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机场取了行李,若溪觉得眼眶发紧,先拐进洗手间。镜中的自己带着旅途的疲惫,脸色有些苍白。
路过武汉时,从小贩那儿一时冲动买的粉饼和口红,此刻竟派上了用场。她笨拙地往脸上扑了点粉——镜中的脸顿时陌生起来,更白了,白得不太自然。她怔怔看了片刻,又用纸巾轻轻擦去。犹豫着试了试那支口红,无色膏体却意外地让唇间有了光泽,整个人看起来精神了不少。
“就这样吧。”她对着镜子轻声说,像在给自己打气。闭上眼,心绪如水波荡漾。顾辰——他会来接她吗?会是什么表情?她在心里默默排演:
也许他会在人群中举着花束走来;不,这太浪漫了,别指望他!
或许他就静静等在出口,嘴角带着一贯的淡淡笑意。
她甚至想好了,如果他真的来了,她要扑上去给他一个结实的拥抱,让他看看山里来的姑娘也有一腔热烈。
提着行李走出大厅,人群熙攘。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脸。
没有。
一圈,又一圈,都没有。
她独自站在原地,像一件被遗忘的行李。“秋老虎”的闷热让她额头沁出细汗。出租车司机、旅店拉客的不断凑近:
“姑娘,用车吗?”
“住店吗?便宜——”
甚至有一只手伸过来要拉她的箱子。
“别动!”她惊叫一声,声音尖利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有人接!有人接的!”
她把箱子紧紧护在怀里,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就在慌乱时,一个穿白衬衫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那挺拔的身影倒有点像顾辰,可惜不是。
那人走近后,“唰”地展开一张白纸,上面写着漂亮的毛笔字:
“迎接林若溪同志。”
她愣了愣,忍不住笑了:“我就是。”
小伙子放下纸,神情拘谨:“林姐您好,我是顾科长的同事小柯。他临时有紧急任务,陪同领导南下,特地让我来接您。”
那一刻,若溪的心被失落击中,又被理智迅速压了回去。
“哦……出差啊?”她努力扬起笑容,“那他……没事吧?”
“没事,工作上的临时安排。”小柯礼貌地回答,“车就在外面,您请。”
桑塔纳车内干净整洁。车子行驶在宽阔的大道上,霓虹如流水般从窗外掠过。
“他去哪儿了?”她轻声问。
“我……不太清楚。”
“那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科长没说。”
一连串的“不知道”,让心里的期待一点点冷却。
她靠在车窗上,望着窗外陌生而喧嚣的北京,心头空落落的。
车子驶进一个有哨兵站岗的大院,停在一栋老式苏式楼前。小柯帮她搬下行李,办好入住手续,又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信封:“这是科长留给您的信。”
他留下电话号码,礼貌地告辞了。
若溪把行李挪到墙边,推开窗。晚风从高大的白杨树间掠过,带来一丝清凉。
她忽然觉得,这个城市太大了。而自己像被卷入其中的一粒煤屑,渺小、黝黑,与这里的璀璨格格不入。
房间很整洁,甚至有独立卫生间。她研究了半天那个坐式马桶,觉得既新鲜又滑稽。
“北京的厕所都这么高级?”她自言自语,带着些许不安的笑意。
在床边坐下,她才想起手中那封信。
拆开信封,掉出几样东西:一叠“内部食堂”餐券,两把铜钥匙,一张信纸。
信上的字迹一如既往地沉稳:
“若溪:又是匆促南下,归期未定。招待所可暂居,餐券可用一月,不足找小柯。家门钥匙附上,地址如下:海淀区XX路XX花园X栋303室。新房仓促,未及布置,委屈你先住招待所。休整几日,可径往《经济瞭望》报社报到。手续虽未全,借调已办妥,可先行工作。顾辰。”
读完信,她鼻尖发酸。这份细致与稳妥,正是他一贯的作风——沉默、克制,让人心安。
她忽然笑了,眼角悄悄湿润。
***
次日清晨,小柯打来电话。
"林姐,休息得可好?需要我带些什么过来吗?"
"都挺好的。"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开口,"小柯,你若方便,能带我去看看那套房子吗?"
轿车驶入一片新兴的开发区。宽阔的马路两旁,崭新的住宅楼鳞次栉比,玻璃窗在晨光中泛着金色的光泽。
电梯平稳地升至三楼。她取出那把铜钥匙,轻轻插入锁孔。
门开的刹那,若溪怔在原地,一时竟迈不动步子。
朝阳正透过玻璃洒进来,将整个宽敞的客厅镀上一层金色。除了墙角放着顾辰的几件单身汉用品,再无他物。崭新的白墙散发着淡淡油漆味,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在光柱里翩翩起舞。
这就是她的新生活——从矿山深处走来,从那片灰蒙蒙的天地,终于抵达了山的这一边。
“林姐,请进。”小柯在身后轻声提醒。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踏入。脚步在空荡的房间里发出轻微的回响,心里默数着:一间、两间、三间……竟还有个宽敞的客厅。
“这……这么大?”她忍不住惊叹。眼前开阔的客厅,几乎能装下矿区老家的整个屋子。“这得住两家人吧?”
小柯微微一笑:“不,林姐,这就是您一家的房子。”
她怔怔地回过头:"顾辰他……一个科长,能分到这么大的房子?"
小柯意味深长地答道:"那也得看是什么科长。"话里藏着让她捉摸不透的意味。
看到顾辰的几件旧家具,想到他一定是撩撩草草地生活,她心头微微一酸,随即坚定地说:"小柯,你先回去吧,我就住这儿了。"
"这……不太合适吧?房子空着,什么家当都没有。"
"没关系。"她的眼神忽然明亮起来,"你带我去最近的菜市场,我得添置些必需品。"
在市场里,她仔细挑选着锅碗瓢盆、油盐酱醋。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让她从先前漂浮不定的茫然中渐渐落地。
送走小柯后,她心中涌起久违的悸动——这终于是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了。
她在脑海里细细描摹:厨房要最先布置妥当;卧室要换上淡粉色的床单;客厅摆一张舒适的布艺沙发,墙上挂两幅温馨的油画;书房要备两把椅子、两盏台灯——夜晚来临,他们可以并肩读书。
她甚至想象着,等顾辰回来,要把他们的合照摆在最显眼的位置,像所有寻常夫妻那样。
至于那间空着的屋子……暂且留着吧。一个念头轻轻掠过,她的脸颊泛起淡淡的红晕。
然而想到这些都需要钱,她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摸了摸手提包里有限的积蓄,母亲的话又在耳畔响起:
"女人身上,任何时候都得留点自己的钱,压兜底。"
夜深人静,她躺在他的单人床铺上辗转反侧。不是因为窗外萧瑟的秋风,而是心里反复掂量:这笔钱该不该花?她从未做过如此重大的决定。
最终,她轻叹一声,决定只购置最急需的日用品。其余的,还是等他回来再说。
***
清晨,天色淡淡,像没睡醒。她不让自己闲着,仔细问过邻居后,摸清了去《经济瞭望》报社的路线。
第一次坐地铁,她紧紧攥着布包,神情紧张,也有按捺不住的新奇。车厢里挤满了人,没人多看她一眼。
报社藏在一栋老旧的办公楼里。墙皮斑驳,走廊里弥漫着经年的烟味。院子的门卫是个笑呵呵的老头。
"姑娘,找谁?"
"我找宋主编。"
"有预约吗?"
"没有。"
"哎哟,那可难喽。领导忙得很。"
"我是来报到上班的。"
"哦?那早说呀!三楼左拐,自己上去!"
谢过他,她提着包上了楼。
推开编辑部的门,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咖啡味扑面而来。几个人正围着一位中年男人激烈讨论。那人五十出头,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衬衫笔挺,举手投足间透着一种城市里练就的从容风度。
有人看见门口的她,笑着喊:"宋主编,有人找!"
若溪有点拘谨:“你好,宋主编。”
宋主编转过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两秒。那是一种职业性的打量,却带着一丝惊讶和欣赏。
"哎,让我猜猜。"他打趣似地摸着下巴,"口音听着……杭州人?"
她微微一笑,摇头。
"大连人?"
她再摇头。
旁边有人起哄:"主编,再猜错得请客啦!"
宋主编大笑,一副玩味的神情:"那就是成都人!"
若溪也笑了,露出浅浅的酒窝:"主编同志,没有一个对。"
编辑部里爆出一阵笑声。
"请客!请客!"
宋主编爽快地摆手:“行行行,不过我只请没家的单身汉——省得回头被查岗!”
一阵更大的哄笑在办公室里回荡。
他这才转回身,语气温和地问:“是来应聘的?”
“应聘?”若溪微微一怔。她明明是来“报到”的——顾辰信里那句“借调已办妥”还言犹在耳。可转念一想,信里不也写着“手续虽未全”么?或许这“面试”,就是需要补上的最后一道手续?在北京这样的大单位里,总有些她不懂的规矩。她不愿在众人面前显得格格不入,便垂下眼睫,轻声应道:“算是吧……”
“正好饭点,跟我们一起吃个饭,下午面试。”
“面——试?”她的声音因惊愕而陡然拔高。若只是走个过场的手续,何需这般郑重其事?
宋主编被她这反应逗乐了:“当然要面试啊。我们都走正规流程。收到的简历太多,先面试再笔试。你怎么,一点准备都没有?”
“你们……这次招几个人?”她追问,指尖不自觉地绞着衣角,心里还存着一丝侥幸。
“一个。”他笑着,语气轻松。
“一个”像一盆冷水,将她从“借调”的幻觉中彻底浇醒。原来顾辰信里的“借调”,只是山那一边的一厢情愿;而山这一边的世界,自有它冷硬的规则。
宋主编见她发愣,从桌上抽出一张招聘启事递过来:“姑娘,你看起来有点懵啊。这是应聘要求,你该好好看看。”
那一刻,若溪的脸微微发烫。她忽然觉得自己像个误入盛宴的过客——连请柬都没有,就莽撞地闯了进来。
“对不起,打扰了。”她的声音低下去,几乎被室内的喧嚣淹没,“我……再考虑考虑。”
她转身,几乎是逃一样地朝门口走去。
“哎,等等!”宋主编在后面喊,“你还没说你叫什么呢?带简历了吗?”
她头也不回地说:“我叫林若溪。没有简历。”
“林若溪?”他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名字莫名耳熟,“你到底是哪儿的人啊?”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目光里带着山里人特有的倔强:“神农山人。”
宋主编怔了几秒,嘴角一勾,自嘲般地笑了:"神农山?这姑娘……是逗我呢?怎么不干脆说是神农野人?"
编辑部里又是一阵哄笑。有人拍着他的肩:"走吧主编,请客去——这回可赖不掉了!"
她缓缓顺楼梯下行。
此刻的台阶像一条孤独下山的路——从神农山逶迤而来,蜿蜒向前,不知通向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