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阳光透过书店的玻璃窗,在若溪和赵寒之间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浮动。就在这片看似松弛的暖意里,若溪几乎是不经意地脱口而出:
“那……你知道顾辰在总部的通讯地址吗?”
话音刚落地,自己的心却猛地一沉。
赵寒脸上的笑意也瞬间冻结,神情陡然一变,眼神像被针扎了一下,骤然缩紧。
“你……你没有他的地址?”他的声音低沉,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还有一种深埋的苦涩,“你来问我这个?”
若溪被他的目光灼得脸颊发烫,慌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顺口一问,真的,你别多想——”
赵寒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翻着书页,哗啦哗啦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片刻后,他喃喃地道:“你是不是……想拿这事来气我?觉得我还不够可怜?”
“我哪能呢!”若溪急得声音都带了哭腔,“我是真的没有!他什么都没留给我,我都快急疯了!”她的声音颤抖,透着一股真切的无助。
赵寒盯着她那张既焦急又倔强的脸,最终长叹一声,语气里多了几分无奈的怜惜:“哎……我以为你挺聪明的,原来,到头来我们都一样傻。”
说完这句,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从口袋里掏出钢笔,又撕下半张墙上的小招贴,刷刷几笔写下一个地址,塞到她手里。
“拿去。”
若溪愣在那里,目光在那张纸片和赵寒隐忍的侧脸间来回游移,心中百味杂陈。她伸手接过,紧紧攥住。那纸片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得她掌心发疼——既有雪中送炭的感激,又有被看穿心事的刺痛。
***
窗外的蝉鸣渐渐隐去,矿区沉入一片深沉的夜色。她躲进卧室,伏在桌前,任笔尖在信纸上沙沙作响,将数月积压的思念、委屈、不安与渴望,尽数倾泻于字里行间。
信寄出的那一刻,心仿佛被掏空,随即又被某种炽热的希望重新点燃。
三周后的一个傍晚,一封盖着“北京邮政”黑戳的信,终于安静地躺在家中的饭桌上。
她拆信的手微微发抖。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干净、遒劲,一如他本人。信很短,只有简练的几行:
“若溪:见字如面。工作已为你落实,《经济瞭望》报社的记者岗位。我们的婚房亦备。你须速办结婚申请,携户口本来京。静待重逢。 顾辰。”
若溪的眼前倏然模糊。那一刻,所有悬而未决的等待与辗转难眠的不安,尽数碎裂,化作一片耀眼的光。记者——那是她藏在心底多年的梦想!而他,竟真的为她铺好了前路。
她几乎是失控地冲出家门,像一阵风似的卷进校长办公室:“校长!快给我开结婚申请证明!我……我真的要走了!”
校长抬起头,脸上并无意外,反而露出宽慰的笑容:“恭喜啊,林老师,总算等到了。那边的工作,也落实了?”
“落实了!”若溪语气里是按捺不住的喜悦,“《经济瞭望》报社!记者!”
“《经济瞭望》?那可是响当当的大报啊!”校长的神情中流露出真心的羡慕。
“是啊,”若溪的声音忽然轻了下来,鼻尖微微发酸,“毕业那年,我就是这么梦想的……没想到兜兜转转,竟真的有了着落。”
校长呵呵一笑,语气里带着几分意味深长:“我倒可以告诉你个小秘密。当年你分配回来,可不是没人要,是赵矿长亲自去你们学校,把你点名要回来的。”
“啊?!”若溪瞪大了眼睛,半晌才跺脚笑出声来:“原来……真是这样!” 那萦绕心头的疑惑与隐隐的不甘,在这一刻,竟成了命运一个轻巧的转折。
“这么走了,对这里,就真没留恋吗?”校长忽然问,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若溪环顾这间熟悉的办公室,窗外是灰白的矿山与终日不散的尘土。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亮而坚定:“说实话,至少此刻——没有。”
校长点点头,不再多言:“那好吧。咱们翻译的那本书,出版社已经通过审核,稿费下来我给你寄过去。”
“不用了,”若溪微微一笑,“稿费就留给我父母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她接过那张结婚申请证明,薄薄的一页纸,却仿佛一张驶向新生活的船票。走出校长室时,她的脚步轻快,几乎要飞起来。
***
推家门进屋,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父亲坐在轮椅上,逗弄着那只学舌的八哥,鸟儿嘶哑地重复着“吃饭啦”。一切看似寻常,可在她眼里,却已全然变了样——要说留念什么,就是这个家,是父母望向她时眼里的暖意,是揭开锅盖时那扑鼻的饭香。
“爸,妈!”她喊得兴奋,声音却有些发颤。急着去倒水,她手一抖,热水瓶“哐当”一声摔碎在地,瓷片四散,水汽腾起白雾。
“哎呀!快闪开,小心烫!”父亲急得连声喊,轮椅吱吱转动。
母亲从厨房冲出来,抓起若溪的手细看,嘴里却忍不住埋怨:“你这孩子,毛手毛脚的!一年到头,摔坏我多少东西了!”
“我赔新的!”若溪望着满地碎片,吐了吐舌头,眼神里却带着狡黠的笑。
母亲拿过扫帚,弯腰清扫,嘴里念叨不停:“赔?你打坏过多少?暖瓶、碗、杯子……二十三岁的人了,算算,怎么赔得起?”
“有……有那么多吗?”若溪小声嘀咕,眼角藏着笑意。
“问你爸!”母亲头也不抬,扫帚划过地面,沙沙作响。
父亲在轮椅上看着这出小闹剧,笑得前仰后合:“哈哈,溪儿,你五岁那年,我在矿洞口捡了个陶罐,刚带回家,你嚷着要看。结果——啪!碎了一地。专家把碎片都收走了,说是文物。你这孩子,从小就给国家‘添乱’。”
“真的?”若溪笑出声,眼睛亮亮的,“那我挨打了吗?”
“打?我恨不得把你卖了赔国家!”父亲的笑里满是温柔,眼角的皱纹在昏黄下柔和地舒展开。
母亲扫完地,直起身,拍了拍手,补一句:“你爸也好不到哪儿去!这冒失劲儿,全随他!在家还行,出了门,可没人像咱这么惯着你。”
“知道啦,知道啦。”若溪撒娇地抱住母亲的胳膊,晃了晃,“再说——我可真要走啦。”
母亲一愣,笑容僵在脸上:“嗬!又闹哪出?”
“不是闹着玩。”若溪深吸一口气,语气骤然认真,“爸,妈,我要去北京,和顾辰结婚。”
厨房里水壶沸腾,蒸汽“呲呲”喷涌。空气陡然静了,八哥的叫声都显得突兀。
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北……北京?那么远?怎么这么突然?他……他人好吗?”她努力克制担忧,“闺女,人生地不熟的,受了委屈,谁护得了你……”
父亲的笑意早已敛去。他静静凝视女儿,目光深邃如矿井。良久,他低声道:“路,自己选的。走上去,就别回头。”顿了顿,又问:“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若溪的声音带了哽咽。
“怎么不早说!”母亲嗔怨着,转身进屋。片刻,她拿出一个暗红色存折,塞进若溪手里:“这是你这一年给家里的钱,我跟你爸没动。拿着,带在身上。”
“妈,我不要……”若溪推辞,眼眶却红了。
父亲摆摆手,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去,把晓峰的抚恤金也拿上。”
“爸!”若溪的泪水夺眶而出,“那是弟弟的,我不能要!”
“你这孩子!”父亲的声音依旧沉稳,“出门在外,手里有钱,心里不慌。”
母亲看了丈夫一眼,默默转身回了里屋。
若溪再也忍不住,扑进父亲怀里,双手紧紧搂住他瘦削的肩膀,声音哽咽得像个孩子:“爸……你怕我走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父亲抬起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沉默良久。
***
启程那日,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挽留她。暴雨如注,狠狠砸在屋顶上,噼啪作响。
父母都劝她等雨小些再走。
“不行,车已经约好了。”若溪语气温和,却透着不容动摇的坚决。
技校校长亲自开车来送她。行李不多——一个旧皮箱,一个装满书的网兜。
母亲最后的叮嘱被风雨声吞没,父亲扶着轮椅,对她用力点了点头。
吉普车在泥泞中颠簸前行,泥浆飞溅,仿佛要将整辆车吞噬。突然,车轮深深陷进一个泥坑,任凭校长如何踩油门,车身只是在原地打滑。
“糟了!”校长紧皱眉头,探出脑壳,往雨里张望。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沉重的引擎声。一辆解放牌卡车冲破雨幕,缓缓停下。车厢的帆布下坐满了刚下井的矿工,浑身煤灰。
几个汉子二话不说跳下车,弯腰、抬肩,齐声喊着号子:“一、二、三——推!”
吉普车猛地一震,挣脱了泥潭的束缚。
若溪透过模糊的车窗,看见他们脸上雨水与煤灰交织的痕迹。忽然,她认出了其中一双眼睛——
赵寒。
他也看见了她。四目相对,两人都怔住了。
她急忙摇下车窗,雨水瞬间扑进来,打湿了她的头发。
“谢谢大家!”她朝着矿工们喊道,声音在风雨中飘摇。目光转向赵寒时,声音轻柔了几分:“赵寒,谢谢你。”
赵寒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你……走啦?”
“是的!”
他沉默片刻,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疲惫,也带着释然:“挺好。恭喜你。”
卡车的喇叭急促响起。矿工们纷纷爬上车厢,赵寒最后看了她一眼,也转身跃了上去。
校长握紧方向盘,轻声感叹:“都是好小伙啊。”
吉普车重新发动。后视镜里,那辆载满矿工的卡车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灰蒙蒙的雨幕中。
若溪凝望着窗外,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情绪——即将奔赴新生的喜悦,对故土的愧疚,还有说不清的依依不舍,像几股暗流在胸中交织翻涌。
车轮碾过最后一个泥坑,稳稳驶上通往县城的柏油路。
她知道,矿山的风声已在身后渐远,而她的命运,正在另一座陌生的城市里等待开启。