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蛰伏数日后,林若溪强撑着回到报社。镜中的身影依然端庄得体,唯有她自己知道,内里早已是一片断壁残垣。她将情绪掩藏得滴水不漏,如常对老张点头:"组长,今天有什么任务?"
"若溪啊,银行口有个重要的采访,还是得你去。"老张推了推眼镜,"这条线你熟了,交给别人我不放心。"
她走得匆忙,忘了带录音机。回来后凭着速记完成了稿件。报道见报后却接到读者投诉,指出文中几处关键数据与银行公布的存在出入。
宋主编找她谈话,语气还算温和:"这次可马虎了啊,若溪!这不像你一贯的作风。"他看着她低垂的眼睫,"虽然造成了些不良影响,我先替你担着。以后务必多注意。"
"主编,我会专心做好今后的工作。"她的声音不自觉地比往日提高了些许。宋主编欣慰地点点头,觉得她的承诺掷地有声。
但她心知肚明,自己确实不对劲了。难道是那次重创留下的后遗症?她暗自告诫自己,往后要更依赖工具,不能再轻信自己的记忆和听力。
再次出席某银行的企业发展基金发布会时,她抢到了提问机会。发言人照例先问:"请问您是哪个报社的记者?"
会场人声嘈杂,她只听见一阵嗡嗡作响,下意识反问:"您问我什么?"
发言人皱了皱眉,重复道:"您来自哪个报社?"
旁边已有其他记者开始抢问,声音更加混乱,她又没听清,忍不住提高音量:"能不能大声点?"
发言人觉得这位漂亮女记者是在故意刁难,脸色一沉,立刻转向了其他记者。
这尴尬的一幕,恰好被本地电视台的新闻镜头完整记录,很快成了新闻圈内的笑谈。
宋主编和张组长再次找她谈话。主编神情严肃:"若溪,新闻工作容不得个人情绪和出格表现。你上次在会上那样对待发言人,影响很不好。"
她看着主编嘴唇开合,努力分辨,"主编,您大声点,我没听清楚。"
主编十分错愕。旁边的组长只好重复了一遍。
这次她听清了,急忙辩解:"我没有开玩笑,我没有......"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先对着右耳快速拍了一掌——"啪",清脆响亮;她深吸一口气,带着巨大的恐惧,同样地对着左耳拍下——世界,在她的左侧,骤然陷入一片死寂。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眼中满是惶恐:"我......我的左耳......好像听不到声音了!"
"你这是怎么了?!"主编和组长都惊住了。
她猛地想起丈夫那狠命的一巴掌,一定是那个原因!但她不愿说破,只是喃喃道:"可能......可能是耳朵发炎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当即决定:"你这个样子,暂时不能跑外采了,先在家做些文案工作。立刻,马上去医院检查!"
***
公安处长老李敏锐地察觉到,自从顾辰提审了那个拍照的小混混后,这个一向锐利的年轻人眼神里蒙上了一层化不开的阴郁。他变得沉默寡言,除了埋头工作,几乎不再与人交流。
老李心中存有疑虑,他调来了审讯录音和案卷。反复听着小混混的供词,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躲在壁柜里拍的?"他思索着,那壁柜是固定的,怎么可能拍出房间里不同角度的照片?
他命令下属立刻去赵寒原来的宿舍进行实地勘验。结果证实,那个壁柜是水泥浇筑的,根本无法移动,且视角有限。
老李立刻重新提审了那个光头。
"你当时一直躲在壁柜里?"老李厉声问。
"是......是的。"
"那壁柜带轮子吗?能推着你在房间里转着圈拍?"老李讽刺道。
"我......"光头顿时语塞,额头冒汗,知道无法自圆其说,终于崩溃,交代了实情:"火警解除后,他们回到房间,边喝水边谈矿山的一些黑幕......但很快药效发作,两人都昏睡过去。是我......是我把他们抱到床上,脱了他们的衣服,摆出......摆出那些姿势,然后从不同角度拍照的......"
"你还做了什么?!"老李逼问。
"我......我想......但我不敢!老板严厉警告过,我要是敢真的动她,就砍了我的手脚!"
"你上次为什么说谎?!"
"我......我以为说他们没喝药,我的罪能轻点......"
老李心中豁然开朗,这才是真相!他立刻请来顾辰。
"顾处长,"老李语气沉重,"我理解你为你妻子的卷入和她的清白所困扰。但作为男人,必须冷静面对一切。我想请你听一段审讯录音,希望能帮你卸下心头那块大石。"
录音里,清晰地传出光头第二次的详细供述......
顾辰听着,脸色从阴沉到震惊,再到无比的悔恨与痛苦。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指甲深陷进掌心。
原来如此!
他竟如此轻易地被嫉妒蒙蔽了心智,相信了最拙劣的谎言,用最粗暴的方式,伤害了最深爱他、也是最无辜的妻子!
他恨!恨那些设局者的卑鄙!更恨自己的愚蠢、狭隘和冲动!他还有什么资格做她的丈夫?他甚至连做一个理智男人的资格都没有!
无尽的悔恨像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心。他想立刻冲到她面前忏悔,向她跪下,祈求她的原谅,哪怕用一生来赎罪......
***
医院的走廊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清冷气味。林若溪独自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直到护士叫到她的名字。
医生戴上听诊器,动作轻柔地检查了她的外耳道,眉头却越皱越紧。随后是更深入的耳镜检查——当冰凉的镜头缓缓推进时,她闭上了眼,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即将到来的审判。
"耳膜穿孔,"医生的声音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直径约三毫米,边缘有明显充血,伴有中耳积液。这是外力直接冲击导致的急性损伤。"
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盯着天花板上惨白的灯光,那光晕在她眼中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雾气。
医生继续说着注意事项,语气平板:"目前最重要的是防止感染——不能游泳,洗头时要绝对避免进水,不能用力擤鼻涕,更不能再受任何撞击。"他递过来一张处方单,"先用抗生素滴耳液,每天两次,连续两周。观察一到两个月,看穿孔是否能自然愈合。"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会好吗?"
"有自然愈合的可能。"医生顿了顿,补充道,"但也可能需要做鼓膜修补手术。"
走出医院,五月的风带着槐花微甜的香气拂过脸颊。可那香气,模糊、迟钝。她恍惚地想,难道连嗅觉也需要一只完好的耳朵来精准捕捉吗?
一个失去了清晰听觉的世界,连带着其他感官也变得不再真实。
车流声变成了沉闷的轰鸣,远处孩童的笑声像是从深深的水底传来,断断续续,忽远忽近。她听见一位母亲焦急地呼唤:"小宇,别跑!"——可那声音里的情绪,是温柔、是担忧、还是责备?她竟分辨不出了。甚至连她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都显得陌生而遥远,像是另一个人的脚步,踩在陌生的地板上。
她沿着护城河慢慢走着。河水在阳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柔嫩的柳枝垂落,轻扫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从前,她最爱听风穿过柳叶时那沙沙的声响,像一首无人谱写却自然天成的诗。如今,那声音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星球。
她停在一座古老的石桥边,扶着冰凉的石栏,望向对岸。几个老人正在树下缓慢地打着太极,动作悠长如慢放的胶片;一对年轻情侣牵着手走过,女孩不知听了什么笑话,笑得前仰后合——她想,自己也曾那样开怀地笑过,就在顾辰某次看着她,认真说"你今天真好看"的那天。可现在,她再也发不出那样清脆无忧的声音。她想起北芳,不告而别去了加拿大,不知那里的春天又是何种光景。
若溪闭上眼,任微风吹乱额前的发丝。她忽然产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去一个遥远的地方。去极北的苦寒之地,那里的冬天漫长而寂静,皑皑白雪能覆盖一切声响,或许连自己纷乱的心都能被冻成剔透的冰晶,不再为伤痛所扰。或者,去一个无人的海岛,让日复一日拍岸的潮汐,一遍遍冲刷身心,或许能洗去尘埃,归还她曾经那份灵敏完好的感知。
已经整整三个星期,顾辰没有回来。她苦涩地想,他怕是再也不想见到她这个"不洁"的女人了吧。她还想向他解释吗?——我没有,真的没有!——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掐灭了。不,她真的不在乎了,此刻的心冷得可怕,甚至感觉不到疼痛。
推开家门,意外地,迎接她的却是顾辰一如既往的笑脸,和他那句熟悉的:"若溪,回来啦?洗手吃饭吧。"
她正好右耳对着他,听清了。但她没有看向桌上显然精心准备的晚餐,而是刻意用左耳转向他——那个听不清的世界——然后,面无表情地径直走向卧室,将门轻轻掩上,整个人陷进床里,紧紧抱住了一个枕头。
许久,房门被轻轻推开。顾辰走到床前,单膝跪地,试探着想去握她放在床边的手。
她睁开眼,目光淡淡地扫过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然后无声而坚定地将手抽走。
他起身坐到床沿,离她更近些,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膀:"若溪,对不起,是我错了。"
回应他的,依旧是她沉默而疏离的眼神。
他继续艰难地剖白,声音沙哑:"我保证,用我的生命起誓,绝不会再有下一次。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见她依旧沉默,那沉默像冰一样冻伤了他,他几乎是用尽力气挤出那句话:“我冤枉你了,若溪……我混蛋,我后悔得……恨不得去死。”
这句话,让她破防。一直压抑的委屈和伤心瞬间决堤。她猛地将脸埋进枕头里,肩膀剧烈地抽搐起来,无声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他上了床,试图抚摸她的背,想将她拥入怀中安慰。她哭了很久,直到眼泪似乎流干。她抬起头,眼睛红肿,声音沙哑地对他说:"你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
顾辰眼神一黯,沉默片刻,最终点了点头,抱起一床被子,默默地去了客厅沙发。
从那之后,顾辰似乎减少了出差,下班总是准时回家,变着花样做好晚饭等她。但她起初看也不看那些饭菜,宁愿啃冰冷的面包。直到多天后,看着那些精心烹饪却要被倒掉的菜肴,她心里闪过一丝不忍,终于默默地坐到了餐桌前,拿起筷子。
他小心翼翼地找话题,问她工作怎么样。她大多只是"嗯"、"啊"地应着,爱理不理。
这天,他看她带回家一沓别人的稿件,正在修改,忍不住问:"你现在做编辑了?"
"编辑都不是。"她没好气地回答,笔尖在纸上划得沙沙响。
"那这是……?"
"托你的福,"她抬起头,眼神里带着讥诮,"沦落到给别人改稿子、校字。"
"为什么?"他真正惊讶了,放下手中的报纸。
她猛地起身,从自己的背包夹层里拿出那张折叠的医院诊断书,啪地一声扣在他面前的桌上。
顾辰拿起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扫过上面的文字和结论。空气凝固了。半晌,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无法言喻的愧疚,声音干涩:"若溪,我……我欠你的,一辈子都还不清!"
她放下筷子,声音不大,却清晰得如同冰裂:"顾辰,我们离婚吧。"
诊断书从他瞬间失力的手中飘落,他脸色骤然暗淡下去,像是所有的光都被抽走了。
沉默了很久,他才艰难地开口:"我明白……我做什么都晚了,都弥补不了。但是……我想,我们再等等,好吗?"
"等什么?"她的声音没有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