉你爸爸!”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钉过去:“把我弟弟救出来!只要他活着出来——我就嫁给你!”

那一刻,她不是在祈求,而是在进行一场绝望的交易。她用自己最珍贵的、曾拼命想逃离的未来,押注于对方家族所掌控的权力。她的骄傲不是坍塌,而是被她亲手碾碎,当作换取弟弟生命的、唯一的筹码。

***

三天后,塌方区的救援结束。

共十四具遗体。

弟弟的遗体被抬出矿井时,阳光正毒辣地照着,反而更显冷。

坟包立在矿区背后的山腰上,泥土新翻,寂静中透着一股湿冷。远处是轰鸣的选矿厂,白烟在空气中打着旋。葬礼上,矿区的人几乎全来了,沉默的、低语的、窥探的目光织成一张无形的网。

父亲坐在轮椅上,那条空荡荡的裤腿在风里轻轻摆动。他不哭出声,只是一直望着坟前陈列的矿灯,浑浊的泪一遍又一遍滑下。母亲的头发一夜全白,抱着若溪,一遍遍呢喃:“溪啊……我的闺女,你怎么又回来了啊……”

若溪没有哭。她觉得那天的心已经麻木。

***

她按时去职工技校报到。

技校在矿区的边缘,一排低矮的红砖房,被煤灰染成暗褐色。墙上隐约还能辨出“工业学大庆”的标语。校长是个秃顶的中年男人,说话带着油滑的笑:“林老师啊,咱这儿可难得来个大学生!学生们都是矿工子弟,不求出息,能认字会算账就成,你别太认真。”

若溪只是点头。那一瞬,她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知识、理想、四年青春,全被一句“别太认真”轻描淡写地埋葬。

第一堂课,她精心准备了教案,穿上那件浅蓝色的确良衬衫——大学时节衣缩食买下的。

教室里坐着三十多个学生,十六七岁的面孔上写满了早熟与倦怠。她走上讲台,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我叫林若溪,从今天起,教大家经济学基础。”

粉笔划过黑板,声音清脆。刚停下,就有一个把玩着废旧轴承滚珠的男生吹了声口哨:“老师,你真俊,有对象没?”

哄笑声立刻炸开。

若溪的脸瞬间变白。她攥着粉笔,沉声道:“这里是课堂,请尊重自己。”

笑声终于散去,却也带走了她准备许久的镇定。

她讲了整整四十五分钟,声音逐渐干涩,底下的学生却一个个打着哈欠。

一个穿着明显不合身旧工装的女生举手问:“老师,学这个有啥用?以后下井挖矿用得着吗?”

若溪怔住。那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和这间教室之间隔着一整座山。

她独自把自己关在教师办公室。窗外传来矿区广播里刺耳的男声,报着生产指标。桌上的《国富论》被煤灰覆上一层灰白。她抚去灰尘,心里一阵空落。

***

晚上,赵寒来了。

他提着一网兜苹果,站在门口,有些忐忑。“我来看看叔叔阿姨……还有你。”

母亲忙着招呼,笑容勉强;父亲仍旧背对着他们,沉默地望着窗外的灯火。

“学校怎么样?还习惯吗?”赵寒问。

“就那样。”若溪低声答,目光落在地面。

“有啥需要尽管说,王校长我打过招呼,他会照顾你的。”

若溪猛地抬头,眼神锐利:“替我打什么招呼?我不需要人‘照顾’。”

话一出口,她心头为自己一阵酸涩。赵寒愣了几秒,脸色有些僵,但仍挤出笑:“我只是想帮你。”

他走后,母亲轻声叹息:“溪啊,赵寒是好心。他现在是团委书记,年轻有为,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妈。”若溪打断她,声音干涩,“我不想谈这个。”

她回到自己的小房间,关上门。

墙上贴着大学时的奖状,纸边已经泛黄。桌上放着一只老旧的相框——她和晓峰的合影。

弟弟的笑明亮得像春天。那时,他刚顶替父亲下井,写信寄来第一份工资,给她买了支钢笔。

“姐,你用这支笔写出好文章。”那歪歪扭扭的字,如今成了刻在她心上的遗书。

若溪拿起那支钢笔,紧紧攥在掌心。

她低低地呢喃:“晓峰,我没能带你出去。反而,是你,用你的留下,永远地锁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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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
大洋彼岸洋插队 回复 悄悄话 文笔优美,超凡脱俗。拜读!
河之号 回复 悄悄话 谢谢可可美言!
可能成功的P 回复 悄悄话 开篇流畅吸引人,文字很美,尤其是开头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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